锁清秋捅下这天大般的娄子,自知脱离不了干系,且朝廷鹰犬遍地,死一个蔚成风后还会有许许多多个蔚成风接踵而至,事情败露,将她牵扯出来也只是时间问题而已。
但她行盗从寇十几年来的老辣经验站得住脚,在这时候较往常反而要更为镇定,只是找到一家城镇后将衣服改换成了老妪装扮,又加上她那浑然天成的演技,任凭谁也想不出这就是那个“以魅为刀”的美人锁清秋。
她此时已离了青石冈数里,一路风波平静,来来往往的行人也只是自走自路,同样在瞧见她的那一刻就将视线迅速地收回,完全是把她当成了一个风烛残年的老太。
锁清秋脸上虽然处变不惊,心中却无法平息,想:“小娟不见了...鬼见愁没了,我男人也没了...我这番回岛去,该如何给大家一个交代...”
这样想着,迷惘便如涨潮一般涌上他心头,且久久不退,总难遣怀,但觉前路未卜,不知要走到哪一步才能真正算得上解脱。
猛听得身后马蹄声渐起,人声嘈杂鼎沸,相取一片。锁清秋心下甚惊,自知追兵渐近,却也不敢怠慢,效仿别的行人那样回头看一眼,见一队骑兵自远方疾驰而来,黑衣黑甲,便如冥兵出地府,游魂野鬼休唣!
锁清秋嘀咕一声,却又将身子缓缓偏转过去,只是自走自路,蓦地里,队伍中为首的那一骑已然赶到,唰地就从她身边驶过,激起走风如刀,锁清秋定睛再看时,却已经有三五匹马驮载着人从她身边超过,赶到前方。
此等行径断然是耀武扬威,同样也横霸凶蛮的紧,但他们既走,似乎也没必要计较这些东西了。锁清秋这样想,似乎这种关头下,唯有忍气吞声和逆来顺受才是事情得以解决的唯一办法。
渐渐的,一队骑兵都从她身边赶走了,锁清秋庆幸不已,暗暗瞧了一眼那装在她衣兜里,贴身的宝贝:
宇文一刀给她的布包。
锁清秋满含感慨地看那布包一眼,每次看到这东西,都感到一阵没来由的温暖感动,将目光又调回到前方,两脚开始向前挪动,只是走着走着,心中却又另起一起谜团:
宇文一刀把这布包给她的时候,并没有说清道明这里面东西究竟是什么。
锁清秋回想起了当天和宇文一刀分别时的境况,宇文一刀慌慌张张的将一个布包塞进她手里,说:“这...这东西你拿好了,别给别人看,就是我给你的。”
之前事态紧急,形式迫然,锁清秋来不及细想,这时四下无事,回想之下生出一阵奇怪,想:“若这东西是给我的礼物,至少也应该有个源头情由什么的,怎的只是‘不让我把这东西给别人看’?”
锁清秋犹豫之下,又将手伸进了衣服里,轻轻地寻摸到布包所在的位置,拇指食指素拈搭拢,向上轻轻一举,就将那原本也系得不算很牢靠的结打开了。
解封之下,手指移入内去,皮肤触处,只感到一阵凉意传来,再向下细探,又摸到一片软滑似动物皮毛的东西。
只这一个举动,锁清秋心里咯噔一下,已经对这物事究竟为何猜到了个十之**。当下装作无事,将手又复伸出,不自然地移在自己腰边,姿态又转变成了赶路老太。
半盏茶功夫过去,在无主意识地驱使下,锁清秋又不自觉地走出一里地,这时再想起宇文一刀,却也不觉得那样甜蜜和心痛,他在自己心中的形象也一落千丈,从一个“临死之际仍不忘发妻的忠贞男儿”到“快死了还要尝试拉老婆下水的负心汉”。
“宇文一刀...你狗日的...把这大的一担子甩给老娘身上,我怎么担得起来?”锁清秋恨恨地想,目光越收越低,视线渐变到了自己的双足上。
“啪”的一声传来,是一声算不得多清脆的闷响,一直没有看前路的锁清秋忽然间就撞上了一个东西,由于无意至极,头上疼感渐渐传来,锁清秋捂着脑袋,正要看看是不是撞上了树,却听前面抱怨声起:
“一个老太婆...哎呀,老人家,你这把年纪了,出来走路能不能看着点路啊,下次万一不小心撞上别人怎么办啊?”
锁清秋抬起头来,这下惊讶地发现原本空坦无人的前方不知何时排起了一条黑黑的长龙队,一眼居然是望不到尾。茫然和无措的情况下忙请问刚才撞到那青年人,让他示下。
青年人背着一大捆柴火,穿着件白色的汗衫,两条筋肉绷鼓的胳膊暴露在外,上面大大小小,长长短短的伤疤如星斑点,多得根本也数不清,好像是个樵夫。
这种人头脑简单,一般来说最容易套话,锁清秋这样想,当下要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卸下他的防备,轻启巧唇,一个无懈可击的理由只是在眨眼间就在他心中发酵而成,再配上她那浑然天成的老妪腔调,三言两语就把将自己身份的疑点盖过去了。
樵夫听完锁清秋的描述后,果真信了,而且笃信不疑,点点头道:“这样啊,我告诉你好了,最近朝廷动荡,传说有飞贼从宫里盗出了件相当贵重珍秘的宝贝出来,满朝上下急成一片。千岁特意差人到民间去,找寻查探来着,咱们这儿前不久不是来了票武林人吗,据说他们和这事也有不小干系,所以就重点督查咱们这儿了,刚才赶过去的那伙骑兵就是挑准了来搞闪电排查的,你不用担心。”
锁清秋愣了一下,点点头道:“好...好好,谢谢你啊小伙子...”却又如何能不担心?当下握紧拳头,心想这身份决计不能给暴露了,只是眼下要如何想出个不易拆穿而且能避过检查的理由出来呢?要知道,这些人可没樵夫那么好糊弄,他们行事一向谨慎,证据未掌握得完全充分确凿之前,自是一步也不会退的。
樵夫看见锁清秋神情惊惶,似是在竭力遏制着什么,多嘴问了一句:“怎么了老人家,你可是有事儿么?”
锁清秋正想说几句话搪塞过去,眼睛一瞥,于无意间正瞧着这樵夫身材高大,肩宽手长,而他背后负着的那背篓自然也要比寻常的背篓大出许多,锁清秋四下打量,估摸着装容一个自己进去是半分问题也没有的。
于是有些不好意思地开了口道:“小伙子...大娘瞧你年轻力壮的...你这一天搬这一捆柴能挣多少钱啊?”
樵夫挠挠头,道:“挣不了多少,刨去吃食还凑不够半桌酒。”
锁清秋大喜过望,心想缺钱自然好说话,清清嗓子道:“小伙子...是这样的,你...大娘腿脚不好,这前面的路不知道还能走多少,不如你把大娘背上,等过了检查口,大娘再从你背上下来。”
樵夫面露难色,道:“这...也行。那请您上来吧。”说着,解开了绑在身上的绳子,将那装满柴火的背篓卸下,放在地上,随后一指,似乎是要让锁清秋坐上去。
锁清秋笑着摇摇头,却也羞于明说,只是作了个倾倒的动作,寓意为何却也明显不过了。
那樵夫原本迷糊,眼下见她手上动作,却也立时省悟过来了,大怒道:“啊...你这...”下面的话语虽然还未出口,但意思却是再明显也不过了。想来也是,樵夫这行业,挣得都是血汗钱,一般来讲,一个樵夫经历完一天的劳作,正是筋骨尽乏之时,一个老太也许不过几十斤而已,但谁又肯平白多负些重?谁又不知道休息的好了?眼下这樵夫在锁清秋没有允诺任何好处的情况下,既肯多吃一份苦,便已是十分的难得,而锁清秋却又得寸进尺,此等行径,宁不怒也?
锁清秋见他发作在即,本着息事宁人的性子,忙摸出锭银子,巧摸地塞到他手里,又将声音放低了些许,道:“大娘不会让你白卖力气,大娘是买你的篓子一会儿,过了这口子去,自然就没事儿了。”
樵夫瞧见银子,却也不动容,眼中怀疑之心渐重,道:“你...你根本也不是老太太,你到底是谁?来这儿是干什么的?你实话实说,我就不与你追究了。”
锁清秋实在诧异,想不到这曾经逼迫过多少英雄好汉低头叩首的饷银官钱此时居然会在一个乡野樵夫面前失效,无暇顾及,大脑只是飞速运转,道:“大娘怎么会骗你...你且听大娘一席话...”
那樵夫脸色愈发难看,道:“你不说实话,好,就别怪我不留情面给你了。”话音甫毕,大喊道:“喂!来...”
锁清秋脸色一变,忙捂住他嘴,饶是如此,还是有不少在队伍前列的人扭转过头来,看着这里。
那樵夫瞪大眼睛,嘴巴被捂住的情况下不住挣扎,发出嗯嗯啊啊的声音,脸上表情则是横眉立目,瞧着锁清秋,仿佛在说:“我早就知道你有什么阴谋诡计了。”
队伍声势再嘈杂起来,锁清秋循声望去,见一个黑甲军士骂骂咧咧地趟着大步走来,暗道不好,扬手点到樵夫穴位,樵夫立时一软,如同一滩烂泥一般,不作任何挣扎地倒了下去,她手法快捷无伦,众人居然是看不得清。
与此同时,那兵士也渐渐抢进,已是到了距锁清秋数步之许。说时迟,那时快,锁清秋立刻挽住樵夫的脖子,身子一软,膝盖就冲着地面捣了下去,跪伏在樵夫的身边,撕心裂肺地哭喊道:“我的儿啊...”
那兵士赶到,一看这幅情景,破口骂道:“老不死的,你儿子怎么了?”
锁清秋抽噎着答道:“我...我儿子...他...他...他害了肺痨...这会儿只怕是又犯病了...”
此言一出,众人立刻色变,就连那兵士也后退几步,啐了一口道:“他妈的,肺痨鬼,真是够晦气。”随即转过身,跑到队伍前面了。
锁清秋长舒一口气,这才动手给樵夫把穴位解开,那樵夫一睁开眼,便觉得前后空荡荡的,忙不迭地翻身坐起一看,见周围人都用一种极其嫌弃和厌恶的眼光盯着自己。
他不是什么武林高手,穴位中了锁清秋力道较重的一指,自然是眼前抹黑的反应不过来,唯有气愤着道:“你到底是谁?你把我怎么了?”
锁清秋心平气和地道:“事到如今,我告诉你便是了,我就是你们口中称为‘叛军’的那一伙人。”
那樵夫愣了愣,脸上表情却难掩激动,道:“你...你是李绝情大侠手下的人咯?”
锁清秋耸耸肩,不置可否。
樵夫欣喜若狂,道:“那...那您这趟走这关口是...”
锁清秋见四下无人,从怀中将那布包轻轻取出,却只带出半个,昙花一现后,很快地将布包又收了回去,神秘兮兮地道:“我这趟走这关口,为的便是将这东西带回去,也就是你说的那宫中秘宝。但是前面戒备森严,我不能妄动,否则必会引起旁人猜忌与疑心,只能求你打个掩护了。”
樵夫思索再三后,点了点头,道:“我对你们仰慕许久啦,可惜我现在不复年轻力健,否则一定也要去投你们嘞,话说回来,李将军还和我爹有过一面之缘,要不是他当时点拨于他,只怕我也得子承父业,干那些杀人越货的勾当,现在日子虽然清苦,但是安心不少啊。”
锁清秋对他口中所说的那事儿来了兴趣,道:“绝情还和你父亲有过联络么,看你年纪好像也不是很轻啊。”
青年人点点头,道:“我现在也不过二十有五,那时候我才二十岁,我爹误识狐朋狗友,利欲熏心。是华山一带的贼寇,一天,盗了一位姑娘的嫁妆,正在讨论分账之时,遇见了前来投宿的李大侠,李大侠武功高强,当时就把他二人打得服服帖帖。但之后却也不再深究,反而表示愿意给他一次改过自新的机会,我爹一直念着李大侠的恩情,就竭力报他恩情,这事过了一两年后,我爹病死了,我和我娘才举家迁户的来到我爹的老家,决定在这儿度过一生了。”
锁清秋恍然大悟,嘴上虽然不说话,心中却在暗暗赞叹造化弄人。
樵夫不再说话,手脚麻利地将那些木柴全部搬了出来,扔到一边去,指了指被腾空的背篓道:“既然你是御**,我就帮你这个忙好了。”
锁清秋点点头,笑着迈步进去,背篓很大,她整个人卧在里面并不会觉得憋屈还是怎么的,樵夫俯下身来将她背负,两腿一挺又站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前方队伍越来越疏,锁清秋在樵夫背上,渐渐可以看清前方人流汇聚处,有一个简易搭设起来的检查口,由数名才见不久的黑甲骑兵和军士组成,各个面目狰狞,即使是平和面善者,也要强做出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樵夫看着眼前这些人,自然不会不知道那些犯了“包庇私藏”罪过的人是什么下场,脚步一顿,不由得敲起了退堂鼓。
锁清秋感觉到了他的迟疑,但又想起他之前的所作所为,料定了这人不能用一般的办法对待,便刻意反其道而行之,故作淡然地道:“你现在想跑路,也来得及。”
樵夫一激灵,争得面红耳赤,辩解道:“谁...谁想跑路了?我...我只是有些担心待会儿过关的时候,我得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而已。”
锁清秋一怔,随后想起了自己之前那番“表现”,不由得咯咯笑道:“你放心吧,你用不上的。”
樵夫疑惑地看他一眼,显然并未明白她话语中真意何为,但是见她对一个字也不愿意透露,也只能作罢了。
队伍逐渐缩减,二人的位置从中心逐渐来到了排头,距离为首正在接受检查的过路人也只有一组距离而已。
樵夫看着眼前士兵甲精良,武器锋利,恐惧便开始不听使唤的蔓延滋长,逐渐侵占和吞蚀了他内心中的每一寸地域,只有一个念头如同不灭的火苗般跳动闪烁着:
“我这么做...是会给朝廷杀头的吧...”
“他们都有武功...我还有一大家子要养啊...我是怎么想的啊到底?!”
诸如此类的想法越来越多,终于,一个声音响起,将这无尽循环的怪圈给打破了:
“下一个!”
樵夫浑身剧烈地一颤,喉头不自觉地动了动,接着便见到他迈开了步子,走了上前。
就在这之前,樵夫已经在脑中盘算了无数次他们审讯或是拷打或是逼问自己的场景,想想他们是如何举起那烧的红烫的铁烙,将它印在自己的皮肉上,发出“滋滋”的声音。
却不曾想,那审讯的人只是看了他一眼,便露出一股再也明白不过的厌恶的神情,立刻甩了甩手,随即扯着嗓子喊:
“下一个!”
樵夫一脸茫然,还没搞清楚事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锁清秋却在他背后放低声音道:
“笨蛋,叫你走你就快点走,发什么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