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小船上,佝偻着背的身影却好像没有被惊扰到似的,保持着垂首静坐的姿势一动不动。
“他……”我正要说话,突然看到那个身影缓缓回首。
白发被海风吹得如散乱干草,浑浊的双眸也无一丝光彩,可在看到我与十七的那一瞬间,陡然睁大。
哗啦!
结界瞬间破散。
巨大的风浪差点将小船卷翻,十七以邪气笼罩住我们,顺着水势将我推送到小船旁。
我看着那张因为震惊至极而僵硬的脸,皱纹如沟壑横生,这一眼,我看到的是一个迟暮老者,是一个年过耄耋的叶定稀,他甚至没有多少生者的气息。
吐纳间,只有无比稀薄的神力,勉励支撑着这具行将朽木的身体。
喉咙里像是哽着什么带刺的东西,我几番张嘴,却不能成声。
“东倾……”
叶定稀唤我,苍老而嘶哑的声音,差点被海风吹散了。
我颔首,几滴泪争先恐后得从眼眶里滚出来。
“你还在……”
他也点了点头,浑浊的眼瞳里泛起晶莹的微光来,“好,好,还在,你还在。”
我瞥见小船里还有一团黑影,看起来似是人形,用暗红的布包裹着。
“我的?”
能让叶定稀带在身边的东西,大概就只有我那毁灭的仙身了吧。
他伸手抚摸上那黑影,“我只找到这些,翻遍长生海,也没能找全你的身子,东倾……你可有怪我?”
“这副身子,是你给我的,如今毁了,再度为鬼,我倒觉得……不要紧。”
我好不容易才压住了气息,能平平静静得与他说话,只是就隔着那么一些距离,我好像再也无法靠近一步。
叶定稀微仰着头,眼神专注而认真得望着我,好像是在看着什么失而复得的珍宝,可我知道,他如今这副样子,只怕已经不能完全将我看清楚。
“为何
你会继续漂泊在海上?”
按照他们的计划,此刻天界已经易主,叶定稀应该是跟在陆压的身边,再无谁可撼动他们的神威。
可是……为什么我会感觉到天地间越来越压抑的邪气。
哪怕是一个新生的天地,也没有丝毫新与生的气息,腐朽和阴森的风交织着穿梭在海面上,仿佛有无数只躲在黑暗乌云中的眼睛,正窥视着这艘缓缓飘摇的小船。
若非十七的邪气阻挡,或许我们早就被四方流窜的邪祟察觉。
这就意味着……根本没有所谓新生,这个末世,仍旧存在。
“你跌进长生海时,我不顾一切得去找你,可邪气扩散,海面惊涛万丈,冲上九霄,海水向着南天门倒灌,十万邪魂成了一支无坚不摧的大军,陆压和邪神刑天带领他们攻上三十三天城。”
叶定稀声音低沉而沙哑,犹如昨日重现般与我们讲述着前两日那一战。
南天门前十万天兵奋力一战,但却因为天宫中的几大主帅和战神接连出事,天兵天将无人率领,战力分散,海水倒灌更是让众神措手不及,他们被强攻之下,甚至溃不成军,一败涂地。
天界尽毁,人界不复存在,这世间也如同被放逐般进入永夜。
叶定稀没有参与攻打天界的最后一战,他的目的,从来都不是当什么天地秩序的新主,他的命,在我跌进长生海的那一瞬间,也没了。
我从来不曾怀疑过他的情意。
从苍梧在人界将那个差点被邪祟吞噬的恶灵使徒捡回无量山,他有了一双眼睛,第一次认认真真看着她的时候起,那就像是一种烙印,神识不死,印记不灭。
叶定稀越来越虚弱,他不惜燃烧本源之力来撑起结界,不让那些邪祟打扰他,还护着我残损的仙身,如今无论是力,还是命,都所剩无多。
他倚靠着船板,口鼻发出微微喘息的声音,声音虚弱道:“原本我以为陆压道君所谓的新生,与我的想法一样,天神战败,从巅峰跌落,他们再也不能执掌六界秩序,择定苍生命途,真正的自由和命运,将会掌握在六界众生自己的手里,但我没想到的是,道君他
从来不曾这样想。”
“他想要创造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秩序,天地万物,由他说了算。”我已经明白过来。
“是。”
叶定稀点头,陆压真正的目的,他何时才察觉,也不那么重要了,所以此时提起,才如此淡然。
一旁,十七不知何时站在了我的身后,声音冰冷道:“如今这天地,成了此等凋零惨状,无星月日光,无白昼黑夜,天人两界毁于一旦,另外几个界域封闭自守不再开启,陆压即便成了天地唯一的主人,他又还能掌管什么?”
是啊。
我看了一眼空洞得只剩下漫无边际的黑暗的天。
九重天真的被打穿了,因为邪气肆意爆发,覆盖天地,这世间已经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生息和灵气,唯有邪祟横行,这样的世界,谈什么新生和繁衍?
“你真的认为人类可以创造永恒的自由?”十七质问道。
叶定稀垂眸,不语。
他一定也在这两日反复思考过这个问题吧,他不说,我也懂。
十七并不在意他有没有回答,接着道:“权势,名利和财富,人类也有他们敬畏的,现世之中代表**的东西,也同时代表着身份和地位,一旦人拥有了它们,就可以为秩序说一句话,慢慢的这些话就会成为他们生活里的规则,成为约束和指令。”
“真正的自由,在这里。”
他指着心脏的位置,“六界众生,无论妖魔鬼怪还是神与人,都是一样,高低贵贱,实力等级,只不过是界域里的制度,是一个范围,在这个范围里,心是自由的,人才可以享受到自由的快乐,道德礼法的约束,规则和指令的禁制,是自由的底线。”
**是最可怕的东西。
一旦出现,便会一次次挑战生灵的底线,**一旦化为执念,也就是底线彻底被打破的那一刻,所以约束,不是为了阻碍自由,而是为了控制**。
是啊,文明的意义不正是如此?
只有**的生灵,和那些只会张嘴撕咬血肉的野兽有什么分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