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王之术?皇上就是因为这个才刻薄发妻、冤杀忠臣的么?”太子不免有些悲愤。
皇帝轻轻“哦”了一声,道:“对了,朕都快忘了,你是打着为薛家洗冤的旗号的。”
太子如鲠在喉,不吐不快:“我并非打着这个旗号,臣确实想问问皇上,薛将军一生忠烈,皇上仅仅就因为猜忌兵权,至于如此么?”
皇帝打量了一下太子,眼中微微露出一丝失望:“猜忌?你这么认为?”
“不然呢?”太子反问了一句。
皇帝叹口气,对于这个儿子,他实在接触的太少,也教导的太少,可回头想想,似乎也并不是太子的错。
“去将舆图拿过来。”
太子心下有些狐疑,曹公公已经将一卷羊皮缓缓在案上打开。
不约而同的,皇帝和太子的脸上都浮现出一种敬畏与自豪的神色,那是万里江山,是寸寸山河,是先祖的荣耀,也是每一代君主的责任。
“开朝以来,西域便不断有兵患,边境常无宁日,直到我朝,到了大薛领兵的时候,才算真正除了这环伺之危!”皇帝像是忆起往日的时光,不自觉又说起对往日同袍的称呼,嘴角浮出一丝笑容,神情是坦坦荡荡的、不加掩饰的、对自己将领的骄傲。
太子倒是想起薛家那一夜,他听到薛家定罪的消息便跪在宫门外求见,直到最后一刻他知道乞求无望,策马奔向薛府。彼时的他年少气盛,咬牙道:“将军,不如我们现在就冲回西域去,那边都是我们的人,大不了再杀回来!”
薛将军连忙摇头:“你是一国储君,岂可为此下策!更何况,皇上对我,不至于猜忌如此!我薛家,性命是无碍的!”
后来,他每次回想起这段对话,不自觉的想薛将军当时是为了安慰他,不让他做出傻事呢?还是真的只是低估了君王的猜疑之心?但到今日他突然发现,他其实也不了解自己的父皇,也不了解薛将军,以及他们之间的感情和信任。
“大薛当然不会谋反!”皇帝叹口气:“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谁谋反,他都不会谋反的。”
太子忍不住退了两步:“那为什么?你明明知道,怎么还忍心?”
皇帝悠悠的叹口气:“没有什么忍心不忍心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使命,便是帝王,也是如此。”看着太子的神色,皇帝倒是颇有耐心的继续说下去:“刚刚朕告诉你,帝王之道,在乎制衡。你要知道,制衡不仅在朝堂之中,也在这天下之中。”
“朕在西域的战场上呆过,也把你放到西域的战场呆过,为什么?”皇帝的问话让太子微微有些发怔,难道不是因为他自己苦闷自请去的西域么?当然皇上是首肯的,难道是有意安排?如今这个地步皇上说这些又是为了什么?缓兵之计还是柔兵之计?
皇上看出他的猜疑,笑了一笑,自问自答道:“那当然是因为西域重要,朕相信你去了西域也不只是学会了领兵打仗。西域的王族你清楚吧?”
太子点点头。
“不同于我朝,他们是分散的王族,平时各自为政,战时相互首应。”
太子点头,这的确是西域那边的特色:“前朝的西域之所以不足为患,正是因为他们过于分散,内耗太多,直到阿密尔汗的出现,才将这分散的泥沙堆聚成塔,日益壮大。”
皇帝赞赏的轻轻点头,一瞬间,太子恍惚又回到幼时,在书房中背出长长一段不知所云的文字,只为了等着父皇最后轻轻的一点头。
“阿密尔汗死了之后,他们各邦之间仍维持着之前的联系,但是已大不如前。”太子不由自主的继续道。
“不错,上一次大捷之后,朝中便有两种意见,一种是继续追杀,彻底消除隐患;一种便是休战。那时你不在朝中,现在你倒是说说,哪种更好?”
太子顿了一下,当年他意气方遒,在西域时和那帮兄弟是想要乘胜追击的,奈何回朝之后事务繁多,之后又出了薛家之事,西征之事自然而然就放下了。加上西域又呈岁纳贡,这几年边境倒是平静了几年,如今静下心来想想,休战也未必不好。
一时他倒是无言,思索了半晌他还是回答:“彻底消除隐患当然好,但是所费甚多,劳民伤财,西境战事多年,休养生息更为稳妥。”
“这只是一方面。”皇帝点了点头:“这些年你在兵部历练,前年朕又让你去了户部,你也该明白,这战事,绝非武将一人之力!战备粮草,人员兵马,一刀一箭,都是银子堆出来的,黄河决堤,山东大旱,江西剿匪,偌大一个国家,哪里都是要银子的。”
这倒是真的!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户部的官员不像兵部,没有豪情壮志,也没有铁血战情,个个都是精打细算,每年年终的时候个个都愁眉苦脸,拿着算盘锱铢必较,恨不得一笔银子能反复使用。而朝廷的银子更是千家万户的性命,太子这几年也是深有感触。
“另一方面,西域民族民风彪悍由来已久,妇孺孩童个个上马能战,便是一小撮人,也能形成边境之患,更何况西边地广人稀,剿灭他们谈何容易!”皇帝冷笑一声:“外敌当前,他们自然团结一心对外,但无外敌,他们生性散漫,又难以拧成一心,所以,你说说,是逼着他们绝地逃生的好,还是分而化之、蚕而食之的好呢?”
太子其实也用不着回答,这两年西域的形势便证明了一切,西域各王族之间内斗不断,目前西边十三邦中倒有一半的王汗是朝廷内定的继承人选,确实已经不足为患。
太子也承认没有十几二十年的心计、布局,怕是不能至此的:“皇上早已将功夫下在暗处,臣佩服!”
“但是大薛实在太出色了!”皇帝也叹了口气:“有他在,这场仗就非打不可,所以他也非死不可,懂了么?”
太子有些明白,又有些不甘:“薛将军并不好战,况且对皇上、对朝廷忠心耿耿,便是皇上另有考虑,免职卸兵就是,又何必斩杀满门!”
“当年你跟着大薛在西边,西边的将领是怎么看待薛将军的?”
“视薛将军为战神!”说到此,太子的心中也涌起一阵骄傲。
“那免了他的兵权,那帮人会怎么样?”皇帝冷冷笑了声:“人在一个位置,但并不是这个位置上所有事情都是他能决定的。就算大薛能明白,愿意休战,战功在前,他手下的人可愿意?”
太子明白这话是有道理的,便是当年他也是一门心思要战的,一匹奔跑中的马并不能轻易勒住,而战士们的好战之心,一个优秀的将领也不能轻易熄灭,更关键的是,也舍不得。薛将军的死如今还是半遮半掩,如果换成当年,朝廷直接免去他的兵权,西境的二十万大军想必是不肯的,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不可预料!便是薛将军愿意出面安抚,想必也会人心涣散,心灰意冷。
“战场之上最重要的是什么?”皇帝仔细的问着自己的儿子。
“是军心。”太子毫不犹豫的回答。上过战场的他太明白军心的重要性,就像他心中的大姑娘,永远不可以倒下一样。
“不错,是军心。”皇帝赞许的点头:“所以,这仗暂时不能打,但这仗迟早还要打,所以这军心还不能散,最后只能是大薛死了。况且,大薛不死,西域各族之间也不会放松警惕,这也是当年西域那边乞和的秘密条件。”
皇帝叹口气,继续道:“这几年朝廷休养生息,也有些积蓄,西域那边也被咱们分化的差不多,还有五六个邦族拒不归化,再过个三年五载,毕其功于一役的事情,你就可以放手做了。到时候,现成的借口,就把薛将军的死推到他们头上,战士们血仇之心高盛,没有不胜的道理!二十万将士,心也从薛家归到朝廷,这之后的二十年,你在这个位置上也能安枕无忧。”
太子怔住了,看着眼前的皇帝,曾经他以为这是他最亲密的人,然而渐渐认清了真相,渐渐站在远处以一个陌生人的姿态去冷冷看着自己的父亲,在他自以为已经看明白的时候,此刻他又觉得从来都没有明白过。
外面传来刀兵之声。皇帝皱皱眉,曹公公悄无声息的走出去。
宫殿中更加的空荡,半天他艰难的问了一句:“皇上一直视我为储君么?”
皇帝的声音一如平常的冷酷:“当然,如果这件事你处理的不好,那只能说明有人比你更适合这个位置。不过,今夜如此迅速,倒真是有几分你母亲的果敢。”皇帝突然笑了一声,悠悠说了一句:“你母亲是这世上最聪慧最坚毅的女子,你是她和朕的孩子,便是朕,也想不出比你今夜更好的处理了。薛家一事,朕有些失望,也算是给你提个醒。虽然说儿女情长,无伤大雅,但你对薛家那丫头有些过分了,导致这件事情上你看不清。”
“薛可的事情皇上知道?什么时候知道的?”太子有些惊讶,心底的秘密突然被拆穿,虽然不吃惊,但还是莫名的想掩饰。
“那丫头,我怎么会忘?”皇帝难得的有些狡黠的笑:“但朕也没瞧出什么好来,也就是长得好看点,至于你和阙儿两个拼死拼活的么?阙儿监旨抄了薛家,和司徒做的交易放了那丫头,朕是知道的,大薛就这么一个心肝宝贝女儿,朕也有心给他留个后。一个丫头,朕料她也闹不出天来,倒是没想到那丫头也是个胆大的,驿馆那次你和阙儿还挂了彩,实在是有失体统。”
提到驿馆,又想到皇上也知道此事,太子的脸就黑了。皇帝是过来人,居然还安慰了句:“看开些,也就算了。”
太子的脸更黑了。
曹公公悄无声息的进来,回禀道:“是厂卫的司徒大人过来了,和殿下的人在宫门外有些冲突,老奴安抚了一下,请陛下示意。”
“哦!司徒来了!”皇帝轻轻点头:“你是怎么看厂卫的?”
“臣以为,监察百官自有都察院,我朝为了加强管控又设置了锦衣卫,厂卫以监察之名,行牢狱之实,朝堂之上人人自危,臣子侧目,实在并非善府衙门。”
“厂卫有厂卫的好处,但是这几年确实弊端也大了些,臣子们意见也大,你笼络民心,从厂卫下手,算是个不错的开端。”皇帝点点头:“荣达,传朕口谕,手下的人分三组交给禁军看管,司徒留下待命。”
“剩下的人,你怎么处置?”
殿上烛光通明,眼前的人却变得有些模糊起来。他听得自己的声音也有些缥缈:“皇上既然立我为太子,视我为储君,那么秦王呢?”
气氛陡然凝滞起来。提到自己最爱的儿子,皇帝是声音终于有些裂缝:“阙儿是个好孩子。”那是他一手带大的孩子,文治武功都是上乘:“如果没有你,阙儿也会成为一个好皇帝的!他很优秀,可惜生在帝王之家,也是朕耽误了他。”
皇帝的声音顿了顿:“太子从来都不应该是一个安稳的位置,太安稳,天下就危险了。从前先皇就告诉朕,给太子选一个好伴读,不如给他选个好对手。这话,朕当儿子的时候痛恨不已,当父亲之后倒是觉出几分道理了。”
太子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二人默默对视,终于皇帝开口,声音中带着一丝丝苍老和恳求:“看在朕的份上,给阙儿一条活路吧。你们不是打着除奸妃的口号么?丽妃交给你们,也就能交待过去了。”
太子沉默半晌,终于还是问了出来:“如果今日是秦王,父皇可会为儿臣谋一条活路?”
皇帝沉默了半晌,最后说了一句:“你会慢慢习惯从一个君王的角度看问题的。”
太子心中苦笑了一声,是的,他不会的,从一个君主的角度看,储君放过一个不太听话的弟弟是仁德,可从来没听说谋反的王爷放过正主的,这话问的就透着傻气。
皇帝看着他的神色,虽然波澜不惊,可皇帝也有几分明了,叹口气道:“天色将明,处理一下吧,这皇家,还是要高高在上,不能让天下人看了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