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阳真人指尖点处,林梓安登时一动不动,他却也立时见好就收,卷起袍袖,站开几步,满脸谦卑,欠身微笑道:“承让,承让。”
谁胜谁负已经十分明显了,台下众人即时爆发出一阵激烈地喝采声。源头是出在全真和东柳两派。剩下三派弟子则都是一副吃了苍蝇的表情,垂眉低头,一句话也不说,都在纷纷为自家掌门的落败而感到脸上无光。
左千山转过身,从擂台上走了下去,短短几步台阶,他却走了有一个时辰那样久,脸上神情乍看虽然无大异样,却可以很快地分辨出是在强作镇定,嘴角不自觉地向下抽动,想:
“如果我们三个人不在一开始就打小算盘,还是有很大胜面的!”
距离擂台最近的两名青城弟子见比武已经结束,也忙抢过身到台上去,一人一边,将掌门搀扶了下去。
酉阳真人一边向台下众人示意,一边轻轻走到林梓安身边,在她身上几处穴位依此点了一下,这期间脸上始终挂着慈祥平和的微笑,他指点处,林梓安立刻就恢复了活动,接着便悻悻地离开了,走入峨眉人群中,刚坐在那椅子上,便听见了一声微薄的叹息。
一名弟子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道:“掌门...张掌门还没有出手呢...胜负还不好说。”
林梓安初听这话,精神为之一振,但眼中光芒却又很快黯淡下来,只是看向了青城派的方向,摇了摇头,众弟子立刻明白她的想法,对这事也闭口不提了。
是啊,原本三人合力,才能将其制服,现在一人已经受伤,加上士气受挫、貌合神离。他们这场仗如何胜得?
现在,他们的命运,已经不在他们手中掌握了。
张鸿辉面色凝重,心知下来就该轮到自己了,可他要比武的目的却远不止于此,就在前不久,因为酉阳真人那一记指招,让张鸿辉心存疑惑,再难打消,这次比武却须得将酉阳真人底细了解清楚才是。
这样想着,张鸿辉站了起来,冲着台上喊道:“真人,我来接你几招!”
众人尽尽哗然一片,纷纷觉得张鸿辉行这事情当真是无礼且小器至极,他身为武林中德高望重之人权且不论,就连刚入门不久的小弟子也都清楚:比武的时候,两个回合之间,是需要给擂主以休憩的。张鸿辉这般做法,到底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酉阳真人却没有太惊讶,微微笑着,转而走到另一个方向站定了,摆正姿态后准备起手。
张鸿辉走到擂台另一边,刚好和他面对着面,他目光如炬,一直盯着酉阳真人的方向,过了半晌,才问话道:
“真人方才所使的那指法...可是全真中的?”
酉阳真人神情祥和安然,气定神闲地道:“自然,我全真武功博大精深,方才这招指法,便系贫道以道家真力使出的。不过只是些粗浅简陋的点穴功夫,伤不得人的,让张掌门贻笑大方了。”
张鸿辉听他这番话说的于情于理都十分合适,尽管心中还有疑虑,却也相信了,暗暗舒了口长气,脸上一直紧绷着的表情也有所缓和,点点头道:“好,就请真人调气运功,半个时辰后我们再战不迟。”
林梓安听见张鸿辉这么说,忙给旁边站着的女弟子使个眼色,差她去拿两柱香和一个香炉过来用以计时。那女弟子点点头,刚领命要走,却听见酉阳真人开口道:
“无妨,张掌门已上得台来了,贫道什么好意思让张掌门多等候呢?便舍命陪君子好了。”话毕,左手挽个剑花,兀自站定了。
张鸿辉看着他,喃喃道:“好,真人器量宏宇,张瘸子我今日就奉陪到底!”不待话说完,已一步抢上,抄路行到距酉阳真人数尺的地方,众人纷纷惊叹于他轻功了得。却也有一部分人伸长了脖子想看看酉阳真人如何应对。
只见张鸿辉一拳击出,直直冲着酉阳真人下颚,酉阳真人忙不迭地去避开,张鸿辉却不愿就此放手,又打出四五拳,一招紧似一招,拳风赫赫有声,酉阳真人唯恐避之不及,且战且退,施以周旋。
众人见台上二人虽然没有决出胜负,但酉阳真人一直躲避而不出手,其用意到底何在?全真众弟子见师父如此,都不禁暗暗焦急。
张鸿辉越逼越紧,直教酉阳真人再无一丝可供盘桓的余地,见他上方门户大开,他又将目标锁定为了其面门,连打出数记乱拳,酉阳真人一一去避,却难免逊其一筹。“咣”的一声响过,酉阳真人脸上吃了一记,立刻肿起一个引人瞩目的大包。众人见到这番情景都纷纷变色,倒吸一口凉气。
张鸿辉却远没有罢休的打算,倒不是因为他本就要致酉阳真人于死地还是怎的,只是他浑身炙热,丹田有若火烤一般难受,真力紊乱游走,直感觉两条胳膊内里湿漉漉的,好似遭受万蚁噬骨般难受,须得将浑身的力气打完用完,这才舒服。
一般来说,人的身体就像是一个管理员一样,会时刻提醒你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当生病后感到不舒服,相当于身体变相地开启了保护机制,它在提醒你:“你得休息了。”同样,劳工出力的时候,你感觉到没忙活几趟就累了,实际是因为身体还没有接受过这等程度的劳累,它需要时间去适应。
出不来力,不是因为你的力气当真耗尽用竭了,而是因为身体觉得再用下去负荷会太重太大,你会受不了,就将剩下的力气封锁掉以提醒你进行休息。
通常,习武者的身体素质是要比普通人好很多的,因此能够供他们自身驱使驾驭的力量也是多得多的,但是穷其一切地讲,还是会有些力气用来储存的。
可张鸿辉现在的情况却相当棘手,但觉自己身体已经不受自己使唤了,换句话说,他的“管理员”现在已经将那些不到生死关头绝不打开的力气全部取了出来,供他出手。
张鸿辉心急地想:“他妈的...这是怎么回事...再这么打下去老子非得累死不可...”于是闪身将自己和酉阳真人之间距离拉开,回到打擂开始时自己所在的地方,强行运功调气,想将浑身上下胡乱游走的真气重新归元至丹田处。
擂台下,众人见张鸿辉势如破竹地前进,都以为他快将这场比武赢下了,却又看到他临阵脱逃,折返回安全地开始调气,脸上表情更是殷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众人看他这幅模样,都不禁心惊,却又不知真实情况如何,只能胡乱猜测:
“啧啧啧,张掌门这是出手太重,真气走岔了吧?!”
“我看不然...只怕是酉阳真人练成了什么借力打力的绝技,将刚才那么多拳脚全部转移到了张鸿辉自己身上了...”
台下众弟子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探讨起来了。
而台上,酉阳真人持长剑,蠢蠢欲动地逼近,张鸿辉竭尽全力,却也没能抑制得住内功倒乱,当下心想:“我...我若是制止不住这股力量...就得走火入魔而死...”
眼瞧着酉阳真人越走越近,他终究不得不冒出自己身为武人最不齿的那一步,咬咬牙开口道:“真人...请你暂且罢手...容我调气运功一番再说...”
酉阳真人愣了一下,起初并未立刻从之,但看他表情凝重,思索片刻后还是点点头同意了,将剑放在一边,离开数步,背对着他。
台下全真弟子立刻开始叫好,道:“师父为人端正,光明正大!不肯乘人之危!”
倒也不是他们在这儿一味地卖弄谄媚之辞,事实上几乎是所有人都在这样想,就连那三个刚败北的门派也尽然。心想:
“败给他,我倒也心服口服了。”
“这武林盟主之位,我看真人是坐定了。”
...
张鸿辉强行抑制着体内真气,却感觉都是徒劳,真气似一条根本也捉不住的水线般于自己四肢百骸里游荡纵横,而丹田却也有如火烧般痛苦。
他试了千百种办法,却都是无功而返,情至极处不仅开始有些心灰意冷,更有些纳闷,扪心自问道:“我...我一向不滥用武力的,也不像师哥那样痴迷武学...我怎么会...”突然,一个念头在他心中升腾起来。
他心思至处,猛地扭头向身边的酉阳真人看去,却发现他脸色憋红,好似下一秒便要笑出声一般。
张鸿辉强忍痛苦,颤抖地伸出手,试探性地问了一句:“大...大还丹?”
这话虽简,却将意思都表露的明白了。酉阳真人转过脸来,露出个阴森悱恻的笑容,仿佛一切都尽在掌握,道:“张掌门,这颗丸药的味道还不错吧?”
张鸿辉吞了口唾沫,此时心中充满恐惧,颤抖着道:“全真...全真...从来也没有这种恶毒至极的药物...你到底...到底是谁?”
酉阳真人睥睨地看他一眼,道:“张掌门这么健忘么?看来家师的那些道行在你看来,也是不值一晒啊。”
张鸿辉思索再三,过了片刻,脸上露出个恐怖的表情,自言自语了半晌后,颤声道:“精通冶丹炼药...指法奇特...你是...你是詹宇益的徒弟??!”
酉阳真人嘻嘻笑道:“张掌门慧眼识珠,果然不错。当日你来找家师挑战之时,我还躲在门里不敢出来,后来靠着师父传授的一身武功,拜进全真里。这才是你今天认识的‘酉阳真人’啊哈哈哈哈!不过说实话,这么多年来听你一直叫我这个名字,还挺习惯的。”
他又叹了口气,道:“看来以后得学着适应没有你的日子了。”
他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放得奇低,台下众人只看得见他的表情,见到他唉声叹气,还以为他是在为张鸿辉的遭遇扼腕叹息,当下更加佩服了。
张鸿辉咳嗽着,但感血气上涌,眼前倏地一黑,几乎就要没有知觉了。心横一下,用手作爪,对准了自己的大腿,将五根手指齐齐插入进去,就在那一刹那,他表情扭曲,几乎疼的要叫出声来,但他却强忍住了,自己身为大好男儿,自然不会在这行当示弱的。
酉阳真人见他这么做,自然明白其中个理,笑着道:“你是想放些血给自己延命么?我可不许。”话音甫毕,右手伸出,在张鸿辉穴位上点了一下,张鸿辉血流即止。
张鸿辉再也没其他法子,咬牙道:“这么多年来...你一直都在等着这个机会给你师父报那一箭之仇吗?”
酉阳真人道:“也不都是,我起初确实只是想找你报仇而已,多的也没有想到过。但当我坐上这掌教之位时,我才发现原来我还有那么那么多事情可以做得到。”
张鸿辉恨恨地道:“那...我师兄...我师兄和你无冤无仇,你为何要加害于他?”
酉阳真人森然道:“谁告诉你他和我无冤无仇的?他的儿子田林,费我恩师双眼,又伤了他性命。我不还以颜色,只怕会让天下众人以为我酉阳真人是个窝囊废。哦对了,那老秃驴也是我煽风点火才让他动手杀你师哥的,这招借刀杀人,用的还不错吧?”
张鸿辉不答,酉阳真人却自顾自地道:“我本来是想加入夏逍遥他们,效那松全获和青阳子之作为的。可后来我想,现在加入,铎凰定要轻视于我,我可不能给别人看扁了,于是我想:‘不如拿着投名状再说?’...”
他话未说完,张鸿辉抢他一步答道:“于是你就要趁着推举武林盟主的机会,将对你有威胁的劲敌一一排除掉,少林、御**、自然还有我东柳。只留下那三个并不具备和你相争的门派,那时候众人定当以你为尊,你再来个借花献佛,拿中原武林多少人作你升官路上的垫脚石,酉阳真人,张瘸子之言,可有半句假话?”
酉阳真人爽朗地笑了,道:“真不愧是张掌门,只是现在后知后觉,未免有些晚了,我先后败你们所有人,按照我的规矩,自然是我胜出了。”
张鸿辉冷笑一声,道:“你方才说你想加入夏逍遥的阵营来着,怎么又把这打算取消了?”
酉阳真人皱眉道:“我不是告诉过你了么...我...”
张鸿辉打断他,抢白道:“什么升官不升官的,都是狗屁!你话语中说‘松全获和青阳子’就代表你早在武当山之前就起了异心,只怕你是看到了那两人怎么死在李绝情手里的,心里害怕了吧?竟然还敢在这儿大言不惭地和我说什么‘投名状’?”
酉阳真人气极反笑,道:“张掌门可真是煮熟的鸭子肉烂嘴不烂呐!你现在多出些风头,等会儿死的时候相信也没有什么遗憾了。”
张鸿辉虽然想极力否认,但自己的身体诚如他所言,已经走到崩溃的边缘了。他大口地喘着气,道:“我...我只有一个问题...”
酉阳真人看他一眼,不耐烦地道:“有话快说,贫道说不定可以在你羽化登仙后为你将心愿了解。”
“你...我师哥的病,究竟怎么回事?”
酉阳真人摩挲着下巴,道:“也没什么...老实说,你师哥得的什么病我根本也不知道,但我观他脉象,只是一时间的瓶颈而已,但胡诌一番,你们却都信了。你师哥的病其实根本也不需要吃什么药,但我如果不将这病扯得玄乎点儿,你们又如何信得过?其实第一天开始,他嘴里就没有吃到过一粒有用的药,都是贫道在每日给他服用散功化力的药丸...”
他说到这儿,感慨地摇摇头,道:“病急乱投医啊病急乱投医!张掌门,你师哥的命是葬送在你手里的呀!”
张鸿辉再也说不出一句话,心里没有多少对死的恐惧,有的只是对田轩辕无尽的愧疚。他深知田林虽然杀害了詹宇益,但相比较起来,自己当时打败他,才是真真正正地将这个武者的灵魂杀害了。
酉阳真人大仇得报,此时心情实在是舒畅无比,道:“张掌门,记得那天你在夜里看雪么?那天我以为你已经看破我的伪装了。”
张鸿辉抬头道:“就是因为我问了你有关冶炼丹药的事情么?”
“不是。”
张鸿辉微微一惊,道:“那是。”
酉阳真人笑道:“你说,你会帮我登上这武林盟主之位,我起初以为你是在将计就计,谁知你居然真的这么信守承诺,现在,除了你,天底下只怕也不会有第二个知道我这秘密的人了。”
酉阳真人将头埋低,到他耳边,道:“你就带着你的秘密,和你师哥烂在地下吧...”
忽听得脑后勺传来嗤响,酉阳真人反应极快地去避,却听得一声闷响,不知道什么东西打在了张鸿辉身上,而位置却又不偏不倚地刚好是自己封锁住他的穴位。
张鸿辉惨叫一声,大腿上的伤口迅速开始流血,他面有喜色,喊道:“天也不亡我!”
“不是天不亡你,是老子不亡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