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这边已经启程回京。这次出京前后将近两个月,太子等人也担心朝中变化,因而回程速度便快了很多。
时节上虽已入秋,但中午时分仍是酷暑难当。
薛可靠在马车上,正感觉头晕一阵阵袭来,恍恍惚惚听到有人在外面哭喊。
“阿六,怎么了?”
阿六出去看了下,回来道:“是叶夫人!她想见你。”
薛可用手撑住额头:“那就让她过来吧。”
再见叶夫人时,薛可也吃了一惊。
在天涯山的庵堂中,叶夫人虽然不是养尊处优,但是神态平和,气度犹存,但此时叶夫人一身粗布衣裳,皱纹深深的印在脸上,头发花白,背部眍?,看上去老了十岁。
如果不是阿六说,薛可简直认不出她。
按说叶夫人此刻也是犯妇,但她首告有功,薛可又叮嘱过孙默,因为并未将她当作犯人或家属看押起来,一路吃穿用度也不曾亏待。
薛可估计她也是偷偷过来被人拦下,才会哭喊,命停下马车,温声问道:“夫人找我可有事情么?”
叶夫人“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娘娘,您让我见见我们家老爷吧!”
薛可道:“夫人起来说话。你想见江犯?为什么?你要知道,他现在恐怕不想见你。”
毕竟是叶夫人的证据直接锁定了江大人的罪,估计江大人此刻最想生吞活剥的人就是叶夫人了。
叶夫人憔悴的脸上布满泪痕:“我知道他不想见我。只是他身子一向不好,我听说,他这两日老毛病又犯了,我只是,只是想去看看他。”
薛可叹口气:“夫人,此事我恐怕做不了主。”看到叶夫人脸上失望的表情,薛可道:“这样吧,我帮你问问。”
叶夫人盯着她,眼神中是不敢相信的欣喜。
“夫人到马车上来等消息吧。”
叶夫人忙摆手:“不用,娘娘,我在下面等,不妨事的。”眼神中卑微与期待,让人无法相信这是曾经的知府千金,布政使夫人。
薛可转身对吕新说:“吕大哥,你去前面看看孙大人可方便过来一趟。”
马车继续缓缓前行,不到一炷香时间,只听得马蹄声过来。
薛可从车窗中往外看,却见太子和孙默骑马过来。
“糖糖,有什么事?”太子在前面听说薛可唤孙默,不知道有何事情,遂和他一起过来,二人在薛可马车前勒住马。
薛可笑笑,眼神看向叶夫人方向。太子顺着她眼神过去,心里猜出个七八分。
“孙大人,叶夫人想去看看江犯,不知道能行与否?”
孙默看向太子,太子扬扬下巴,让他决定。
孙默沉吟半晌道:“叶夫人,通常来说,犯人未决之前是不能见的,不过夫人这边不一般,孙某可以通融,只是孙某想与夫人约法三章。”
孙默想着到京城之后还需要叶夫人上堂作证,倒不好将叶夫人逼得太紧。
“大人请讲!”叶夫人激动的说。
“第一,夫人不得讲与案情相关的事情;第二,夫人见他必须有第三人在场;第三,江犯目前情绪不稳,夫人莫要刺激他。”
“我都听大人的!”叶夫人谢了又谢。
薛可也谢了一声孙默。太子策马到她马车前,低下头道:“尽做烂好人!”
薛可哑然失笑。这重生一世,连她自己都不觉得自己是个好人,南宫更是经常感叹她心狠狡诈,也只有太子,还觉得她善良的很。
“夫人何时过去?我陪夫人去吧!”薛可想了想说。
“不敢劳烦娘娘。”叶夫人没想到薛可会如此说,今日许可相见,她已是意外之喜。
“不妨事,不如等今日歇脚之时,我陪夫人去,也省事些。”薛可心下也知道,如今叶夫人已经是犯妇身份,她自己过去怕是没那么顺利。
叶夫人当然也想到此点,半晌道:“多谢娘娘。”
傍晚时分,张统领已经带人先行征用了一个院子作为歇脚之处。
薛可便让人请来叶夫人,带着阿六一起去了随行犯人关押之处。
此次山西查处的大大小小官员几十名,大多数低层官员和犯官家属都留在当地,只有重要的几人被太子随行带到京城。
布政使江大人当然能够享受此待遇。
薛可带着叶氏进来,自然没有人敢阻拦,看押的侍卫殷勤的将三人带过来,又细心问要不要打开囚车,薛可点点头。
江大人早已没有之前一地布政使的威风,整个人在囚车中,萎靡不振,像个普通的老者。
叶氏一见到,忍不住便流下泪来。
江大人手脚都戴着镣铐,从囚车上缓慢的走下来,待他看清眼前的叶氏后,又转过身进了囚车。
“哎!我说老江,你这是干嘛?你夫人来看你,你怎么不下来?怎么,坐囚车坐上瘾了?”侍卫正要拉他,薛可摆摆手。
这侍卫不知道阿六有功夫,只是怕江犯突然发狂,担心这三个女子制不住,万一有个闪失他可完了。
薛可看院子里有个石凳,带着阿六过去坐了下来。阿六不赞同的看看薛可:“娘子,这一入秋,石凳坐着容易着凉。”
薛可不待她讲完,将她一把拉着也坐下来,笑道:“阿六,你越来越像嬷嬷了。”
阿六顾忌有其他人在场,没有反驳。
叶夫人擦擦眼泪,看着背对自己坐在囚车中的江大人:“我知道你不愿意见我,你心里恨极了我。”
“可是,我没有选择,老爷,我不得不这样做。”
“哼”,江大人冷笑了一声,突然转过身,双手抓住囚车的栏杆,大喊了声:“你这个贱人!”
“你这个狠毒心肠的贱妇!”江大人一开了口,便忍不住骂道:“叶氏,这么多年,你对我怀恨在心,如今你满意了?”
“你以为我是恨你才这样做的么?”叶氏也抓着囚车,对上他的眼神。
“那你是为什么?是为了感激?报答?还是因为夫妻恩情?哈哈哈哈~”
江大人突然收住了笑:“我承认,我没有做到当年对你的诺言,叶灵,可是你也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问题。这么多年,你要出府,你要修行,我都依着你。”
他一脸痛心的看着她:“你自以为抓着我的把柄,我为了让你安心也从来没取回账册,你知不知道,他们下了多少次命令要杀了你,都是我替你挡下的!”
“我知道你恨我,恨秦氏,可是我万万没想到,你竟然真的会将账册送给太子。”江大人举起双手,镣铐作响:“如今,你满意了?”
叶氏也怔怔的看着他,摇头道:“承忠,不是这样的,我只是为了我们的孩子。”
“孩子?你让老大、老二去京城读书,我便找了京城最好的,你给琴丫头定了亲,让琴丫头呆在舅家,我也依你,你不就是怕秦氏害他们么?你就这么不相信我?他们也是我的孩子,你就没有想想,为什么秦氏跟了我这么些年,却没有生下一儿半女么?”
叶氏倒真的从来没有这么想过,一时呆在那儿,半晌问了句:“是你么?”
江大人看着叶氏苍老的面容,突然叹了一声,不想再说,如此境地已无法挽回,倘若她真的因为首告而免于一死,又何必徒增她日后烦恼。
叶氏慢慢瘫软在地上。
她与眼前的男人是少年夫妻,当年她是不可一世的知府千金,他不过是有点薄名的书生。偶然相遇,她执意要嫁,他不敢迎娶,直到他中了进士才凑足了四礼到府中拜访。
虽然是有情人终成眷属,却抵不住生活琐碎日常争执,终于越行越远,直到秦氏入门,她便离了府。
“承忠,我心里怨过你,恨过你,可是从来没有想过置你于死地。只是,从你投靠皇后的那一刻起,我便知道,你走上一条不归路。这江府,上上下下,都会被你带入地狱。”
她站起身,眉眼之间也不见当年的妩媚多情,只留下岁月的沟壑:“我让儿女都离开府,可是我知道,你一旦案发,他们无论在天涯海角,都是躲不开的。”
“你怎么知道我们就不会成功?这官场之上,本就是火中取栗,富贵险中求,我这么做也是为了给孩子们挣个出路!”
“承忠,你为了什么你心里清楚。”叶氏凄凄笑了一声,她这一辈子有时就吃亏在心里太明白,容不下半粒沙子:“皇后的胃口越来越大,你一开始只是收受下级的贿赂,接着是拿钱办事,之后是搜刮民脂,告你的人越多,你越发害怕,更加依附皇后。可是这样是行不通的。”
江大人被她说中了要害,整个人默不作声。
“我爹爹接任知府时我八岁,那是我们全家跟着爹爹去任上。上一任知府因为贪贿被抓,我没去过刑场,只是在市集上看到他们家女眷在发卖,你知道那是什么场景么?妾室、婢女包括知府的嫡女,衣不蔽体,颈上插根稻草,任一帮青楼的人挑挑拣拣!二两银子不到被人像牲口一样的牵回去!”
江大人扶着囚车的双手也抖起来。
“我怎么能够让琴丫头落到这步田地?老大老二素来乖巧,难道我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跟着你去刑场么?”
“我身在庵堂,可是我明白江府已经撑不下去了。我知道监察御史处参你的折子已经越来越多,连你的主子也快罩不住了!”
“我明白,那天庵堂的杀手不是你派的,我也明白你我之间无论如何,你不会杀我。可是你明白我为什么检举你么?你以为我是贪生怕死么?你以为我只是因为要报复你么?”
江大人一瞬间像老了几岁。看着眼前的叶氏半天,终于隔着囚车,将手覆在她粗糙的双手上。
“灵儿,是我对不住你。”他唤着她的闺名,突然间一阵悲伤。他们,终究是回不去了。
“承忠,不要怕。老夫人已经八十五了,朝廷有法度,八十岁以上可以免刑。等我送走老夫人,我便下去陪你。”
“不要。”江大人老泪纵横:“你还有孩子,你还要看着他们娶妻生子。你能照顾老小,我便走也没有什么牵挂。”
“灵儿,很早之前,我就知道,你是我生命中的贵人。”
叶氏紧紧抓住他的手。
叶氏过来向薛可致谢。薛可起身道:“夫人深明大义,胸怀正气,应该是我向夫人致谢才是。”
薛可派人将叶氏送回去,又吩咐人将今日会面情况告知孙默。
薛可朝阿六感叹:“阿六,我是不是年纪大了,越来越不喜欢看这些。”
阿六撇撇嘴。刚准备出院子,薛可却看见隔壁院子看守众多,一辆囚车全部蒙着黑布,不由好奇道:“这是谁?”
阿六看了一眼,冷冷道:“应该是苏秋娘。”
看见薛可眼中的疑惑,阿六继续解释:“她是羽衣卫的人,应该是怕她沿途留记号联络。”
薛可心下好奇,拉着阿六:“我们去看看这个苏秋娘。”
阿六不赞同的看了她一眼。
“喂,她害的我受这么大罪,害的吕大哥求死的心都有了,我去看看还不行啊!”
阿六无奈扶着她。
“你干嘛?”
“你不是要去看么?”
“我就知道阿六最好了!”
阿六受不了的摇摇头。
薛可吩咐侍卫打开黑布,几人想劝,又看看阿六神色,此处守卫和江承忠处不同,看守的都是影卫手下,自然知道阿六的身手。
黑布打开,囚车中躺着一个女子身影。
薛可心里正奇怪,江承忠手脚都戴着镣铐,怎么这个刺客反而没有镣铐,仔细一看,这女子右边胳膊已经齐生生被砍断,有一根细细的铁链子穿过了她的琵琶骨。
女子满脸血污。阿六心里明白,尽管路上不会用什么刑,但为了防止她寻死,恐怕也是采取了一些手段。
“你便是苏秋娘?”
那女子看了眼薛可,没有答话。
薛可不想涉及吕新的事被他人听见,毕竟吕新之事知道的人也不多,如果传开,吕新怕是日后更难做人。
于是咳了咳,对旁边的看守说:“你们都下去吧,我有话单独同她说。”
阿六点点头,看守也知道苏秋娘琵琶骨被锁,等同于废人,当下就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