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御**一行人后,张鸿辉更无睡意,想起临别之际宇文一刀的话语,独自从床上爬起来,改换了衣装,负手背后,庭院中独自踱步。
天并不是黑,反而带着些薄薄的紫,庭院中,种植来用以观赏的树木尽是银装素裹,繁星高悬满天,出手毫不赊吝,将自己的光辉尽都泼洒而下,都像是苗疆在过“泼水节”一样,树木们所裹着的白色,好像也都添了几分神秘和梦幻。
这本该是个属于美酒佳肴和温香软玉的夜晚。
可地上却载着一洼洼脏污的雪水,是连星辉光耀也无法挽救的,还有无数串看不出方向何处的脚印,像是生在泥沼中的花朵,丑陋又扭曲,将这片原本洁白的静谧也给破坏殆尽了。
张鸿辉只穿着一件内衬,并无别的衣物御寒,矗立在偌大的庭院里。但觉自己不过是蜉蝣,冷风阵阵如刀,剌在他脸上,耳朵发红生痒,脸更像是枯木那般浑无知觉。
至今仍在武林大会中的不过区区五大派而已,且峨眉群龙无首,武当青城元气大伤,自己作为东柳的掌门人,前路又在何方?这中原武林的前路,又在哪里?
于实力,声势重大的御**已经走了,于地位,武林至尊的少林也已经打道回府。现在留下的众多派系里,唯一可站得住脚的也只有全真了,却也是矮个子里拔将军,实属无奈之中的无奈了。
张鸿辉每念至此,总是要不禁叹一口气,他虽然不是什么气能容天、肚能量地的英雄,却也是大明一男儿,社稷危难将倾之际,妇孺尚且握枪报国,何况自己一匹夫?
“张掌门好有雅兴,不卧枕安塌,备明日之战,却在这儿赏月么?还是说,张掌门已经有了十足十的把握?”
张鸿辉循声望去。见一个道人身处于距自己十余丈左右的距离,左手一拂尘,右手握宝剑。着整整齐齐的道袍,正是全真教掌教酉阳真人了。
张鸿辉向他摇手示意,见他慢慢走近,便开口道:“酉阳真人,可是有事要使张某去做么?”
酉阳真人捋须,轻笑道:“张掌门,这话说的可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我二人原本便引为知交,贫道和你这番上山来,因为公事繁多,尚未取得些时间陪伴老友,明天大战在即,比武场上顾不得许多情面。难道不能趁现在你我不执刀兵之际,争这一时之惬?”
他这番话轻松愉快,说出来气氛的确缓和不少,张鸿辉不好意思地挠挠头,道:“那...我一个月前和你说的事儿...”
“都是过眼云烟,休要再提了。”
张鸿辉话语中所说的“事儿”不是别的,正是那天屋中比武,他不小心说错了话,导致酉阳真人有了误会。此后酉阳真人虽然大方慷慨地以药相赠,张鸿辉却始终不敢确定他是顾全同道之谊还是当真不再介怀。今天听他这样一番话语,心中石头总算是落了地。
酉阳真人站在他身边,沉声道:“张掌门,贫道深知田岛主和你师门有兄弟之谊,可万事因果诸缔如此,还劝你早日回头,多思进取。”
张鸿辉一呆,随即便叹了口气,道:“真人话中所言半分不假,但我到底是这世间俗人,万事都不能做到你和...你那样的尽善尽美。”
他话语中略有阻塞,因他本意是想加“明通方丈”在其间,可转念却记起他是害死师哥的罪人,将他和酉阳真人放在一起相提并论似乎有失对他的尊敬,便硬生生地将这话咽进了肚子里。
酉阳真人微笑道:“张掌门何必过谦?我道家有书《清静经》云:‘渐入真道。既入真道。名为得道。虽名得道。实无所得。为化众生。名为得道。能悟之者。可传圣道。’便是说这世间得道者少之甚少,贫道虽是修身养性之人,心中却常存争强好胜之念,以老君看来,只怕是更高一等的罪过了。”
张鸿辉笑一下,脸却是僵的,让他吃力。饶是如此,他还是毫无顾忌地开了口,道:“真人胸据大志,本是好的,世道使然在此,若一味求什么逍遥自在,也是弄巧而成拙了。”
酉阳真人点点头,道:“不错!我全真教祖师重阳真人,其本释儒,却一生致力于抗金,到后来万不得已,才出家做了道士。贫道为其后辈,更是全真掌教,自然要见贤而思齐,虽违我道家‘薄王业而不为’的本源,却也是逼不得已了。”
张鸿辉和他谈天遣怀,原本只是碍于礼貌,现在和他当真说起话来,却又不禁沉迷于此,只觉他语言温和,彬彬有礼。情理兼具,当真是个卓尔不群的君子。当下心弦触动,想:“酉阳真人有大志抱负,也曾对我师哥施以援手,自然同样对我张鸿辉有恩,他既然想效仿前辈佳话,那我何不玉成此事?”
心念至此,他忽然道:“真人,说这话可能会有些多余,但是请你放心,我并没有任何恶意,也不是对你的实力不信还是怎的。只是想让你知道,明天竞选武林盟主,我定当全力帮助!”
酉阳真人脸有讶异之色,随即忙摇着手道:“不可不可,我等比武光明正大,怎可搞这些偷偷摸摸的伎俩,此事违背你我武德,更对剩下三派弟子不公,唯盼张掌门休要再提此事。”说到后来,语气已是颇为严厉。
张鸿辉碰了一鼻子灰,却并没有尴尬还是怎的,反而是让他更加坚定了帮助酉阳真人做这武林盟主的心愿。心想:“这等大义凛然之人,若不做得盟主,难道要明通那种心口不一的伪君子来做么?”
酉阳真人见他虽然嘴上不提,可脸上神色却依旧,便敲定了他是在应付自己,当下十分严肃地取出颗黄澄澄的丹药,放在手里,举起来以示张鸿辉,声色俱厉地道:“张掌门,这颗丸药,乃是贫道云游四海,采集各种名贵药材,炼制七七四十九天而成,现在喂你服下,不过明天时分,你便脱胎换骨、重塑新我。且内力喷薄,你自身无法抑制。”
他说完这话,右手举剑,以柄连续相撞了张鸿辉几个穴位,其中有一个是痛穴。张鸿辉疼得大张口,酉阳真人内力运处,将那枚丸药立刻便给他送服下去。
张鸿辉不由自主地咽了下去,酉阳真人见他喉头滚动,这才放下心来,给他将穴位解开。张鸿辉一恢复正常,却忙不迭地道:“刚才那粒丸药,真的有那么神奇的功效?”
酉阳真人点点头笑道:“这是自然,贫道欺你作甚?”
不料张鸿辉的脸色却是一变,森然道:“那...你为何不早些把这药丸赠予我师兄?”
酉阳真人叹一口气,摊手道:“这...田岛主性命垂危,便是由于内力堵塞不通,真气逆行之故。而他所服食的药材,应该是化气解淤类的,我这粒大还丹,系大补之物,纵有起死回生之能,却也只能救得血干力竭之人,而田岛主的病因...本不是出自这儿,若要强行用药,便是旧疾未愈又添新恙,病上加病啊!”
张鸿辉闻言如此,不禁大窘,抱拳行礼道:“张瘸子乃一介草莽,对药理了解远不如真人那样广泛,言语中如有得罪处还请见谅!”
酉阳真人笑道:“这又有什么大碍了,张掌门心直口快,老道我佩服得紧。”说着话,就躬身去扶他起来。
张鸿辉先后两次出言顶撞于他,心底自然是十分过意不去,想说些巧言美语来疏疏耳,便笑道:“真人医术精湛,竟然和武学不相上下。”
酉阳真人脸色却突然一变,强笑道:“什么?”
张鸿辉解释道:“真人不必望闻问切中的其中三项,只用‘望’便看出来张瘸子之前和明通互斗之时受了些轻微内伤,当真是医术高超,前所未见啊!”
酉阳真人“啊”的一声,语气里有恍然大悟之意,又道:“贫道是道士,奇门遁甲、五行八卦之类的自然熟悉得多了,哦哦,还有适才张掌门说的‘医术’,老道并没有什么医术,只是深谙冶丹炼药之理,如此一来,对医术也就无师自通了一点点,却都是基本道行,本不值得一晒的,是张掌门抬举我了。”
张鸿辉干笑了两声,觉得他这人好是好,实在是太迂腐和死板,连在分寸间的玩笑也不能搞得明白。倒和明通那个老和尚有得一比。
如此思索,见夜色转黑,心想:“话不投机半句多,我还是早些回房睡觉,明天帮衬着他才是。”便岔开话道:“真人,如果没有什么事,我便要先回房了。”
酉阳真人点点头,此时又恢复了那一副处变不惊、淡然自若的样子,微微点头,道:“张掌门慢走,贫道也要回去了。”
他二人互作告别语,就此分手。各自回房去了。
张鸿辉刚走出几步,便觉得胸中生异,似乎有一团烈火在翻滚扑腾,当下奇怪,后来想起自己内伤未愈,吃了酉阳真人给的大补丹。当下便明白了:是内力元气复积之故。于是开始自行调气舒血,不过一会儿,便感觉烈火熄灭,热力分流到了自己四肢百骸,当真是快美难言。
...
第二日,天还蒙蒙亮,雄鸡还未来得及报晓,就有几个素衣清颜的女弟子拿着扫帚簸箕,走到庭院里开始扫雪,这庭院大,扫起来也着实不易,因此,她们没忙活多久,各派掌门就十分理解地派遣出了自己门下的弟子,来帮着她们一起干起活来。
如此过了一个时辰还有余,积雪也好、污水也罢。总算是教清楚干净了,待到四把主椅,约百把小椅子都摆放整齐。各派弟子连忙诚惶诚恐地去请自家掌门,没过一会儿。各家掌门都落座了,只有峨眉掌门的位子还是空出来的。
峨眉的擂台是一块四方四正的场地,地势略微凸起,比周围场地高出约莫一尺。原本六方势力齐聚之时,林梓安正为了这座列的分布而感到焦虑,怎么排?如何排?怎样排列才能同时顾全各家势力?现在四大派各距一边,东柳散布而坐,这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全真教正和峨眉派相对而坐,酉阳真人坐在主座,看对面那张椅子是空的。不禁触景生情,思念起早已不在人世多时的烟罗师太,彼时他们二人互生情愫。却碍于声望地位和门派原因,只得将这些“儿女情长”暂时抛置脑后,约定好十年后二人各自舍弃掌门的位子,双宿双飞,不料今天全真掌教今天依旧,但峨眉掌门却已长眠地下。
酉阳真人这样想,昔日和烟罗师太的一幕幕走马灯般从眼前闪现跳跃而过,泪水不由得模糊了眼眶,喃喃道:“今时今日,我还在这儿,但你却不在了。”
一旁弟子见师父怔怔望着前方出神,还道他是在调气运功,也没太放在心上,直到看见他眼中泪水盈盈,才试探性地戳了戳他,轻声道:“师父?”
酉阳真人回过神来,道:“怎的?”
那弟子尴尬地挠挠头,笑道:“没什么,只是看您有些心...”话越说越低,到后来声音直如蚊鸣。
“心不在焉?”
“徒儿不是那个意思!”听见师父这么说,那弟子脸色为之一变,当即跪了下去,叩拜不止。
酉阳真人伸手挡在他身前,轻声道:“哎,这本来就不怨你,说实话而已?何罪之有?师父我也不是不讲理的人,你快起来吧。”说到这儿,举臂用力,将那弟子原本躬下的身子翻直过来。
那弟子站立原地,惊魂未定,仍在喘气不休,酉阳真人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你只知我心不在焉,却不知我...”
他本来想说“却不知我和她天人永隔。”后来却意识到这话说出去实在是有伤风化,便就此打住,高声道:“梓安姑娘!请你,坐到那位子上去吧!”
林梓安正坐在主椅后,听见酉阳真人这么说,面露难色,道:“我如何能...”
“师姐,坐上去吧!”
“是啊师姐,咱们也只能靠你来挑大梁了。”
周围声音络绎不绝地响起,无外乎都包含了两个关键的字眼“师姐”、“掌门”。林梓安起初还能保持初心不变,到后来众人齐齐扭头过来看着她,似乎所有人都在等待她坐上那个位子。
林梓安坐立难安,但觉周围人目光锐利,她再也难撑持下去,只得起身来,咬着嘴唇,慢慢坐在了那张椅子上。
当她的身子刚刚触碰到那张椅子上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登时弥漫开来,说不清道不明,她原本在坐上这张椅子之前都还是对这种忤逆师道的行为不赞许的,谁知就在那一瞬,她甚至不愿再起身。
这张椅子,在她人生的认识中,是属于师父的,是神圣的。可自己现在却就在这张椅子上安安稳稳、好端端地坐着。但觉浑身轻飘飘的,每个毛孔都舒张开来,如登极乐。
酉阳真人见她坐下,只是一笑,随即便站起身来,信步走到擂台上去,朗声道:“因峨眉前任掌门不在,现代掌门少不经事,便由不才贫道代摄这主持之位。林掌门,你说呢?”
他在说刚才那些话时,故意地将“前任”和“现代”这两个字读得很重,仿佛是刻意要让人都知道这前后的更迭换代。
张鸿辉在下面听着,不禁皱眉,想:“我虽佩服酉阳真人,但这话说的实在也太欠考虑,曲姑娘现在仅仅是下落不明而已,生死尚不能得知,他就这样自作主张地捧新踩旧...未免有些...”
林梓安在一旁坐正,摆出了一副掌门的架子,微笑聆听着,时不时还要点点头。等酉阳真人将话锋一转到“你说呢,林掌门?”的时候,她立刻做出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站起身来鞠躬致谢,举止得体,仿佛根本也不是第一天坐这掌门的位子了,而身后众多弟子看她这样都只觉得奇怪,心想她这前后差别实在太大。
酉阳真人微笑着点头,显然他对林梓安这番表现很满意,随即清清嗓子,道:“各位齐聚于此,为的便是推举出一名盟主,其文韬武略、才干实学。必须我们四派掌门中的顶尖。”
话语到这,戛然而止。酉阳真人站定,环顾台下其余四派,朗声道:“诸位既然是武林中人,便不妨以武论胜负。当然,贫道和张掌门武功都比你们这三位年轻掌门要高得多,若是以强胜弱,未免贻笑大方。就请三位掌门联合起来,依此挑战张掌门和贫道,若张掌门胜下一合,张掌门便和贫道一决胜负,倘若第二合中他败了,便由贫道接替他的位置,来和三位掌门一决胜负。若是贫道有幸赢得这场仗,那这盟主之位就由区区拜领了。同样,三位掌门若是依此胜得我们两,就请各自决胜负吧。”
他顿了顿,继续道:“各位觉得这规矩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过了半晌,左千山高声道:“我们同意!”
“好!”酉阳真人将手一张,台下弟子立刻会意,将宝剑扔了上去。酉阳真人动手接过,审视台下众人,这才发问:
“谁来第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