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鸿辉欣喜间不失耳力高明,仍然辨得清这声音熟悉,但觉这番狂傲间不失关心的话语十分入耳,欣喜道:“师哥!”
众人听他如此叫法,都是齐齐吃了一惊,只见擂台后方正对着的那堵高墙顶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个黄衣僧,其独立高处,自据风口,寒风拂过,将他僧裘一角轻轻撩拨起来,他听见张鸿辉叫他,却始终不为所动,只是站在那高处,目不转睛地盯着擂台上的二人。
酉阳真人在看到他的那一刹那,即为色变,眉头紧锁,两颊映白,脱口而出道:“不可能!”
那人笑道:“有什么不可能?料你也是无谋少智之辈,自然看不出老子...啊不贫僧是假死以引你上钩了。”
这人就是不久前御**中的田轩辕,今日少林寺里的觉离。
“阿弥陀佛...真人误堕魔道,竟忍心向武林同道下手么?觉离,你去会会真人。”
这声音自庭院中的另一处响起,众人循声望去,只见明通方丈不知何时到了,手上掣着念珠,脸上仍然是那副虔诚的模样。其身后诸多僧众,都站在他背后。
平常这幅景观,众人看得都多了,自然感受不到这其中气氛,但今日一出,当真是如天外救星般令人生喜,台下众人都不自觉地肃然起敬,将坐姿又向“端正”处调整了下。
“是!”觉离应了一声,两脚并出,一脚复踏原地,另一脚则探路在前,只见其身形微晃,整个人便都向台上飞将过去,猿臂单探,二指在前,指力雄厚叠嶂,三丈以外也感受得到。
只这一下,张鸿辉心里再无怀疑,确定了普天下除了自己师哥以外再无人能轻描淡写地使出如此强大的指力,但此事更让他为之高兴的,当属他发现了自己师哥的武功并没有丢失,且他性命无恙。
“这么说来,那天师哥假死,都是在和明通方丈演戏咯...”张鸿辉这样着想,可思绪未能尽,他随即便看到觉离单脚踩上擂台,右臂袍袖一甩,一指点出,将酉阳真人逼退数尺。当下意识到战局开始,自己不好在台上碍事,扶着栏杆,自己摸路回到了座位上。
酉阳真人退了几步,兀自站定,额头脊背两处汗水涔涔而落,心中慌乱如麻,可他反应却又极快,马上从那状态里脱身出来,开始强行镇定着思忖:“这人武功不低...我绝对不是对手...今日事情竟已败露,我便一不做二不休,出逃好了!”
这样想想,他心中一横,从兜里取出枚丸药,妄想效仿那日毒害张鸿辉一样再故技重施。将丸药捻在左手二指间,右手成指。却并不妄动,而是施以周旋,沉下心来准备找机会。
觉离微微笑着,见他在自己面前动来动去,高声道:“师父!倘若弟子被逼无奈,非得出手降妖伏魔,那也是无奈之举,释尊会理解的吧?”
明通向前走一步,朗声回应道:“觉离,你为我少林寺新收弟子,自然不能以高僧的气度来要求你,你就酌情处理,量力而行,只是莫要让杀炽贪念再盛。”
“好!”觉离应了一声,单脚探出,直取酉阳真人下盘,这一招出去迅捷如风、快猛如电。酉阳真人忙跳将起来,才算是躲了过去。接着于空中瞧见:觉离因为出招太急,将整个人的缺点漏洞都暴露得一览无遗。
当下心中甚喜,又觉这田轩辕不过欺世盗名之辈,出招一味愚鲁,给他吃不吃那颗“大还丹”看来也都没有区别了。不由得飘飘然起来,随即出指点下,直向觉离天灵盖方向击去。
张鸿辉在众弟子的搀扶下回到了座位,刚刚入座不久,气息尚未调匀,却又见到师哥有难,顾不得那许多地便大喊道:
“师哥小心!”
觉离微微一笑,好似早有预谋,并不躲也不让,而是举臂挺起,二指和酉阳真人所出招数刚好相对。酉阳真人指力先到,见他举臂格挡,还道他是慌不择招,却没料到一股内力自觉离手臂里生出,由他指尖传递出去,这一下就给酉阳真人以不少的震击,但觉那一刹那浑身失重,就像生出羽毛一样,轻飘飘地飞了出去,最后又在擂台的另一边摔落下来,和觉离相隔数丈。
酉阳真人这一摔便感觉浑身上下的骨头至少断了一半,手在地上摸索着要撑持自己起来,觉离站在远远的地方,并不上去出招,而是冷眼看着他。
张鸿辉不禁心里嘀咕:“师哥怎的不上前追击...”随后又恍然大悟地想:“啊,师哥现在是少林的人了,少林戒律森严,是不打已无还手之力的人的。”
明通方丈也握着念珠走上台来,一群僧众原本一直跟着他,却又在他脚登上台阶的那一刻停住不走了,就站在了擂台下。
觉离见明通走近,双手合什道:“师父。”
明通拍拍他的肩膀,走到酉阳真人面前,和颜悦色地道:“真人,世上本无完人,你一念之差,自会误入歧途,却也不能都怪罪于你,现在苦海回头,也来得及。”
酉阳真人跪伏在地上,诚惶诚恐地道:“方丈所言当真属实么...我...”说着,就伸出了双臂,那意思好像是要让明通扶他起来。
明通本就是佛门中人,愣了一愣,也没反应过来什么,就要去扶,张鸿辉在台下看得心急火燎,忙喊道:
“方丈别伸手!”
然而,终究是差了一步。
酉阳真人猛地抬头,手速极快地抓住了明通的两条胳膊,上下其手一番,明通穴位就给定住了,酉阳真人紧接着又从琵琶骨下手,将明通脖颈也给扼住了。单手伸出,挡在觉离面前,又作手成爪,将它往明通方向伸了伸,威迫道:
“你再敢往前一步,我就杀了他。”同时又不忘在明通耳边低声道:“方丈,送佛送到西,昔日有释尊割肉喂鹰,你今日以肉身护我周全,将来传出去,也不失为一桩千古美谈啊。”
张鸿辉心里焦急,看那二人相斗争缠,想看看师哥反应如何,却见他面如止水,右臂袍袖宽大,但里面风声却是鼓鼓。
酉阳真人脸色一变,指着觉离道:“你再干什么,快把手给我停了,不然我现在就...”说着,他还做出个抹喉的手势。
他话语果然灵验有效,觉离右臂袍袖舞动静止,可还没容他开心多久,觉离倏地挥舞左臂,二指在前,只听得“嗤”一声响,酉阳真人右臂被伤,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明通放开了。
觉离立刻扑上去,将明通的身躯护好,酉阳真人见事情败露,忙不迭地择路而逃,觉离将方丈安顿好,一个轻身上去,在后面大步追赶。酉阳真人连庭院的墙也没有翻出去,就被觉离一个上前点了诸身穴道带了回来。
张鸿辉见事情进展顺利,成功化险为夷,忍不住高声道:“师哥好样的!”但觉离却仍作充耳不闻状,只是夹裹着酉阳真人的身体,越离越近,最终是将他放在了擂台上。
张鸿辉见师哥根本也不理会自己,不禁大感心寒,心道:“师哥当真去做那什么和尚了?他能捱得住么?他当真舍得把我们这一场师兄弟的情分抹杀干净么?”
觉离将酉阳真人放在一旁,双手合什道:“师父,你说该怎么处置他?”
明通看着酉阳真人,想自己和他昔日为武林同道,如今他却做了自己的阶下囚,难免抱撼,道:“哎...哎!带回寺中,关到藏经阁反省吧!”
觉离应了一声,就将酉阳真人抱起,交给了还在台下的师兄弟们,僧人们便立刻找来几条麻绳将他身子轻轻缚了,放在地上。
明通方丈环顾四周,见人声嘈杂,觉得是有必要上台去将这事请和大家做一个告知,便走到台中,朗声道:“诸位峨眉、全真、武当、青城的同道,老衲法号明通,今日祸起萧墙,老衲自须觉得将这整件事情同各位阐明。”
他稍作停顿,便开始了讲述:“一月前不久,全真遣人送请帖上我少林来,表示要推选武林盟主,老衲自然应允。酉阳真人便请老衲来推选出块场地出来,老衲就将这位置定在了峨眉山。彼时峨眉派里欣欣向荣,既无我少林和全真那般古董,也无武当青城两派风雨飘零,是承上启下,最能担当得起这位子的门派。”
众人听他言语,都觉他所说相当有礼,忍不住暗赞他见多识广,果然是一派高僧气象。
明通复道:“酉阳真人起初,只是邀请了我们在座的各派,而御**等人是不被邀请在内的。那时老衲就在想:‘既然我们都在统一战线,为什么不能摒弃旧恶,重修新盟呢?’所以,老衲就邀请御**众人也上山来,本是想趁这个机会将关系重新修复,只是...只是到底作了一场泡影啊。”
觉离一旁端站着,神情若有所思。
“在这之后,就发生了各派掌门都十分熟悉的事,各派掌门本来是要作商议的,结果在桌上就打了起来,你打我我打你的。觉离那时还未遁入空门,他俗名田轩辕。”
众人听到这儿都冒出些怪声儿出来,尽管已经有不少人看得出那黄衣僧武功不浅,但还是不敢相信他就是前几天和众人打得热火的田轩辕。张鸿辉更是低下头去,神情黯然。觉离却好像对这些东西充耳不闻,只是闭着眼睛,双手合什,认真地听着明通的每一句话。
“觉离由于某个原因不幸失去知觉了,到后来老衲自会和大家再解释到,而这时候,众人都手足无措之际,酉阳真人突然说他会把脉,我们当时也没想太多,就答应让他看了,结果后来真人说这是什么‘积累成疾,不得自知’。又说要好几味名贵的药材才能救得了觉离的命,张掌门便豁出面子来一一向我们讨要,张掌门,这话可没错吧?”
张鸿辉忙站了起来,点头道:“半点不假。”
明通点点头,叹道:“本来事情到这儿就该是完了,可老衲却有一天无意间进入了觉离的房子,给他把脉之时发现他脉象竟然比此前刚失去知觉时还要乱。老衲心存了疑惑,并在那一天晚上,真人你给他喂服完汤药后,去将你的碗勺作了个调查,最后发现这股药里根本没有我们给你的那些药材,倒是有一种叫什么‘化功散’的东西。”
张鸿辉脸色立刻变了,怪声道:“夏逍遥!”
明通微微点头,道:“正是,彼时夏居士就是以这味药暗中迫害了牟大侠,这些事情我也是后来方知,只是当时老衲就反应过来,觉离不能再吃酉阳真人的药了。于是我就暗中给他喂食我少林的真正秘药,结果用不了多日,他就恢复了知觉,我将这些事全部告诉他,他感恩戴德的紧,拜入我少林门下,做了老衲的弟子。”
张鸿辉恍然大悟想:“原来师哥这条命是蒙了明通方丈搭救的,怪不得他要拜入少林呢。”
“可这事过去没几天,酉阳真人忽然找上老衲来,说什么觉离已经犯了失心疯,需要老衲帮忙将其击毙,老衲当时便觉事态越来越可以,就配合觉离演了一出好戏给张掌门看,而张掌门全然被蒙在鼓里,他又怎么会知道这是个骗局?真人啊,你太聪明了,机关算尽到这一步,聪明反被聪明误啊!”
酉阳真人倒在地上,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能哼哼着不断蠕动。
明通盘着念珠,朗声道:“诸位!事情虽然节外生枝,但仍然不能忘记我们上这峨眉山来的主要问题是什么,这武林盟主一职,只怕得换个人来当了。”
底下有全真弟子阴阳怪气地道:“你们少林处处针对我们全真,还说什么释道本一家这种鬼话。不就是担心我们全真有人当上这武林盟主,从此压你少林一头么?既然明通方丈这么爱管闲事,我看这位子给你是再好也不过了。”
明通不卑不亢地道:“相信老衲这句话之前早就已经说了,老衲年事已高,不便再竞选这一职...”
他话到这儿,目光在台下众人脸上依此扫过,最终停留在了张鸿辉脸上。
明通向他点头微笑,接着话锋一转,道:“诸位!我想,这武林盟主一职,须得人品武功俱佳,所以,依我看,这位子,当属我们的张掌门!”
众人一片哗然,嘈杂起来,东柳诸弟子则面面相觑,觉得自己一帮人好像本来也没对这武林盟主抱多大希望,最后竟然阴差阳错地给自己撞到了。
明通清啸一声,整个庭院立刻安静下来,明通这才笑着解释道:“论武功,张掌门是在座四位中最高的,论人品,他肯在师兄受难时拉下脸来依此询问比他等级低的小辈,就算是被拒绝也不触怒,这便是我佛家中最崇高的境界,就连老衲年轻时,也难得有这般修为,张掌门身在佛门外,却有这般慧根!”
张鸿辉面红耳赤,站起身一个劲地鞠躬道:“惭愧!”
明通笑着问道:“各位可还有意见吗?”
林梓安首当其冲地站了起来,道:“方丈和我峨眉交情一向甚好,我信方丈,从此以后,我峨眉奉张掌门为武林盟主,峨眉上下任凭你调供差遣!”
左千山后而立,道:“我武当也愿随张掌门一路降妖伏魔,铲敌伏寇!”
青城掌门也闷闷不乐地站起来,道:“我青城亦然。”
明通点点头,随后正色道:“少林自当奉随张掌门脚步,救万民于水火,自此天下,再无异旗!”
张鸿辉热泪盈眶,不住地鞠躬道:“张瘸子多谢各位,多谢各位。”
众人随即制订好合适准备出战的计划,又将其中决断权全部交付给张鸿辉,完成一系列交接后。这桩事总算落幕,青城武当全真等依此下山去了,最后走的是少林和东柳。
张鸿辉站在少林的队伍后,看着师哥和明通方丈在队伍最前面说着什么话,自然是有事商讨的了,他虽然极其想和师哥说几句话,却不好意思出声叫他,只能在后面不安地搓着手,希望他可以发现自己。
明通好似听到了一般,摆摆手,觉离便从队伍前缓步走了过来。
张鸿辉见他这样,笑着拍他肩膀一下,道:“刚才叫你为什么不说话?”
觉离神秘兮兮地笑道:“我现在是出家人了,出家出家,不能有家,你不知道啊?”
“你也太想当然了...我还以为你只是闹着玩儿呢...你,你还有一儿一女,他们怎么办?”
觉离撇撇嘴,笑道:“这自然就该你这个当师叔的管了。”
他说到这儿,看见了张鸿辉背后的天空,感慨地道:“我为武道极致挣扎半辈子,现在也累了,真的累了,就想找个地方一直坐着。你将来找我的时候,就来寺里找,也不是挺好的么?”
张鸿辉悲戚地道:“咱们兄弟四个,大哥死了,二哥叛了,就只有你和我在一块儿,你现在要出家?你...就留我一个人了?”
觉离点点头,见前面队伍开始催促,不舍地道:“我得走了...哦,回头你生下儿子记得带进寺里来,我给他取个法号,万一将来也出家了,就用不这那么麻烦了!走了!”
他话说完,急匆匆地走了,赶到了队伍前面去。
张鸿辉看着这个曾经最执着的师哥,忽然觉得他其实把什么也看得开了,他练武要当天下第一,出家也要进第一古刹。
他这一走,和自己也许此生都不会再见了,但自己却着实为他高兴,因为这人生路迢水长,能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本就不多,能知道自己要什么还付出行动的更是少之又少,而能将一切力求做到最好的,只有一个人了,这人在以后说不定会成什么一代高僧,但自己却会永远知道,那个人的名字,本该是叫田轩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