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秦头还没弄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已经被人扶了起来。他看到一个女人的鼻孔和她脸上的傲慢。女领导问,“你没事吧?”他点了点头,皱着眉头问道,“是来推窑的吗?今天。”
为民上前一步,举着大喇叭问:“老秦头,家具啥的都收拾好了吗?”
喇叭声既凄厉又刺耳,像是毒蛇的嘶叫,叫人听了毛骨悚然。
“好了。”一声叹息。
“我没有力气,拉不出来。”一个有气无力地声音说道。
“你,你,你,去帮忙!”为民指着铲刀上坐着的三个大汉吆喝着。
三个大汉气势汹汹的走了过去,瞪了老秦头一眼。东来低声低声对腾辉说,“这三个人我见过。他县里的打手,亡命徒。看来为民今天是准备动手的。”腾辉哼了一声,继续冷眼旁观。
三个莽夫一脚踹开大门,从院里推出一个木车来。木车上放着一个袋子,一床被子,一个电饭锅,一个脏兮兮的红盆里放着碗筷。“就这些?”拉车的汉子抖了抖车子,似乎觉得太轻。
“老秦头,你可想好了。推土机埋了的东西,我们可不负责给你找回来。”
“没了。”
“袋子里的是书吗?”为民在喇叭里嘿嘿笑道,不停地环视其他人,果然大家都笑了起来。
“还当宝贵呢!看了一辈子书,哼,有什么用?”这句话把大家的同情没收了,他们在情感上跨出了另一步,开始对老秦头的蔑视起来。造成这样的结局,活该,不是吗?
有人笑了起来。有人跟着笑了起来。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一下子变得戏谑起来。命运已经派来使者来嘲笑他了。女领导似乎笑得更起劲,他们把老秦头的一生当做笑料。但这可不是一个轻松的玩笑。很快,良知尚存的人的笑容在脸上僵硬了。他们的同情心在隐隐作痛。
老秦头还没反应过来,两个汉子差不多把他提了起来,放在人群的边缘。
推土机缓缓地向前开着,像是举行庄严的仪式。为民使了个眼色,叫他们按住老秦头。他怕的是老秦头发起疯来,冲到推土机下面求死。他的确可以戏耍他一番,但绝不能闹出人命。
当铲刀推到房门时,老秦头流下了泪来。他跪了下来。他想起二十五年前的一幕。他刚从邮苑毕业,回家种地。父亲狠狠把他抽了一顿,但他死不悔改。那天,父亲叫他在门前跪了一天。二十五年前,命运的剧本已经写好了。不是吗?此刻,来的不早不晚。早早为他准备的屈辱如约而至。王娟的离开对她也好。她不应该和自己一起受罪。他的父亲早就说过,他要是种地,一辈子被人欺负,一辈子抬不起头,一辈子穷汉,因为他不是种地的命。父亲的话差不多实现了。或许后来父亲想通了。一切都是命中注定。但他依旧心有不甘地训斥独子,幸福摆在面前你不要,那就去受罪吧。我的罪已经受够了,你要是这样,也由不得我。他想,如果他不回来了,他是否就有荣华富贵,至少不会像今天这样沦为刀俎之鱼。村民是无情的,但他们从没有像今天这样无情。他不想反抗即使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要把所有的激情留给文学一辈子的生**现了他的哲学:顺其自然。父亲增进得意地讲述过自家窑洞的挖掘过程,这表现出人类的征服之力量的伟大。铲车先和柴房较劲,顽固的房梁绝不愿意自己跌落在尘埃里。为民开了一句玩笑:“这他妈房梁跟老秦头一样犟。”他们的笑声多么刺耳。他低估了这份屈辱的威力。愤懑、耻辱、痛苦的气流在他的心胸穿梭,它们渐渐坚硬了起来,并慢慢沉落。好似一担巨石压着心中。他恨起自己来。软弱的人、怯懦的人、无能的人总会把本应该指向别人的感情指向自己。他想象自己站了起来,猛冲到为民面前,把他暴打一顿,仰天怒吼,要问公道何在。可他什么也没做。他的胸中燃起了火焰这是精神上的**之火。心胸发出了号召,他所有的精神力都要奔腾到这个港口,以掀起更加狂暴的惊涛骇浪,而身体仅仅成为危如累卵的情绪之火的寄居之所。泪水留了下来,但表现他心中的感情已过于苍白。柴房的逞能没有坚持多长时间。在为民的欢呼声中,柴房向自己的主人发出了一声哀嚎,轰得一声倒下了。但似乎他还想做一个战士,宁死不折。恼怒成羞的铲刀疯狂地拍打着这软弱的**,他坚强的意志再也不能给他提供任何力量了。柴房陨落了。他看到了主人失魂落魄的样子,继而为主人的命运开始悲哀起来。他的魂魄不愿意消散,在空中向毁灭他的大家伙唾了一口。老秦头眼睁睁地看着自家的柴房毁于一旦却束手无策。他原以为他选择避让村长的锋芒就可以获得心灵的解脱,但他彻底被内疚的绳索套住了脖子。他所熟悉的人们,他可不曾做过对不起他们的事情,他们竟然呼唤了起来。他们露出了丑恶的面目就像那些食肉动物一样。他想起,小时候秦博在柴房的墙壁上练字。他多么想要一块小黑板啊。秦博好几次让他在墙上刷出一个黑板来,这样他就可以用从学校带回来的短截粉笔练字了。小子后来失望了,用树枝在地上练字。他舍不得给水笔灌墨水用。唉,可怜的孩子!他还不知道家被拆了呢。推土机一路碾过去,与挖掘机并驾齐驱。两扇窑洞像两只黑乎乎的眼睛紧张地望着眼前的庞然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