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的目光停留在面前一份折子上。
这是一份密折。
所谓密折,就是底下官员将折子呈给皇帝亲拆御览,皇帝改过朱批后,再密封起来,原路返回去给上奏人。
这一套程序听起来简单,实则内中却大有文章。
要知道,有清一朝,官员上呈给皇帝的公文都是通过通政司送达的。
公文未至天子前,已被亲贵遥侧目。
所以官员们,尤其是一些中阶官员,是不敢在这种半公开的折子上讲太多实话的。
以至于下面有些内情,皇帝便无从知晓。
康熙一朝,为了通达下情,就会用“密折”这种法子。
胤记得很清楚,皇阿玛每每察看密折,不假人手,便是皇阿哥们,也不能真正捉摸清楚皇阿玛在想什么。
但有资格能给皇阿玛上密折的臣工,毕竟是少数,终康熙一朝,始终没有形成一套真正严格的密折制度。康熙在位数十年,统共能有资格上书密折者,不过百人出头。
从雍正二年起,雍正就一改前朝旧例。眼下,到了雍正三年,上密折的人数已经超过了千人。
他不但给了中小阶层的官员授权,允许他们越境奏事。
同时,胤还特许他们越级汇报。不必非得按照一层层上下级的递进关系来。
换句话说,这些中小阶层的官员只要得到了皇上发回来的密折,并可以直接按照上面的朱批行事,不必呈报给自己的上级等于直接听从皇帝吩咐行事。
这是一种令人相当兴奋的荣耀与激励。
但对于许多高阶官员来说,这个制度就很微妙、很讨厌,也很尴尬了。
他们的下级可以越过他们,直接跟皇上打小报告,如此一来,等同于腹背都受了监视,形成了一种同时被上下级牵制的局面。
……
不知过了多久,胤终于放下御笔,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他抬起手,不自觉地揉捏了捏脖子根部。
肩颈处虽酸痛不堪,但他的心里却十分满足。
相较于身体的疲惫,把所有的事情牢牢地掌控在自己手中,对全国上上下下的情况洞察秋毫、了如指掌,这种愉悦与满足是无法用言语来描述形容的。
胤很享受这种感觉。
他抬起手,揉捏了一下自己眉心,放眼瞧过去,便见吉灵半侧着身体,那只未受伤的手压在脑袋下,她已经迷迷糊糊盹着了。
他站起身走过去。
或许是眼前的光影晃动,吉灵迷迷糊糊中似乎有所察觉。
她刚刚睁开眼,就被室内灯火晕黄的光辉刺得眼睛有些发酸。
吉灵伸手揉了揉眼睛,这才展眉一笑,带了点不好意思,道:“皇上批好了?我倒是睡着了!”
胤见她睡得久了,眼神中难免带了几分懵,便伸手爱怜地摸了摸她头发,柔声道:“困了便睡,那又有什么打紧,原是朕在这里耽误得迟了。”
他说完,顿了顿,索性道:“朕今晚便宿在这里。”便扬声唤苏培盛去准备。
燕禧堂只是妃嫔等候侍寝之处。却并非真正侍寝天子之处苏培盛隔着帘子,躬着腰听了皇上的吩咐,只微微一怔,随即便麻溜地自去安排了。
胤双手一抬,一边将外袍除了,随意丢在旁边的衣衫架上,一边便坐下在吉灵床边。
洗漱过后,宫人熄灭了屋里的灯火,只隔着轻软的帘纱点了一盏小小的宫灯,随即便屏气凝神地退出去了。
两人并排躺下,吉灵方才困得不行,这会儿却来了精神,脑袋转来转去只是睡不着。
胤在昏暗中静静躺了一会儿,忽然便想起一事,转头凝望着吉灵,低声道:“灵灵,入宫这么久了,如今又受了伤,你一定想念家人了罢?”
家人?原主的爹娘?
吉灵有点心虚,本能地一转头。
胤瞧着她神色,见她眸中微微有情绪在激荡。
他误会了。
胤伸手把吉灵裹在自己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见她仰脸看着自己,便温柔地展眉一笑,意味深长地道:“你母亲如今有诰命在身了。”
吉灵望着胤,隐隐地猜到了皇帝接下来要说的话。
胤在被子下握住她未受伤的那只手,安抚地道:“不必着急,待到三节两寿、四时八节,朕对坤宁宫提点一声,你便去向皇后提了申请,让你母亲递牌子觐见,批准进宫来瞧瞧你罢!”
……
第二日,坤宁宫。
“皇上昨日上朝前,去燕禧堂看了吉贵人一眼,从头到尾没准奴才们出声,说是会扰了贵人休息。”
“昨儿皇上,中午下朝之后,又去了燕禧堂,和吉贵人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出来,随后便去西暖阁和怡亲王议事了。”
乌拉那拉氏的手掌根轻轻扣在桌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是个无意识的动作。
她只是语调平静地道:“继续说”
“皇上,昨儿晚上让人直接把折子从养心殿前殿搬到了燕禧堂,说要陪着吉贵人。”
“皇上,昨晚上宿在燕禧堂了。”
乌拉那拉氏眼珠子都不错,目不转睛地盯着跪在面前的小太监。
小太监每说一句,头便垂得更低了。
待到最后那句“皇上昨天晚上宿在燕禧堂了”说出来时,小太监几乎趴在了地毯上。
乌拉那拉氏一挥手,做了个“去”的手势。
小太监还跪伏着,没瞧见。
华容上前一步,待到把人赶出去了,她回身觑了一眼乌拉那拉氏的脸色,才低声道:“娘娘,这茶凉了,奴才给您换一盏新的热茶过来。”
乌拉那拉氏抬手压住茶盏盖子,忽然便道:“年氏怎么样了?”
华容笑着道:“皇后娘娘高着!打发她去了御花园西边的乾西五所,居于那里,既可以听闻御花园中各位娘娘欢声笑语,却又被看守着出不来,想必那滋味,也是够她受的了。
皇后娘娘让人将封妃的金印、文册、冠饰都收了个一干二净,收的时候,年氏死死抓着不肯放手呢!”
乌拉那拉氏哼了一声,方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皇上现在虽说是厌烦透了她,保不齐过一阵子,想到年家败的败、亡的亡,就落得她一个孤女,又心软了也说不定!”
乌拉那拉氏低着头,瞧着桌上的茶水迹,伸出手指轻轻划了一道月牙形。
她微微眯了眸子,自言自语地道:“这水渍,哪怕留一点没拭干净,桌上总是不清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