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变得有用,做些更有用的事情,如果那些火器有自己的想法的话,他们中间,未必没有和我一样思考的,”郇如认真道,“俞大人,您真的觉得,彭台那几千条人命,不值得这些火器的价值么?在这上面,我并不内行,无法评判,也无意强行左右您的判断,只是请求,请求您能再好好地,好好地想上一想。”
“好了好了,这件事呢,我们进来再讨论讨论吧。”郇叔越背过手,不停地给郇如使眼色,示意她先回去吧,不要再继续闹了,影响不太好。
“不,不用再进去浪费时间,”俞大逑断然挥手,打断了郇叔越和稀泥的举动,直接道,“我改主意了,不就是送几个东西嘛,送就送了,也值当你们轮番地车轱辘我,显得我还不如一个小丫头懂事一样,不过,郇,郇小丫头?”
俞大逑诡异地顿了一下,又多看了郇如一眼,面色古怪地继续道:“我手下的兵,可是既不会说柯尔腾语,也不会瓦赖话的。但这些新火器要送过去,没有我手下的兵,又是既没有人会装会修,也没有人会送会用了,所以呢,在这件事上,还是真的要拜托你这个小丫头了……”
“俞大人但凡所需,”郇叔越脸色很难看地打断俞大逑,直接道,“末将现在就去派人寻了会说胡人语言的向导来!她只是一个小孩子,此等重任,怎可托付给她一个小孩子?俞大人还是不要胡乱开玩笑了!”
“不不不,老郇头,”俞大逑摇了摇头,指了指郇如,认真道,“令爱今日能说得出这样一番话来,就足以见得,她早已强过我们中大多数人的许多,早便不能简单粗暴地单把她当作一个小孩子来看待了!”
“当然,你要去找旁的向导,你自找去,我当然不会拦你,这个东西,本来就是多多益善的,”俞大逑沉吟片刻,既然做了第一个决定,第二个决定便很快也果断地下了,“只是时间不等人,既然要送,那便今日下午就出发!毕竟,在南乌多拖延一日,彭台就少了一分获胜的希望。”
郇叔越的脸色非常难看,见说不过俞大逑,便转过脸,严肃地望着郇如,正要开口,郇如却先他一步,一掀下摆,重重地跪了下去。
然后跪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自小,父亲便告诉我们,”郇如抬起眼,认真地盯着郇叔越的眼睛,轻轻道,“执此一生,愿忠君报国,不计个人得失。”
“是,我是这样说过,”郇叔越只觉得唇舌发苦,又急又气道,“只是有些事情,我能做,我需要做,但是不需要你来做,你懂么,如儿?”
“你,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你去北边出了什么事情,我怎么办?你娘怎么办?我和你娘今年四五十了,你忍心,忍心让我们……”
——白发人送黑发人么?
“父亲,一样的,”郇如直视着郇叔越的双眼,很轻,但是很坚定地纠正他,“其实,我们都一样的。”
——虽心有愧,但所向者,从无回头。
就像我和弟弟,也从来没有在小时候抱怨过您为何常年在外,吃住军营,枕戈待旦,出生入死,为国尽忠。
您有您有的志向抱负,我也有我想做的事情。
郇叔越一时哑然。
“可惜了,”俞大逑忍不住在心里嘀咕道,不过想了想,又转了主意,心道,“不,不可惜,是幸甚至哉。”
——可惜,是可惜这个孩子身为红妆,生而受囹圄之限。
但,能得知这世间还能有这样的年轻人,又何尝不是大幸呢?
这是她的幸运,也是看到她的我们的大幸。
从南乌北上前,俞大逑让点的手下那队精兵与郇如先互相简单问候了解了一番,临走之前,俞大逑避开众人,问了郇如最后一个问题。
“像你这样的小丫头,,实在是不该滩这趟浑水的,”俞大逑叹息道,“但你既执意北上,旁的废话我也不多说了,只提醒你一句,郇丫头,你当知道,你这样的情况,若是遇俘,多的可能,是会遇到比死亡更悲惨的情况。”
郇如低头一笑,从最贴身的地方掏了一把锋利的匕首出来,淡淡道:“俞大人,你要知道,在战场上,想活下来不太容易,但若是一心求死,还是很快的。”
——我既决定北上彭台,就做好了一切所有的准备。
弃身锋刃端,性命安可怀?父母且不顾,何言子与妻!名编壮士籍,不得中顾私。捐躯赴国难,视死忽如归!*
郇如想,如果傅怀信可以为了那不降的风骨为彭台战至最后一刻,太子殿下可以在沧江之上放弃一国储君之尊舍身饲虎来保全剩下的人,连阿瑾,都愿意为了大局做出牺牲,忍气吞声地只身留在遥远陌生的异国他乡……死生大义面前,大家所有人都一样的,他们能做到的,我为什么不能?
以一个女人的身份来到这个世界,但如果走的时候,是以一个“人”的存在走的,那么,这一生,也是不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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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州府,彭台镇。
青江水系出现问题,是傅怀信在被围城的第九天就发现了的,无他,在日益升高的气温和正好如有神助的自西北方而来的顺风风向的加持下,在哈旦巴/特尔开始着人抛尸彭台镇内水系上游的那天中午开始,傅怀信就警觉地发现了那风中猛然增加好几倍的尸臭味的不对劲。
情况的恶化,甚至比乌力吉设想的还要快,两日后,已经有陆陆续续有百姓、士兵向傅怀信反应水质变化的问题,为了稳定军心,一开始傅怀信选择了暂时按下不发,毕竟,这是一个瘟疫一旦爆发,会比战争还要令人恐惧、还要让人束手无策的年代,只向百姓反复要求,无论是地下水还是河流水,都要煮开了再用。
但是很快,傅怀信便意识到,这样不行,又过三日,彭台被围的第十四天,城中开始有人陆陆续续地咳嗽了起来,在傅怀信意识到的时候,四面的咳嗽声已经不绝于耳,仿佛一夜之间,家家户户都响了起来,傅怀信悚然一惊,顿时便意识到继续对着百姓隐瞒下去是会出大乱子的。——虽然,公开了大庄方面探的真相于事实而言,也基本上没什么用处,不过聊胜于无罢了。
傅怀信公开水系的问题后,开始着专人督促,严查河流水的煮沸问题,但即便如此,民众在惶恐不安了一阵之后,资源的紧缺,还是让不少口渴而又缺少薪柴的人本着侥幸万一的心理,铤而走险地一次又一次违令而行之。——毕竟,喝了水,只是“有可能”会咳嗽,但不喝的话,难道要现在就先被渴死了么?
郇如与俞大逑火器营的手下是在彭台被围的第十五天赶到的,郇如绕过柯尔腾人,验明身份,经过千重难万重险入了城后,面对的,却是傅怀信当头的第一句喝问:“郇姑娘?你过来做什么?”
“都什么时候了,还什么姑娘不姑娘的,”郇如板着一张脸,给傅怀信行了一个军中下级将领拜见上官的礼,公事公办地向傅怀信汇报了自己带来的人员物资情况,最后,言简意赅地总结道,“简而言之,我们是来给你送装备了。”
“虽然十分感激,但我不得不要先说,”傅怀信苦笑了一下,苦涩道,“你们不该过来的,说真的,彭台,我都不觉得还有被救援的必要了。”
——守,是根本不可能再守得住了,不过是死命拖着,能多拖住哈旦巴/特尔的大军一日,就是多赚了一日了。
“傅将军,您是真的这样想的么?”郇如抬起眼,冷冷地逼视着傅怀信,面无表情道,“如果这是您的心里话的话,那么,我请求您交出自己手中现在对彭台的最高指挥权,您的消极绝望情绪,已经不适合来带领大家走下去。”
傅怀信闭了闭眼,站在原地沉思了半晌,缓缓地睁开眼睛,平静道:“彭台的情况,现在比较复杂……但是,我想,我还可以再试一试。”
傅怀信带着郇如一行来了彭台的军营中心,然后将哈旦巴/特尔在上游的堆尸、水质的变化、以及城内如今已经开始不妙的发展状况先简单地叙说了一遍。
“已经隔离了么?”郇如拧眉问道,“咳嗽的和不咳嗽的,额头发烫的与不发烫的,互相隔开了么?”
“是的,”傅怀信点了点案几,轻轻道,“任何有发病征兆的,我已经在第一时间划出了专门的地方将其与正常人分开,比较好的两点在于,一是百姓都很配合,没有让我们很为难,二是这种情况,目前在我们守城的士兵中还没有发现。”
“原住地呢?”郇如微微松了一口气,继续追问道,“有没有把发病比较多的聚集地好好地整理打扫过一次?好吧,现在肯定没有人手,那,最起码,烧了吧?”
“问题在于,”傅怀信苦笑道,“我们连和胡人打仗的热滚油都没有了,别说没有能烧完那些地方的东西,要是有,我也早拿去跟哈旦巴/特尔直接拼了。”
弹尽粮绝,可是真的要弹尽粮绝了。
跟着郇如过来的火器营一行里有人发出了极轻的笑声。
“好消息就在于,”郇如学着傅怀信方才的模样,轻轻点了点案几,淡笑道,“你所缺的那个东西,现在,我们带过来了。”
“让蒋明来讲讲他们的新伙伴吧,”郇如起身,让出傅怀信对面的位子来,笑着做了个请的姿势,“这些火器什么的,我是听不懂,也搞不明白的。”
蒋明是个活泼开朗的年轻人,在火器营里算年纪小的比较那种,又天生的脸皮白,怎么晒也晒不黑,在军中经常被人戏谑为“蒋小白”。
蒋小白毫不客气地往那里一坐,抓着傅怀信的手,跟与人侃大山一般,胡天海地地吹起了他们这一批最新的搞出来的火器有多么多么的威武厉害。
“等等,等等,”傅怀信听到某个东西,顿时震惊了,“你说这个东西,这东西的射程多少?”
蒋小白嘿嘿一笑,露出一口大白牙,用手比了个数字,郇如倒是没看懂,不过她也不需要完全看懂,她只要看得清楚,在蒋小白重复了那个数字后,傅怀信惊喜过度,一下子跳起来的夸张动作。
“哈旦巴/特尔的大帐距离我们这里只有,只有,”傅怀信先比了一个距离,又比了一段长度,震惊得语无伦次道,“也就是说,也就是说,如果我们埋伏得当的话,完全可以一炮轰了他的大帐!”
“哈旦巴/特尔,”蒋小白嘿嘿一笑,“呼和韩手下的三大走狗之一,不管是杀了他还是抓了他,都是大功一件兄弟!”
“呼和韩,会为他的狂妄自大,和愚蠢自私,”傅怀信猛地转身,目若寒星,坚定道,“付出他该有的代价的!”
“在这之前,诸位,”郇如敲了敲案几,提醒几位沉浸在幻想里俨然已经可以顿时冲出去埋伏/酣战个几天几夜不吃不喝也不会痛不会累的年轻人道,“我们要先解决的,是城里的问题吧。”
“烧了就是,”蒋小明眨了眨眼,对着郇如卖萌道,“这很简单,不是么?剩下的得要大夫吧,我们可做不来吧?”
“我在想,烧,如何烧?怎么烧?”郇如挑了挑眉,笑吟吟道,“如果烧的好的话,说不得,我们可以做一出‘苦肉计’来,以逸待劳,等着外面的胡人自己想尽办法削尖了头钻进来……”
“青竹蛇儿口,黄蜂尾后针,”蒋小白刷地一下跳了起来,正对着郇如,深深鞠了一躬,发自内心地由衷感慨道,“两者皆不毒,最毒妇人心。佩服,佩服,在下甘拜下风。”
要说脏,那还得是读书人的心才最脏。傅怀信在心里默默感慨着,心道,这也就是郇瑾没来,不过,说真的,他也是今天,才感觉郇家姐弟俩,才真是真真的亲姐弟。
徐北第一阵震彻天地的炮声响起的时候,在半道上的允僖和郇瑾拼了老命地往彭台赶,在起初最开始的时候,几乎除了南乌对火器营之行知情的人之外剩下所有人的第一想法都是,完了,呼和韩的军队动用大炮了,这下彭台……肯定完了。
甚至不少多愁善感、伤春悲秋的文人墨客在第一时间慷慨提笔,都要落下“此日漫挥天下泪*……”之类的名笔,结果第三天,战前第一手具体消息传到洛阳,发现确实是有人完了,但完的那个,不是大庄的彭台,而是对面那位呼和韩大单于尊贵的“义子”、青吉台的王储阁下。
“哈旦巴/特尔死在了大庄?”谨身殿里,成宗皇帝面色古怪地叫来了负责彻查此事的天鹰卫首领,诡异地问道,“他怎么死的?”
“呼和韩谋士乌力吉提议堆尸造瘟疫,结果彭台之围被火器营所解之后,我方的疫情得以控制,相反,哈旦巴/特尔却因为之前的几次近距离接触而不幸染病,”天鹰卫首领一板一眼地汇报道,“彭台守将傅怀信组织反攻,一举攻破哈旦巴/特尔大帐时,他正在手下的陪同下秘密于柯尔腾人的地盘求医问药,后来见彭台守将皆以为他已经战死在大帐中,或许将错就错,易容变装南下,想趁机窃取一波我大庄的机密讯息再走。”
“然后?”成宗皇帝指着密报上的那行“一日,入旅店,食一餐,毕,卒”,既震惊又古怪道,“他是在旅店里,被人给下毒害死了么?”
“不,”天鹰卫首领想到这里也觉得实在是太无语了,顿了顿,憋着笑道,“哈旦巴/特尔出门在外,自然有手下试毒,只是,他似乎,没有吃过我大庄的地豆*。”
“据审讯当时旅店的主人得知,”天鹰卫无语道,“哈旦巴/特尔在吃完那盘掺了地豆酱的面条后,便骤然掐住了自己的脖子,呼吸紧促,然后不过须臾,便没了呼吸。”
若非如此,天鹰卫们一时半会儿,还未必找得着他和他手下的踪迹。
作者有话要说: 地豆,即花生。
花生过敏,emmmmm
打呼和韩进度:六/八。(哈巴绝对是这六个里死的最憋屈的那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