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竹眼神一闪,目光渐渐炙热。
这柄刀,他好像见过。
虽说那晚很暗,刀也很暗,但是刀身上的寒光,却仿佛能划破黑暗,带来光明。
当时他还将这把刀给抢了过来,奈何最终还是被夺走。
乔光出手刹那,慎晓啸止不住要惊呼出声。
因为他这招出的实在是太快,时机把握得实在是太对了。
如果将酆千仞换成慎晓啸,他绝无办法挡得住这么一招,腹中的肠子便已要流了出来。
然后他听到了,骨刀与金属碰撞的尖锐响声。
再就是血滴的声音。
酆千仞的拔剑声。
剑光无声,他听不到,却能看得到原应是白茫茫的剑光,竟是一片漆黑。
仿佛手上拿着的不是一柄剑,而是一支蘸满了墨的毛笔,一笔挥出,定的是生死。
接着骨肉划破的撕声,血箭喷出的韧声,剑刃上的鲜血滴答声,再就是……
有人重重倒下的声音。
砰的一声,地面仿佛为之一颤。
乔光半跪在地,鲜血已将前胸衣裳染红,成了个血人,却面无血色。
丹婵脸色死白,近乎昏厥。
直至听到一声惊呼。
“少主!!”
“快!快去将少主抬下来!”
酆千仞倒在了地上,不省人事。
败佛跟过来的仆从将双指放上,探查到还有鼻息,不由得松了口气,但看向乔光的眼神却饱含杀意。
若是酆千仞出事,他们没有一个人能活着回去。
现在乔光正是重伤,要不然……
霍竹突然站在了乔光身前,面对败佛众人,笑道:“胜败有命,不过是一场友谊切磋,不用看得太重。”
那人见霍竹到来,虽不甘心,但也只能作罢,向之抱拳,愤然离去。
霍竹转身,眯起眼睛看向乔光,笑道:“小友受了这么多次伤,需不需要治疗一下?”
他说的,是这么多次伤,而不是这么重的伤。
乔光眼皮一跳。
他并未接话,因为已有人帮他将话茬接过去。
“请让开。”
邬沟等人迅速来到乔光身旁,将他搀扶起来,准备扶去一边。
“等一下,恐怕还不能走。”
霍竹突然开口,止住了他们。
邬沟顿了顿,吩咐慎晓啸继续搀扶着乔光,他转过身来,瞧着霍竹,抱拳笑道:“不知霍长老有何贵干?”
霍竹微微一笑:“只是想和乔光小友说两句话而已,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邬沟面露难色,但是却也如霍竹所说,几句话工夫确实耗不了多长时间。
不等邬沟回应,霍竹便朝乔光走了过去。
他眼中似乎只有乔光一人,其他人仿佛空气般,不复存在。
邬沟刚想阻拦,却被另外一条手臂先挡在了身前。
他脸色不禁一变,望向身旁,原是不知何时也到了的公孙乐意。
邬沟暗暗松口气,既然公孙乐意在,那么霍竹自然是不敢出手伤害乔光。
只见霍竹徐徐到了乔光身前,脸上仍带着微笑,俯视着低垂着脑袋的乔光。
从前总听人说,凡是遇见一件急事,在做之前很心急,很想下一刻就能完成,但是等真正有机会去做时,一切都会慢了下来。
因为事情只有这么一件,若是立刻将这件很迫切要做的事做完,那下一件分量与此相当的事情,就不知道何时才能到来。
人的一生中,又能遇到多少次迫切想要去做的事情呢?
霍竹不想杀了乔光,他想将乔光带走,带到一个无人的地方,好好问上几句话。
邬沟在旁边,他可以置之不顾,尽地主之谊,接伤者去疗伤,多正当的理由?但是另外俩人的到来,他知道自己这个想法注定要落空了。
公孙乐意。
还有隗锡。
隗锡竟也到了乔光周围,但他和乔光之间还隔着一个公孙乐意。
他口中的“公孙奸”,有意无意,总挡在两人中间。
你微动身形,我也跟着微微调整。
邬沟看在眼里,心底一直默默盘算。
霍竹凑近乔光的耳廓,慎晓啸本不想让他离得这么近,便将乔光拉得远些,没想到霍竹却仿佛没看到、也不明白慎晓啸的意思般,反而一个箭步踏了过去。
与乔光只有一线之隔。
若这两人是一男一女,他人必定要怀疑此间是不是有奸情,应该说不是怀疑,而是断定。
离得这么近的男女,没有奸情都要生出奸情,否则情愫藏心中又有什么用?
只可惜,这是一对男的。
“我认得那柄刀,人或许能完全易容伪装过去,但是刀意却没这么容易伪装。”
霍竹轻轻吐出这句话,依然面带微笑,笑容又恢复了他本来的样子,温暖且和煦。
他将声音的大小控制得很好,就像是酆千仞控制力度般,能做到滴水不漏。
霍竹明明不是在传音,他就是在用嘴巴说出这句话,但是其他人只能听见他在呢喃,但听不清他呢喃的内容。
就连离乔光第二近的慎晓啸也不能。
乔光听完这句话后,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动静。
丁点反应都没有。
他好像完全睡着般,可能这场战斗已经让他精疲力尽,即使霍竹离得那么近,吐字那么清晰,他还是没办法听得清。
但霍竹知道,乔光比谁都清楚。
别人是用耳朵听,他则是在动用全身各处在听。
因为生怕身体的某一处会由于惊讶而生出什么反应,乔光必须尽全力控制住它们。
这些不经意间的反应,在审讯中最为关键。而在严酷的审讯中依然不露马脚的,必定是一个懂得隐忍之人。
而且是大隐忍。
霍竹说完这句话后,稍稍抬头,使自己能将乔光整个身体都看在眼里。
可惜,他注定是看不到乔光的反应。
因为他就像是死了一样,毫无动静。
不过霍竹并不觉得可惜。他只是轻轻笑了下,仿佛这一切早就在他的预料之中。
能在战斗中还考虑到会不会被认出来的人,怎么可能这么简单便露出马脚?
所以霍竹并不显得气馁。
他再次低垂下头,嘴巴靠近乔光耳边,再轻声说了句话,立马又将头抬了起来。
于是他看到乔光的眼睛眨了眨。
乔光低垂着头,眼睛自然朝下,霍竹是从旁边俯视观察,看到那长长的睫毛微微动了下,便知道乔光眨了眼睛。
霍竹笑了,显得有些开怀,笑出了眼泪,眼神却阴狠得可怕。
甚至有些惶恐。
他心满意足地走出大门,就这么走了。
这就已经足够了。
这反应,在霍竹眼里,便已说明一切。
慎晓啸莫名其妙地看着霍竹,这人着实是个怪人,莫名其妙地来,再莫名其妙地走,再莫名其妙地笑。
慎晓啸一直将自己看成是个疯子,没想到还有比自己更疯的。
只不过有的是假疯,有的是真疯。
有的是想避世所以疯,有的是因为要避世才疯。
无论如何,这确实是疯子的行径,不值得提倡。
慎晓啸关切问道:“乔光,没事吧?他说了什么?”
换来的,是一阵沉默。
没人说话。
邬沟和公孙乐意分别,与慎晓啸一起将乔光搀扶了出去。
丹婵的师父卜从安犹豫了一下,也招呼身旁一起过来的小仙宗众人,站起身,一起离开这个大厅,跟在乔光他们身后。
大梁六宗,走了两个,剩下支离破碎的四个。
垌洲上宗,走了一个,就是作为东道主的霍竹。
公孙乐意再次落位,轻抿一口苦茶,啧啧赞叹,这苦到喉头、再甜到心头的味道,让他很喜欢。
他好像没看到这一切的发生般,一直在喝他的茶。
气氛有些微妙,也无人说话,所以更加微妙起来。
剩下的,无论躺着的还是坐着的,都没有好表情。
当然,得除
开公孙乐意。
他一直在喝茶,而且喝得很开心。
……
……
客栈。
浮庐宗房间。
邬沟与慎晓啸要扶乔光到床上躺着,却被他拒绝了。
他在收拾行囊,准备离开。
小仙宗众人也在此。
卜从安深深地看着乔光深邃的背影,眼神忽然变得温柔起来。
前辈看后辈,便是这种温柔,就像以前看张紫纤,也是这种温柔的眼神。
“你是要去梁山秘境吗?”
卜从安轻声问道,像是担心打破了这难得的宁静。
乔光正在收拾行囊的手顿了顿,又继续收拾,笑道:“等下就出发。”
卜从安叹了口气,说道:“我现在搞不清婵儿找上你,对你来说是好事还是坏事了。”
乔光将收拾好的东西放在一边,继续收拾,笑道:“但是对紫纤来说是好事。”
“那也倒未必。”卜从安淡淡笑道。
乔光一愣,苦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忙活。
又是短暂的沉默。
卜从安突然开口:“其实我一直在奇怪三件事。”
想了想,她又补充道:“本来是四件,不过有一件想明白了。”
“哪三件?”乔光说道。
“第一,你明明身受重伤,在与酆千仞的战斗中不止一次露出败势,为何最后能挽回战局?”
这也是浮庐宗众人想知道的,他们都竖起了耳朵。
乔光犹豫了会儿,仿佛在斟酌词句,说道:“你可以这么理解,他本要用最擅长的杀手锏伤我,却没想到他最擅长的,也正是我最擅长的。”
乔光突然一笑:“他不够我擅长,也不知道我擅长这个,所以输得不明不白。”
云里雾里,没人听得多明白。
卜从安沉吟半晌,再问:“第二,霍竹最后在你耳边说的什么?”
虽然上一个问题还没搞懂,但是这无疑也是众人想知道的,于是又竖起了耳朵。
乔光苦笑道:“因为他也注意到了我最擅长的东西,凭借这点断定我的身份。”
乔光又道:“至于‘我的身份’,应该就是你后来想明白的第四件事。”
卜从安再点点头,竟承认了,说道:“我确实猜到了,昨夜那黑衣人是你。”
“那么第三件呢?”
这回轮到乔光迷惑了,因为他也想不清卜从安到底还有什么想不明白的。
“第三件,就是……”
卜从安拖长了音,似有要事相诉,众人不免又提起了神。
最后却听到重重一声叹息,幽幽道:“为何别人收拾行囊,是往自己的包袱里放进行李,而你却是从包袱里往外取出东西呢?”
乔光一愣,众人一愣,纷纷看向乔光的床边,才发现那里已摆着几个包袱。
乔光摇了摇头,苦笑道:“果然还是女子观察得仔细。”
“这些是给你们留下的,浮庐宗、小仙宗的都有,还有一个包袱是留给我的两个徒儿,于宝和东方海儿,希望到时邬沟大哥能替我送过去。”
邬沟深深凝望乔光,深吸口气,再缓缓吐出。
音线竟止不住地有些颤抖。
乔光突然笑道:“只可惜,没能跟你们回一趟浮庐宗,就要告别了。”
邬沟沉声说道:“无论如何,只要你记着,我永远都是你的师兄。”
他指着身后的慎晓啸和牧兰,说道:“他们,也一直都会是你的师兄师姐。”
乔光竟觉得眼睛有些干涩,鼻头酸溜溜的。
“很幸运,能有过这么好的师兄师姐!”
乔光笑了,大笑。
没有捧腹,也没有抚掌。
他只是揉了揉眼睛,笑得愈加用力,仿佛要将涌上来的泪用力憋回去。
“我们……有缘再见!”
……
……
第二天大清早,传出个地震级别的消息。
身为霍家长子、白骨冢上宗使者的霍竹,昨夜身死。
不见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