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什么东西拉扯着她?沉钝得仿佛马上要坠落脚下的深渊。苏文明明双腿站立着,整个人却好像在不断地跌落。
心,终于是隐隐泛起苦涩的滋味。
如果是从前,面对遥不可及的第一名,苏文或许一笑而过,只暗自敬佩一声优秀者的强大。可是如今,叫她如何一笑而过?
“苏文?你怎么啦?”章筱栎肉乎乎的小手在女生眼前挥了挥,“你不是进步了嘛!你怎么一副这么失落的样子?”
见女生仍旧保持着失神的状态,章筱栎继续咋咋呼呼:“我们都前进了一名耶!哎,好不容易这次数学考好了,我政治历史又考差了!”
苏文恍然间惊醒,这才开始找到自己第五名的位置,视线扫过一个个表格浏览各科成绩。最后总分旁边的一栏显示文科排名与年级排名,以及较上次考试而言,前进或后退的分数与名次。苏文在最后一栏,看到自己“+1”的年级排名。
“哎呀,班长他退步了耶!”章筱栎惊叫起来,手指着宋昱成绩报告单最后一栏上红色的小字,“虽然文科还是排第一,年级退步了五名耶!居然不是第二了!这真是前所未有的啊!”
博德中学在对待学生学习成绩的问题上,向来秉持公正公开、细致入微的原则。就连标注进退步情况,退步的名次也是用醒目的红色标明。白纸黑字上,红色的负数异常醒目。
最后一栏从上至下浏览下来,黑色的正数与红色的负数间隔相交。有人欢喜就有人忧愁,不进则退,学生时代的成绩大战向来如此。
学生时代,倒不如称之为兵荒马乱的年代。所有人都在一个名为读书的战场上,不断穿梭于厚重的硝烟之中,一个个蒙头而上,拼得个头破血流。拼过了的,笑傲沙场;拼不过的,则战死沙场。
总有人笑傲沙场,也总有人战死沙场。有的人是毫无意外地“战死”,而有的人虽“死”犹荣。
博德中学便是用这般严苛乃至冰冷的方式,让所有学生直面自己的学习状况,美名其曰激励政策。事实证明,博德中学残酷的竞争机制的确卓有成效,这几年来,高考升学率与考入名校的人数皆超过g省市中心另一所重点中学。
哪怕退步,她与他不也隔着她拼尽全力也无法跨越的距离么?成绩总分从第二名的萧诗婕开始拉开距离,虽有距离却也不算太大,从第三名的汤茜茜之后,距离彻底拉开,每一名之间都隔着差距。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她与他之间的距离,很显然不是白纸黑字上,从第一名到第五名的距离。相隔着整整一百多分,这已是宋昱所谓的“发挥失常”与苏文“超常发挥”下,最好和最近的结果。这距离,苏文拼尽全力,哪怕像夸父没日没夜地逐日,恐怕也是渴死累死在路上了。还未到达成功的彼岸,她也许就提早乘鹤归去了。
最悲伤的莫过于她有上进的毅力与决心,却总少了几分成为天才的能力。
不是人人都是天才,这世界多的
是如她一样平凡的普通人。
有的时候,你竭尽全力仰望他人,殊不知你也被他人仰望着。这就好比卞之琳的那一名句:“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一路往下看去,苏文找到了二十名之前的柳川,以及,排名榜底端许乐秋的名字。
苏文不由得担忧了起来,回过头想去看许乐秋的位置,却正好望见许乐秋背对着她返回座位的身影。她,什么时候过来的?竟未同苏文打一声招呼。
默默站在苏文身后的许乐秋,亲眼见到自己成绩排名时,心中又是何种滋味?
中午,苏文与许乐秋单独两人一起去食堂吃午饭。
苏文刷过饭卡,接过窗口里打饭阿姨递给自己的饭菜,身后传来许乐秋清亮的声音:“和她一样。”
不一会,窗口里递出来同样的饭菜。
苏文拿了两双筷子,端着餐盘四处张望了一遍,终于找到两个空着的位置。待许乐秋走来,笑着用眼神示意斜对角的两个空位。
“去那边吧。”
从小到大,形影不离。曾以为许乐秋朋友多到从来不缺自己这一个,无数次赌气许乐秋有了新朋友而忽略了自己,却不知道,不知不觉中,许乐秋对自己的依赖日渐积累以至于这般程度。
吃一样的饭菜,留一样的长发,上一样的高中,同样选择文科,甚至考进同一个班级……那么多那么多的“和你一样”,苏文竟然在这一刻才恍然惊醒。
她,竟是依赖自己的。
鼻子突然有些发酸,过去初中三年以为渐行渐远的友谊,其实以一种习惯到习惯性忽略的姿态,一直一直存在于自己的生命。只是很多时候,她从不开口,她亦从未询问。
“小秋,”苏文望向坐在自己对面的许乐秋,“吃完饭一起去逛逛吧?”
许乐秋点了点头,笑容十分轻柔,“嗯。”
似乎她们两个人已经很久没有单独漫步于校园的小道上了。
三月份的天气暖意融融,在太阳的照耀下,甚至发觉出身体腾起的热量来。
“小秋,”苏文转过头来,望向许乐秋的眼里无不是忧虑,“你要是不开心,记得找我聊天哦!不要一个人憋在心里!”
许乐秋望向苏文,眼底闪过一抹忧愁,“没关系的……”
“我知道你不开心……”苏文握紧了许乐秋的手,仿佛传输着某种力量。
从小一起长大的闺蜜,不需多解释,已然知晓对方话里的意思。
许乐秋失落地摇了摇头,亦毫不掩饰低落的心情,“真的没关系,我本来就是…靠走关系进来博德的,入学成绩已经很差了,我现在能进文科重点班,我已经够幸运了,不应该奢望更多……”
许乐秋曾有过安逸的选择。
当初中考完,只需要在县中学上一所普通高中就好了,反正以她原先的成绩,混个县二中的重点班也
不是问题。她只需要在县二中度过普普通通的高中生活就好了,三年过后,拿到高中毕业证书,幸运点的话考上个普通二本大学,还可以接着过她普普通通的生活。
然后到大学毕业,听从家里安排找个普普通通的工作,到了结婚的年纪,再找个实力相当的男人嫁了,操持家务,相夫教子。生活虽平淡,却也一帆风顺地安逸着……这样的生活似乎没什么不好,这样的人生似乎平淡而温馨。
许乐秋曾经想,人活着,到最后不都只求一个安逸的生活么?读书也罢,将来的工作也罢,所有的努力都指向一个结果好好地生活。
她的确能选择过上那样一个一成不变的,安逸的生活。可是她偏偏不死心,可是她偏偏羡慕苏文考上了省城里最富盛名的博德中学,可是她偏偏不甘愿自己一个人平庸下去。
假使苏文没考上博德,而是和她一样继续在县城里上着普通高中,许乐秋也许便不会有过多的奢望。
可是并没有,苏文作为他们全县的骄傲考上了博德,苏文成了他们县当年暑假人人称道的对象。
一眼便能望到底的生活,许乐秋越想下去,只越感到绝望。那仿佛是一个无尽黑暗的深渊,正朝着她伸出一双黑暗的手,只要她一点头,那手就会将她拖入黑暗,她便坠入无尽的深渊中,与黑暗共舞了。
她不甘心,她不甘愿永永远远就这样普普通通下去。于是,许乐秋同意了生父尹克群提出的建议通过走关系的方式把她送进博德。事情进展得很顺利,果然,有钱能使鬼推磨,哪怕外界相传铁面无私的博德中学亦是如此。尹克群通过金钱与人脉搭了便车,很快就解决了许乐秋中考分数考不上博德的问题。
一开始许乐秋太自不量力,抑或是心底太渴望和苏文一样,进入最富盛名的博德中学重点班,过上理想中的高中生活。事实的确如自己所愿,然而在博德中学高一第一大重点班里,许乐秋很快就被自己的自不量力扒皮抽筋,打击得体无完肤,以至于每日每夜血汩汩地流。
军训过后的摸底考试,许乐秋本就隐隐不安,考试更是考得一塌糊涂,同桌的女生注意到许乐秋彻底垫底的学习成绩,震惊于许乐秋与倒数第二名之间分数的巨大差距。
同桌女生讶异的眼神,深深地刺痛了许乐秋的眼睛。此后,许乐秋每日怏怏不乐,待在不属于自己的班级里,每时每刻都显得格格不入。甚至,博德中学也是不属于她的,那是她爸爸通过见不得人的手段强取豪夺而来的。
许乐秋终于在深不见底的绝望之下认清了自己,然而她已无任何脸面返回县二中继续就读,心底强烈的不甘驱使着这个倔强的女孩留了下来。忍着巨大的屈辱,许乐秋请求尹克群帮自己转到了普通班。终是得偿所愿,许乐秋在普通班,努力追赶终于适应其温和的教学节奏。
为了拼个“和苏文一样”,假装一切都是自然而然发生的结果,天知道许乐秋为此付出了多少心血和精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