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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未动 作茧自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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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日距众人比武,田轩辕负伤,已经过了一月有余。天气早已入凉,不过这时却要比以往任何时候相比起来,都要寒冷。

    川蜀地处南方,气候一向甚热,但是寒冷起来却也是同样的钻心彻骨。祖卑荣等从西域逃出生天给林梓安捉到这儿来,初见时只觉这地实不愧对“天府之国”的名号,处处皆是树碧水澈、花香鸟语。

    可在这山上呆了一月多,祖卑荣只觉得所见所触尽皆单调了起来,峨眉山那“云鬟凝翠,鬓黛遥妆”之秀美更是随着树枯水冻、花败鸟散而消失不见,转而是铺上了雪,而且峨眉峰头多风盛呼啸,往往晚上挑灯出恭忘记关门,一趟回来发现屋里已白了。

    这日黄昏,众人都已用过饭,回各自歇脚处休息了。虽说天气转寒昼迟夜早,却也绝非到了这种地步,众人如此做的目的正是为了明天的重头戏,同样也是他们此番上峨眉来的目的

    推选武林盟主,商议救国大业。

    比武场上有几个峨眉弟子在扫雪,为的是明天作场地准备用,除此之外再无一人。天和地都是白色,峨眉弟子布履轻舒,雪地上只留下几道浅而又浅的脚印。

    西厢房里,田轩辕正倚靠在床背上,半个身子躺在床上,脑袋放松地偏到一边,两只眼睛盯着仍然保持簌簌而落的雪花出神。

    “咚咚咚”门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田轩辕这样答道,眼睛仍然不离开窗外的雪。

    “吱啦~”一声,门被推开了。

    进来的人是张鸿辉,他看一眼田轩辕,在门槛上跺了跺脚,抖去落在他衣服的飞雪。

    张鸿辉一进来,只是看见一样物事,就变了脸色。连忙踏前几步,来到火炉边,见里面火苗早已熄灭,已生灰尘。而整个屋子也都透着股阴冷,和外面漫天飞雪并无二致。

    张鸿辉骂道:“你个狗日的,要整哪一出?”边说话,边冒着飞雪跑到了门外去,过了会儿,怀中抱着一堆劈好的木柴进来了。

    田轩辕靠着那床背,看张鸿辉进进出出,却也不如何感到内疚,而是将身子调整了一下,选择了一个更为舒适安稳的姿势,同时又将裹在下半身的被子收紧了些,那模样,看起来是前四十多年人生中从来也没有过的安稳惬意。

    张鸿辉搬个小板凳,坐在火炉边,闷头不说话,只是将散乱在地上的木柴一块块拣起来,再塞到火炉里,如此忙活一阵,炉内升起大火熊熊,虽然没能将整个屋子里的阴冷一驱而尽,好歹也收到了些低微的成效了。

    张鸿辉坐在小板凳上,背对着躺在床上的师哥,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是一个劲儿的哈气搓手,尽管屋内温度宜人,这样做法看来有些掩饰心虚的意思。

    “师弟,带酒了吗?”

    平日里弃酒如敝履的师哥问这话着实有些出乎自己的意料了,他从凳子上站起身来,转过身瞧田轩辕一眼,从怀中取出两坛酒,放在手里摇了摇,道:“带了,你喝么?”

    “不喝。”

    张鸿辉脸上表情依旧,可却在心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自己原本还在担心师哥一反常态,平常荤浆不沾的人,现在居然主动开口和自己要酒喝,原来是在拿自己寻乐子。

    只一眨眼,却又听得田轩辕笑道:“没下酒菜,怎么喝?干喝酒么?”言下之意已经分外明显,居然是要让自己再去找些菜肴来佐酒。

    张鸿辉笑着望他,耸耸肩道:“也未尝不可,你想吃什么?”

    田轩辕低头作沉思状,过了片刻后道:“那就来个四荤四素吧,荤要口蘑鸡汤、桂花鱼、八宝烤鸭、小里脊肉。素的随便拣些上来就是了。”

    张鸿辉愣了一下,随即点头道:“好,我这就去伙房吩咐,咱哥俩要好好喝上一盅。”

    半个时辰后,菜品已是摆得齐全,张鸿辉又将饭桌挪到了床上,自己则和师哥对坐。

    张鸿辉举起酒坛,给两个杯子里各斟了些酒,待到酒面水平相对,他才将酒坛搁置在一边。拿酒杯在手,道:“师...”

    下面的话他却没说,因为他已经瞧见田轩辕拿着杯子,开始自顾自地饮了。没过多久,三杯就下了肚,只是不胜酒力,脸上开始隐隐泛着红晕。

    张鸿辉心中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他知道,师哥已经武功全失,成为普通人了,否则以他的内力修为,压制住这区区酒气何等容易!

    是,连续一个月的灵丹妙药相救,活经舒血也没能将他那一身修为救得回来。

    起初他真气倒乱、张鸿辉先以自己内力将他体内倒行阻塞的真气化解掉,又严格按照酉阳真人的吩咐,喂他吃下众多药材。起初半个月,他逐渐好转过来,可以正常自如地下地行走。可到后来,他脉象又呈紊乱之势,而且这次,无论张鸿辉怎么救也无法救得了了。

    最后,在“走火入魔”和“委曲求全”间,张鸿辉只得擅自做主,以天下第一等的好武功为筹码,将半只脚踏进阎王殿的田轩辕从地府里赎了回来。

    而这些事情,张鸿辉自然是瞒着田轩辕做的,这是他苏醒的第三天了,这三天里,他起床来,不吵不闹,只是默默地盯着外面飞雪,且经常一看就是一天。

    张鸿辉时常担心师哥的状况,倒不是他那已无大碍的性命,而是他那早已麻木不仁的精神,三天里自己每天都在这时候来探望他,他却只有今天肯给自己以回复。

    如今他却又在自己喝闷酒,张鸿辉看他脸庞枯槁、乌须新白。心想:“师哥恐怕早就知道了...哎...”

    这样想着,他捉一只酒杯,一手给自己斟酒,本着解开心结的好意开口道:“师哥,你怎的了?”

    田轩辕打了个嗝,笑道:“什么怎的?”接着环顾四周,醉醺醺地道:“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他越是这样,张鸿辉越觉得他有些不对,且看到他头戴瓜皮小帽,即使额头汗水不住流,也不肯摘下来。道:“师哥,你...你不热么?”

    田轩辕不去搭话,而是问道:“师弟,明天竞选这武林盟主,你可有什么把握?”

    张鸿辉倒从来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如今听田轩辕提起,只能摇摇头,如实作答道:“没有什么把握,我没想过这事儿。”

    田轩辕原本正在大嚼特嚼那只手上的鸭腿,听见他这么说,突然间的一愣,握着鸭腿的那只右手也放了下来,又将沾满油脂的手塞进嘴里,依次将它们吸吮干净。接着,忽然一改之前的样子,两腿蹬开被子,站到地上,道:“师弟,教你见识下师哥我的武功。”说这话时神情奇异,语气更是兴奋。

    张鸿辉先感一怔,接着袭来的便是无限的悲伤,不禁叹一口气,想:“师哥武功全失...难道他此刻方知么?”

    他叹息声并不很重,但在这寂静的屋子里听起来却是十分清晰,像用锤子一下下地敲在深夜的冰面上。

    田轩辕浑身没来由地颤一下,却并不瞧张鸿辉,而是深深运气,过了半晌,向着酒杯,一指点出。

    不出张鸿辉所料,杯中酒一动也不动,酒面是风平浪静,无波无皱。

    田轩辕强笑一声,接着眼睛翻白,浑身瘫软,倒在了地上。张鸿辉惊呼一声,忙去扶他,却被他给用力地甩开了。

    张鸿辉不解地看着他,道:“师哥...你...”

    “我早就知道了!”田轩辕跪在地上,双手相撑地,声嘶力竭地吼出这么句话。

    张鸿辉心里一酸,道:“师哥...”

    “别叫我师哥!”田轩辕猛地站起来,两只眼睛布满了血丝,目光中便是恨意,张鸿辉生平经历风波无数,其中不乏有背水一战的恶徒,但他们,却没有一个人的眼光是像田轩辕这样的。

    这眼神是天底下最毒最恶的东西,布满臭水的阴沟和它比起来,简直像是泉水叮咚那样令人愉悦。而这眼神,却出自自己敬爱的师哥身上,张鸿辉只觉得这一切实在是太不可理喻也太让人毛骨悚然了。

    紧接着,他便觉得裤腿一紧,他低头去看,发现田轩辕攥住了他的裤子,将十根手指捏的骨节发白。同时不住嘶吼着:

    “为什么不杀了我!我没这一身武功,还不如死了好了!”

    话语刚落,忽然在背后响起“喀啦”一声,门被打开,一个黑影倒映在白雪地里。张鸿辉慌乱之余侧头一看,发现这破门而入的人居然是明通方丈。

    田轩辕看见明通方丈的到来,愤怒却是更加地不可遏制,目眦欲裂如烈火喷吐。当下放开张鸿辉裤腿,奔向明通方丈。

    明通方丈眼睛紧闭,手中还摩挲着那串佛珠,似乎并没有看见或听见田轩辕的到来一般,就连张鸿辉也出声惊呼道:

    “方丈小心啊!”

    终于,在田轩辕距自己尚有一步的距离时,明通眼睛忽然大张,精光暴亮。接着只见他左手蓦地挥舞,说时迟那时快,只见其手边空气飒飒,竟然已经是在运力了。

    张鸿辉看得心惊,他知道师兄已经没有任何武功了,立刻施展轻身功夫,喝道:“方丈!手下留人!”

    然而,就在他这句话刚刚出声后,明通方丈一掌击出,直直向着他的头,虽然还有些距离,但是掌风却也同样能伤人。只见田轩辕的身子忽然一抽,随即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了。

    张鸿辉大惊失色,愤怒更是一跳一跳地要蹦出眼眶来,脚步并未有丝毫松弛。赶到田轩辕身边时,却发现师哥的瓜皮小帽被那掌风刮去了半截,但露出来的却并不是头发,而是青青的头皮。

    张鸿辉更无暇细想,浑身是不住地剧烈颤抖,简直要将他震动至散架了,他伸手,轻轻启开了那顶一只扣在师哥头上的帽子,发现上面居然有六个新烧不久的戒疤。

    张鸿辉只觉得大脑一片空白,他扭头向上视去,颤声道:“方...方丈...这...怎生回事?”

    明通双手合什,道:“阿弥陀佛,老衲罪过,此时说来话长。老衲前不久曾去参谋过田施主的脉象,发现他不仅武功修为俱丢失,而且就连神智也有些不清不楚的,他也早就知道自己是个废人,请求拜入我少林寺,我便欣然允诺了,给他赐法号‘觉离’,是我座下弟子之一,方才他精神失常,我只好将他击毙...哎...罪过罪过。”

    “离觉”这二字,取自于《大方广圆觉修多罗了义经》,原句如下:

    “知幻即离不作方便,离幻既觉亦无渐次。”意思是说,知道这些东西不过幻影,就要早日放手离开,如若执着于此,就仍然需要修行了。

    张鸿辉却一句话也没听进去,站起来喝道:“你这老秃驴在胡搅蛮缠什么?!我师哥武功全失,如何伤得到你?又说什么法号不法号的,我师哥是我求月派门人,我们家事又与你何干?!”

    明通方丈只是看着他,面不改色。张鸿辉越骂越激烈,大都是“人面兽心”、“衣冠禽兽”此等类的词汇。

    他骂了好久,觉得不过瘾,想要动手,却又忌讳明通武功太高,只能一个劲儿地掉眼泪,跪在田轩辕的遗体旁,心如刀割,哽咽着大喊:“师哥,都是我的错啊!”

    这期间明通冷酷如铁,根本连看也不愿意看他二人一眼,拍拍手。从东面厢房里闯出来一堆少林弟子,明通看他们集结得都已差不太多,终于道:“这就便请各位带走觉离的法体,我们一共下峨眉去。”说着自行走开了,另外两名弟子则是分别掌控住了田轩辕的胳膊和腿,一前一后将他带走了。

    张鸿辉呆呆地看着他们远离,忽然像发了疯一般地从地上踉跄着爬起,喊道:“快把我师哥给我放下来!”拳头已经攥紧,明通则是刹住了脚,回身过来就是一拳奉还。

    张鸿辉忙不迭地躲开,放低了重心,挺身打出数拳,记记透着锋利,明通举手格挡,却也给他这重拳打得后退连连。

    明通方丈虽然见多识广,却也是被张鸿辉这副困兽犹斗的劲头给吓住了。他武功本来就要比张鸿辉胜出不少,和之前的田轩辕处在伯仲之间。但是为人低调喜平,不愿抛头露面,更知名利这些皆身外之物,若是挂牵于此而不能自拔,便是有违佛门本心了。

    哪曾想张鸿辉火力全开,一招狠似一招,居然有要反败为胜的势头。明通方丈心惊下,脱口而出道:“结阵!”

    “是!”他一声令下,那原本袖手旁观的许多弟子都抢上身来,纷乱的拳脚登时便遮住了张鸿辉的眼,拳打脚踢似雨点般落在他身上。

    张鸿辉奋力抵御,比武讲究点到为止,但计较生死的时候却就不是如此了,因此明通方丈这般做法倒算不得违规,只是张鸿辉气急败坏,几乎要恨死了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心里早就将明通祖宗十八代和少林寺咒骂了个遍。

    一拳到底难敌二手,少林僧人多势众,张鸿辉很快就被压制得无还手之力,眼看再来一会儿拳脚就能取了他的命,明通方丈却在这时喊了停,冷冷地道:“就留这丧家之犬几天活头吧,我看这武林中也已没有什么能人异士,咱们还是早点回寺去,将觉离的法体火化了才是。”

    众少林僧自然以明通为尊,眼下听得他这么说,纷纷点头称是,各自散去,如潮尽浪退一般的走掉了。

    张鸿辉则被打得几乎要站立不起来,但仍然强撑着回到了自己的厢房去,一众弟子见师傅如此都是倍感新奇,上前询问,却都给张鸿辉轰走了。

    张鸿辉躺在床上,看自己浑身上下皆是青紫无数,越来越觉得愤恨难平。心中暗暗决定要哪日找少林报这一箭之仇。

    “咚咚咚”外面响起了敲门声。

    张鸿辉不耐烦地道:“进!”起初他以为会是弟子什么的,却见到门外进来个巨汉,正是宇文一刀。

    宇文一刀一见他面,就抱拳道:“张掌门,怎么不见田岛主的影子?”

    张鸿辉忙从床上坐起,将实话全部讲述给宇文一刀,宇文一刀听着听着,不禁色变,问道:“正是如此?”

    张鸿辉道:“正是。”过了半晌后又补充道:“宇文大哥,依你之见,这事情该怎么办才好?”

    宇文一刀站起身来,沉吟道:“这事儿我还须和同伴们商量一下,张掌门,你多保重!”说着就站起身来要离开,张鸿辉忙道:“你们不竞这武林盟主之位了?”

    宇文一刀叹了一口气,道:“现下,各位都做鸟兽散,这武林至尊,又和一虚名有何区别?再者言之,我等本来是准备一心抗敌,若执着于着什么武林盟主之位,岂不是顾小而失大,舍本而逐末了么?这峨眉山我看也没必要再待了,告辞!”

    话说完,他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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