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平调匀上一口气,骂道:“小娘皮,再给爷们看看你能耐若何!”话语挑衅间,手也不肯落后,黑剑倏地亮出,直直刺向锁清秋面门。
公孙平手中剑名昭曰“黑”,其剑身乌似沉墨,不砺自锋。此等利器神兵,在这夜里,更增一份得天独厚的优势,便如游鱼潜汪洋,猛虎归山林般,其进进出出,难寻踪迹,神出鬼没,只能听剑舞破风声不绝于耳,以此来听声辨位了。
便如老天也要成他公孙家之美,要让他这几十年来的屈辱就在这时做一个了断。
锁清秋眼力虽好,要避开这夜中黑剑却要比平常多上些心,她举臂格挡,不时便要焦灼地看一眼天空,本想向借几道光来照,却只望得见黑云压城,不见明月何处。
锁清秋暗暗叫苦,想不到自己运势居然差到了这等地步,却又因为一个分心,给公孙平手中黑剑刺伤一处,只听得“嗤啦”声响,便是她衣物破损应生,锁清秋闷哼一声,但觉得大腿处伤痛刺骨,几难站立。
公孙平同样也听见那一声响,兴奋不已地道:“好家伙,我这黑剑的滋味不好受吧,这下看看你再如何躲!”当下舞剑更快,一招叠一招,似乎下一手就要将锁清秋置于死地了。
锁清秋避之不及,但战斗经验丰富,只是观察了几招他出手时的动作,发现他急于求成却,当下便暗暗摸到他身边,于他周围盘桓。见他招招大开大合,却始终不顾及眼下自己所处之地,便暗自窃笑,想:“老祖宗的话总是不错,这最黑处莫过灯下,当真是不假。”这样想着,又俯下身去,撕下一圈布条,将自己伤口包扎好,济那应急之效,倒真的有用,总算是不再流出鲜血了。这期间她轻手轻脚,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锁清秋大气也不敢出,暗暗站定后,只听得耳边呼呼声响,末了夹着句咒骂进去:
“他妈的,找死老子了,那小娘皮怎么找不见了!烈儿,你也一并来找找看!”
锁清秋听见这熟悉的声音是公孙平的,便知道他是找不见了,心下甚喜,又联想起他命令公孙烈一并来找,这岂不是送上门来的一个大好的机会?
这样想想,锁清秋气息屏得更低了,只有一对耳朵在将一切可疑的声音捕捉进脑海里,她暗暗沉住气,知道此刻按兵不动,为的就是待会儿将这父子俩一并擒获。
忽然,她听见了脚踩在芦苇上发出“吱吱”声,立刻明白过来是有鱼咬钩了,旋即不假思索地出手,向离自己最近的位置抓去,一把下去,便觉得手中衣物在握,当时也没想那许多,只是奋力将那人往自己身边一拉。却觉得他身材沉重,自己这全力相倾居然是半点撼他不得。
锁清秋心里犯了嘀咕,想:“这公孙烈体格虽然壮健,但也只是外强中干,内功是远不及我的...可这...”她还没得出个答案,思绪便被随后接踵而至的一声尖叫给破坏了。
“啊!”
此时一阵狂风吹过,手上那人一头头发随风飘扬,绝非是男子,锁清秋惊讶之下放开了手,这时才感觉到她皮肤滑腻触感还在指尖犹作停留。锁清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早该在刚碰到她的片刻反应过来,只是刚才自己心绪激动,没有感知到罢了。
她这一声尖叫,像一道响彻天际的雷电,公孙父子循声望去,只见到一个女人面容模糊,披头散发,一时来不及分辨,只道她是锁清秋。公孙平迫不及待地道:“快上!”
锁清秋躲在草里,早就在听见那一声尖叫之时反应过来她便是女乞丐了,当下一言不发,只是聚精会神地注视着面前三人,心想:“公孙老儿少谋短智,见到个女的便以为是姑奶奶了,嘿,这女乞丐来的也真是时候,虽然想不通为什么要回来,但既然到了,就烦请你替姑奶奶把这俩人挡住了。”
锁清秋通晓事情全部来龙去脉,却坐山观虎斗,闷在草里。草外三个人本来有两个是来找自己的麻烦的,现在倒把另外一个和这事风马牛不相及的女乞丐牵扯进来了。
锁清秋思忖良久,暗道:“想不到这女乞丐和姐姐我这多渊源...不过她是怎么回来的呢?她又为何要找到我们这儿来?难道说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了?”
事情自然不是误打误撞,那女乞丐面对着公孙父子二人,双手紧握,面上表情看不个大概,却能感到杀气浓重,没有轻易罢手的意思。
公孙平不知事情原委,见到女乞丐站在他前面,嬉笑道:“想不到你武功进境如此之快,挨了我一剑居然还站得起来!”
那女乞丐不明就里,却好像听懂了他说的尽是挑衅的话语。当下大喝一声,一步跃上,双手齐下,又抓又撕,招招凌厉狠辣,威力居然是犹胜过锁清秋自己。
公孙平大感意外,但随即又告诫自己:“这人是困兽犹斗、破釜沉舟了,我且和她耗着,看看她嚣张到几时?”这样想着,当下只是举剑格挡,并不进招,那女乞丐铜手铁指,乱抓乱撕,招招磕在他的黑剑上,竟然将公孙平震得连连后退。
公孙平这下可受惊不小,扯着嗓子喊道:“烈儿!快来助我!”
公孙烈一直在旁边观战,这时听见父亲叫嚷,才恍然大悟地嗯嗯啊啊几句,手掣金刀抢上,瞄准那剑前黑影,一刀从头顶上斩落,而那女乞丐攻势却仍如疾风骤雨,丝毫没有要防守的意思。
锁清秋看见她这样,心知公孙烈这一招斩将下去这女乞丐必将没命,当下心里暗暗着急,暗骂公孙平不要脸的同时又担心女乞丐的安危,却又不知道如何相助于她,只能在那焦头烂额地思考。
忽然,她睁大了眼睛,她惊讶地发现,公孙烈举刀斩落,刀尖快挨上女乞丐发丝的那刹那间,女乞丐忽然用一种奇妙的手法,将公孙烈的刀空手夺了下来。
只这一变,公孙烈就慌了阵脚,将头扭过,两道求助的目光向公孙烈投去,巴巴地道:“爹...”
公孙平虽然慌乱,却碍于父子身份有别,自己更是他二人间的顶梁柱,只能强作镇定,道:“烈儿...你莫慌,站到爹后面来...”
公孙烈嗯了一声,轻轻走了过去,站到了公孙平的后方,那模样看起来实在十分滑稽,一个偌大的大汉,居然要靠自己瘦小的老父亲出手维护。锁清秋边看,实在是感慨于公孙烈的无能和公孙平的护短。
女乞丐手上拿着金刀,忽然不再发疯般的攻击,而是顿住,怔怔地看着手上刀,就这样过了好一阵,她才举头仰天,发疯般地大叫道:“不是的!不是的!”
公孙平愣了一愣,想:“什么是和不是...这婆娘莫不是在戏耍于我...”
公孙烈看了好一会儿,冷不丁地冒出一句:“爹...这人好像不是锁清秋啊...”
锁清秋心中抽搐一下,发现他二人起了疑心,更是不敢出声,在草中将自己的身子又缩了缩。
公孙烈一语点醒梦中人,公孙平反应过来,拍手道:“是啊!我就好奇了...她怎么会这么擅长使刀弄剑...”
抱着这样的猜测,公孙平站定了,朗声道:“姑娘!咱们素不相识,何必伤了这和气呢!”
锁清秋暗骂道:“这会儿打不过人家就开始以和为贵了,这老小子当真好厚的脸皮。”
那女乞丐却不领情,只是怪叫一声,带转脚步,冲杀上来,使出一串连贯招数,其势如破竹,金刀缭乱晃眼,公孙平拼尽全力去应的情况下也是顾此失彼,给她划破了几道口子。
若不是知道事情真相,仅仅看对于掌控手中兵器的熟练程度,你甚至会怀疑是公孙烈抢了女乞丐的兵刃。
说来也奇怪,这女乞丐在抢到金刀以前,出手都是杂乱无章,显是随心所欲之致。但拿到这门兵刃后,却像变了一个人一样,怪声立敛不谈,出招手法也是有条不絮,身姿更是飘飘欲仙,真是“耀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金刀在她手中挥舞,好像嫦娥素手弄梭般。
这是一种大气的美,而这等美是绝无可能出现在一个叫花子身上的,这前后变化太大,以致于锁清秋要掐住自己的大腿才不至于叫出声来。
浑身上下,金光四溢,遍体纷纷,如舞戟戈。那女乞丐舞刀的速度越来越快,以至于最后都形成一股金色的旋风,将她自己包围在风暴中心,而用风的边缘去大肆进攻,公孙平手中黑剑随着金刀一下下的碰撞,发出“锵锵”的声音,他已是逐渐不支,咬牙向黑剑看去,发现金刀力大,居然将自己的兵刃都震得有略微形变。
公孙平招架不住,无奈之下,只得向他最不愿开口求助的那个人大喊:“锁清秋!我知道你还在,你没走远!快出来帮老子!不然等老子死了,这母老虎下一个咬的人就是你了!”
锁清秋自鸣得意,才不去睬他,反而是幸灾乐祸地想:“公孙平啊公孙平,你为弘扬你公孙家武艺,奔波一世,最后却要死在自己得意的兵器手下。嘿!这就叫做造化弄人吧!”
女乞丐又出数招,公孙平叫打得节节败退,又是一阵刀光剑影,二人兵器这时候终于相接,女乞丐握刀和出手的力道都极其大,这时碰在一块,当真是天雷勾地火,公孙平黑剑立刻就给刀刃撞击出一处豁口。
二人僵持好一会儿,女乞丐大喝一声,举刀胳臂发力向前推去,公孙平再难撑持,重心一个不稳,就要倒向后头。
女乞丐眼疾手快,又是一刀挥出,公孙平胸膛上应声出现一道血痕,整个正面的衣物都被撕破,呜咽一声,就跪倒在地上,却仍然挡在公孙烈面前。
锁清秋见此情景,不禁有些触动,张了张口本想出声帮他,但一犹豫又作罢了。
公孙平扯着嗓子沙哑着喊:“锁清秋!老...老子活不久长了...算我对不起你!你要是在...说不定咱三人未必不是她敌手。”
锁清秋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听着公孙烈的抽泣声和公孙平渐渐粗起来的喘气声。
“我...我儿...就拜托你了。”这话说完,公孙平就渐渐没了声音。
锁清秋态度实在模糊,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如何抉择,
再也没法作壁上观,轻轻站了起来,走出几步,看见女乞丐呆呆立在原地,手中握着滴下血的金刀不知所措,公孙烈抱着公孙平的尸首,嚎啕大哭。
锁清秋轻轻走了过来,看向那女乞丐,知道她只要活着,就是对自己还有公孙烈最大的威胁。
女乞丐痴痴站着,锁清秋启口,轻声道:“我以前,曾经见过一个舞剑出招都和你很像的姑娘,她叫夏候雪。”
女乞丐听见这个名字,忽然像被电击了一般,充满惊恐地看了锁清秋一眼,开口道:“你...你是谁?”
锁清秋沉声道:“天下间高手有名的不多,就那样几个,我都记在心里。方才你出招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你的出招方式,和南柯派是一路功夫。又想起之前绝情曾经和我们提起过你的事儿,说他有一个很美丽的姑姑,再到后来,听说临天顶一战,南柯派的大弟子逃跑了,我这才想起来你。”
她说完上面这番话,仿佛是为了加重语气般,一字一顿地念出了面前这女乞丐的名字:
“王,愈。”
女乞丐像是被人敲了一记闷棍一般,痛苦地捂住了脑袋。锁清秋却没有停止讲述,而是笑笑,有些欣慰地道:“谁能想到,当年江湖上人人艳羡的‘花容玉面,刀剑双绝’今日在这一处名不见经传的小渔村里当乞丐?”
她这样说着,见公孙烈瞪大了眼睛,就笑道:“小子,这都是老一辈儿的事,你那时候还没出世呢。”
重大的精神刺激下,王愈失去的记忆似乎都被归还了回来,她神情冷静下来,顿了好久,才终于开口道:“你是谁?你们怎么来到此地的?”
她的话语很平静,平静的就像锁清秋身侧的海面。
锁清秋嗤笑一声,道:“干嘛要告诉你?是让你再好把我们的事儿出卖给你的那师哥么?”
王愈脸色闪过一丝悲伤,但随即便正色道:“你...夏逍遥...他为虎作伥,早就不是我师哥了...”
她这番辩解在深谙男女间情事的锁清秋看来,是十分苍白无力的。她的每一个小动作和微表情都逃不过锁清秋的眼睛。锁清秋当即不屑一笑,道:“得了吧,姊妹,都是女人有什么值得骗的呀?你的眼睛里可都写着呢。”
王愈今时身份不同于往昔,但旧时习气难除,时至今日,她仍然以“名门正派子弟”这样的要求来约束自己。锁清秋言语在她听来,是十分不堪入耳的,但她却也说不出为什么,一来二去,脸色便给涨红了,抽抽嗒嗒地哭了起来。
锁清秋叹一口气,将她暂且搁置在一边,又对公孙烈瞥了几眼,道:“小孩儿,我没救你爹,你恨我吗?”
“不恨。”
“你放屁!”
公孙烈咬咬牙,终于将心中情绪吐露,霍地站了起来,道:“我恨,可我能怎么样?”
锁清秋审视他表情良久,过了半天叹一口气,反手指了指那已经看不见轮廓的屋子,道:“人家姑娘还等你呢,就老老实实定下来吧,在这儿打鱼晒鱼也没什么不好。”
公孙烈喉头不住上下滚动,他看起来就像快哭一样,锁清秋拍拍他肩头,道:“去吧,把你爹的那口金刀和黑剑都带着,将来和那姑娘生下个儿子,再叫他去继承你爹的志向吧。”
公孙烈没有犹豫,在他内心深处,实际是十分渴望这种平静的生活的,此处虽然不是江南地,但是却让他找到了人生的另一处风景。
公孙烈将公孙平背在背上,左手金刀右手黑剑,挪着沉重的步子,缓慢地向来时的方向走去。
至此,他的旅程终于结束,没过多久,他就有了一个可爱的孩子,公孙烈为他起名为公孙志,正和锁清秋那时告诉他的一样,这孩子的名字,意为继承先人遗志。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锁清秋见他远离,也整理一下思绪,笑道:“承蒙你出来救命,不然我就得死了。”做完这番简短的致谢后,她慢慢地走开了,而就在她身后,王愈张口叫住了她:
“诶!你要去哪儿!”
锁清秋没有回头,道:
“我自然是回到我来时的地方啊,不然你呢?”
王愈没有给她答复,二人以沉默分手。
走了一里路程左右,锁清秋忽然觉得累了,当时想休息一下,却觉得胳膊随后便被一只温暖的手给搭住了,锁清秋顺着手的方向看去,发现了一张十分美丽的脸,她嫣然一笑,道:
“带我一个怎么样?”
锁清秋笑了笑,没有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