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吉灵坐在暖阁里写字,胤禛倒是让人往这儿搬了一堆字帖,可她更喜欢照着悦心集直接抄写。
可今儿晚上,她明显是心不在焉了,写不了几个字便停下发一会儿。
连笔尖上好大一滴墨汁滴落下来,在纸上泅湿开都不知道。
七喜搬了个小凳子,坐在旁边,一边兜着针线筐子做绣活一边陪着她,时不时抬眼看她一眼。
想到碧雪后面没准儿哪日便要出宫,虽说都在京城,可宫墙高高,从此相隔便是一生一世了,七喜忍不住就轻轻叹了一口气。
夜渐渐深了,吉灵终于放下了笔不写了,七喜过去收拾,就见那张纸前半张还是歪七扭八的大字,后半张就变成了画花、画小狗,还有画小人。
小人穿着旗装,手里拿着一封书信,似乎画的是个小宫女,
七喜盯着看了一会儿,认出来是碧雪。
毕竟将近十年主仆,主子她心里也很舍不得吧。
七喜苦笑了一下,假装没细看,将那张画纸收了起来,这才去门口吩咐依云去叫热水洗浴。
不多时候,几大桶热水已经送了进来,七喜伺候着吉灵洗了,待得换上了干净的里衣,扶着她躺下,七喜动作熟练地将床帐子放下,这才轻手轻脚在外间的小榻上和衣坐了下来。
紫禁城里,能留在寝殿里给主子守彻夜的,都是主子最喜欢、最亲近,最信任的宫女。
对奴才们来说:这是活计,也是荣光。
天地一家春的院子里,幽幽的月光如水银一般倾斜了下来,遮去了白日里雕梁画檐的华丽,平添了几分清幽。
小芬子背着手,在院子中来回走来走去。
事情其实很简单碧雪要出宫。
但是对他来说,就是一件天大的事了。
小芬子焦躁地忽然站定了,低头注视着自己的足尖。
心中仿佛有一个小人,不断地探头探脑,一遍遍锤着他的心房,尖声大叫着:“去找她!去找她!”
宫女值房的门忽然“吱呀”一声被推开了,小芬子下意识就上前了一步。
月光之下,他看得清清楚楚,依云夹着一只小小铜盆在腰间,打了个哈欠,向院角的水缸走去。
小芬子心头一动,下意识就迈出了一步,道:“依云!”
依云本来就打着瞌睡,小芬子冷不丁蹿出来,她唬了一跳,待得看清来人的脸,才拍着心口道:“芬公公。”
小芬子道:“碧雪睡下了么”
一提到碧雪,依云眉眼就耷拉下来了,向屋内指了指,低声道:“哪能啊!这两天一到晚上,碧雪姐都哭着呢。”
小芬子听了,心里更是难受,沉默了一瞬,略带了些紧张道:“你碧雪姐就要走了,我有几句送行的话对她说。”
依云毫不怀疑,见那铜盆舀满了水,一边回转身,一边点头道:“我替芬公公去喊碧雪姐。”
小芬子眼睁睁见着依云进了宫女值房里去,不一会儿,那值房里灯火明灭了一下,一个熟悉的身影慢慢走了出来。
小芬子握住了拳,握紧又放开,上前低声喊了一句:“碧雪!”
碧雪没抬头,径直往前走,走到了膳房旁边的长廊隐蔽之处,才停了下来。
她没说话,只是低着头,一脸的忧伤,眉眼哀婉地向下弯了一个弧度,是难得见到的柔顺,再不复平日里对着小芬子的冷硬。
小芬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碧雪。
他喉头动了动,想说什么终究没说出来,伸手在怀里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样物事递给碧雪。
碧雪看了一眼,却没有立刻接过来,只是木然地问道:“这是什么?”
小芬子低声道:“打开。”
碧雪接了过来,动作不甚利索地打开,看了一眼,神色一变,推给小芬子道:“我不用!”
是银票,而且是面额相当可观的银票。
至少,对一个宫女来说,相当可观了。
小芬子忽然攥起碧雪的手腕,将那东西塞进她手里,压着嗓子快速道:“你收着,只当给你母亲的,剩下的,你自己买铺买地都随你。”
碧雪转过头,没看小芬子,只把他的胳膊往外推,哑声道:“芬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主子已经将我母亲的事料理得周全,还又往我姨母家里送了许多,这些我真的用不到!我知道以你如今的位置,虽说巴结你的人多,但要这个数目你也攒了不少时间罢?加上咱们如今就靠在九洲清晏殿旁边,逢年过节的,往上的牛鬼蛇神,哪处不要维系?”
她终于转了头回来,深深看着小芬子,道:“我有手有脚,自己养的活自己,这些积蓄你留着你同我不一样,还要伺候主子许多年,将来老了,总得为自己留份打算。”
小芬子摇了摇头,忽然便露出了一个苦涩无比的笑容,道:“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
碧雪听了这话,整个人都颤了一下。
两个人离得极近,近到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呼吸声,小芬子只觉得一颗心在胸腔中砰砰直跳,几乎快窜了出来,耳中似乎有一个小人打着鼓点。
方才那声音又钻了出来那小人仿佛又趴在他耳边尖叫道:“留住她!留住她!”
他几乎就要开口了,那长廊后的柴火旁,忽然簌簌一声响动,一个黑影走了出来。
碧雪和小芬子都没料到旁边有人,俱是一惊,下意识地便往后退了一步。
来人是小达子。
待得看清楚他的脸,碧雪松下一口气来,但是想到方才那句“你走了,我还有什么打算!”,必然被小达子听了清清楚楚去。
她的脸红了起来。
小达子半身的面粉,半身的柴灰,伸手掸了掸袖子,道:“我原在这儿挑拣明早的柴火。”
他顿了顿,向小芬子看了一眼,微微摇了摇头,道:“芬子,都这种时候了,你还不跟人家挑明?”
小芬子终于抬眼,深深看着碧雪。
碧雪满脸通红。
小达子上前一步,毫不犹豫地压着嗓子就道:“碧雪,这么多年下来,小芬子对你的心思,你当真不明白?从前主子还是贵人时候,他便总是处处逗着你开心,你说的话,他有那一句话没记在心上?
后来小洋子来了,你好一阵子没理睬他,你可知道他背地里有多伤心!我又劝了他多少次?
至于他发奋做上首领太监的位置”
小达子抬眼瞧了一眼碧雪,点头一字字道:“里面也有许多为了你的缘故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