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尔腾,折渠。
清晨,郇瑾从自己的屋子里出来,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先去了格日乐的寝宫。
新王登基后,格日乐以王姑的身份入住了柯尔腾王廷在折渠行宫的最深处,其位置之尊崇,按柯尔腾的规矩,仅次于的柯尔腾王。——也怪不得之前的柯尔腾方面自称会派一个和四皇子允僖“同等身份”的人过来。
这地位,也确实够“同等”了。
郇瑾进去时,格日乐正抱着腿蜷缩在床的正中央,神色萎靡,脸上的表情也恹恹的。
“今天感觉怎么样了,”郇瑾也不避嫌,直接走过去,摸了一把格日乐的额头,皱眉道,“又有点烧起来了?”
格日乐蔫蔫地点了点头,含糊地咕哝了一句什么,然后便埋头往郇瑾怀里钻。
郇瑾僵了一下,却是最终也没有推开她。
郇瑾一手揽着格日乐,一手摇了摇床前的铃铛,唤了王廷的宫仆进来,事无巨细地一一问道:“昨晚什么时候开始烧的?烧了多久?可又用了药了?大夫怎么说?”
前几个问题倒都很好答,只是最后一个……宫仆抬头,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们王姑阁下一眼,怯怯地表示道:“腾格拉大人,大夫说,王姑阁下刚刚开始停用芙蓉膏,不当如此直接地全部停掉,得一点一点慢慢来,不然的话,会对王姑阁下的身体产生非常严重的伤害。”
“理当如此,”郇瑾眉头微皱,虽然不是很满意,但也表示完全可以理解,“按照大夫的安排来就是。”
“但是,王姑阁下不想这样,”宫仆焦急道,“王姑阁下她现在一点都不愿意碰的。”
“琪琪格,你的废话真的好多。”格日乐在郇瑾怀里打了个长长的哈欠,恹恹地擦了把眼角反射性的泪水,烦躁道,“我的事情,轮不到你来多嘴。出去吧。”
“我也是担心您啊,”琪琪格脱口而出罢,也察觉自己逾越了,咬了咬唇,最后对郇瑾做了个“求求腾格拉大人想想办法吧”的拜托表情,垂着头退了出去。
“格日乐,”等到宫人退下去完了,郇瑾的神色也严肃了起来,掰正格日乐的脑袋,沉下语气问她,“为什么不按大夫的安排来?”
“不想碰就是不想碰啊,哪有那么多为什么。”格日乐躲开郇瑾的辖制,继续往他怀里拱,嘟囔着抱怨道,“我从前碰了芙蓉膏你要发脾气,我现在不碰了你也要发脾气,腾格拉,你真的好难伺候哦。”
“格日乐,这是能混为一谈的一件事情么?!”郇瑾真是要被她的强词夺理气死了,憋着一肚子的火想发,但又想到自己之前发完那场脾气后差点酿成的惨剧,强忍着性子按下了,再三告诫自己不能跟一个病人一般见识,无奈又烦躁道,“你什么时候能听话一点?让我少操点心好不好!”
“是你说的,明明是你说的!”这句话却不知道是哪里戳到了格日乐的点,让她猛地一下炸开了,一把推开郇瑾坐了起来,一边流着泪一边恶狠狠地咬着唇道,“是你说如果我再碰一下芙蓉膏,你绝对绝对不会再碰我一下的。腾格拉,你真的太过分了。”
郇瑾微微一怔,这才想起来了,前段时间刚刚过来折渠,发现格日乐在偷偷服用芙蓉膏时,郇瑾当时就炸了,跟格日乐大吵一架,人在气头上,什么难听的话都说得出来,等如今情绪平复下来,格日乐还把当时的对话记得明明白白,倒是当时忙着放狠话的郇瑾,已经把那些都忘得七七八八了。
“没有那回事,”郇瑾想到吵到最后格日乐差点都没了便不由一阵的心有余悸,赶紧软下态度,柔声道,“那时候我很生气,说的都是气话。”
“格日乐,你大人有大量,不要与我计较这个了,好好听大夫的话,早点好起来,好不好?”
格日乐怔怔地望着郇瑾,眼泪突然就断了线的珠子般掉了下来。
郇瑾手足无措地看着她,来折渠这一趟,简直创下了他平生频率最快、次数最多的叹气历史。
“我总是不太聪明,”格日乐擦了把眼里,垂着头,颓丧道,“腾格拉,我分不清你什么时候说的是不需要往心里去的气话,什么时候是认真的。你总是说着说着就变脸了,我很害怕,但是我没有办法,我总是不够聪明,猜不透你的想法。”
“你高兴的时候,就随手逗我两下,你不高兴的时候,我连大气都不敢出,我就像一只小狗,总是傻乎乎地围着你转圈圈,痴痴地等待着你这个主人的宠幸,就算是被踹两脚,都不舍得离开的那种。但是腾格拉,我也是会疼的。我告诉自己,只要不喜欢你了,就没有什么可难受害怕的了,但是我又做不到,我控制不住自己的心。”
“腾格拉,你明明知道我喜欢你,你明明什么都知道的,可你偏偏就要拿那些话来威胁我……你太过分了,你真的太过分了。”
郇瑾怔怔地坐在那里,心头那丝微弱的刺痛感渐渐清晰了起来,有一瞬间,让他都隐约觉得骤痛到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格日乐哭也哭了,吵也吵了,又恢复了最开始郇瑾进来前一个人垂着头抱着膝盖蜷缩在床中央的蔫蔫姿态,她其实觉得很孤单,也很难受,但也觉得没什么意思了,腾格拉不属于她,那也不是腾格拉,那是“郇瑾”。
没有任何东西属于她,她只有她自己了,她还要救她身陷囹圄的父王,她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可以仗着父王母后的宠爱就毫无顾忌、为所欲为的小姑娘了,她现在不是“王女”阁下,是“王姑”阁下。她还有一整个族的子民,等着她撑起来。
——即使她今年才十六岁。
其实不该哭的,格日乐颓丧地想,太难看了,老这个哭哭啼啼的样子,也显得自己太没用了。
我为什么就不能再能干一点呢?我如果再厉害一点,不说什么拳打呼和韩,脚踢南边人,我至少可以保住我父王母后也好啊,我至少,也还能再大大方方地出现在腾格拉面前,再得意洋洋地跟他讲一次:“你喜欢权势富贵么?你若想要,跟着我,什么都有。”
可是现在,却是我配不上他了。
他在他的大庄过得好好的,平步青云、步步高升,到得我这里,反倒是我让他来看笑话了。
曾经有多想腾格拉再回来,到如今,就有多不想再让他看见如此狼狈的自己。
“其实现在想想,你当年走,还是很对的。”格日乐将脸埋在膝盖间,瓮声瓮气道,“不然出乱子那时候,我还真未必能护得住你。要是你死了,我会更难过的。”
“你是对的,我真的,不太靠得住。”格日乐沮丧地总结道,“我一直以为自己很厉害,在柯尔腾之内,无所不能。然而事实是,我甚至直到现在,都连我父王都救不出来。”
“我不需要别人来护着,”郇瑾托起格日乐的脑袋,深深地凝视着她的双眼,轻轻道,“我从来不靠任何人而活着。”
“是啊,”格日乐恍惚了一瞬,叹息道,“你可以仅凭自己就赢了阿古达木那个空有其表的蛮夫蠢货,即使是在不利的情况下。我一直知道,你从来都是很厉害的……”
郇瑾垂下头,轻轻地吻上了格日乐的唇。
格日乐浑身一僵,猝然瞪大了自己的双眼。
郇瑾轻轻地叹了口气,伸手盖住了她的眼睛。
“我确实从不后悔当年的离开,”唇齿交缠之间,郇瑾叹息着承认道,“但我总觉得有一些遗憾,在你最难过的时候,没有能陪在你身边,哪怕伸手拉你一把也好。”
“格日乐,会好的,我们会尽力救出你父王的,呼和韩只因一己私心便挑起南北战争,终将会为他的野心付出他该有的代价……一切都会慢慢好起来的,你也是,好好听大夫的话,尽快好起来吧。”
“就当是,”郇瑾踌躇了一下,终还是红着脸颇觉不好意思地说出了最后那句,“为了我。”
格日乐怔怔地睁大眼睛,眼泪浸湿了郇瑾的指间。
“我现在相信女人真的是水做的了,”郇瑾无奈,拿了帕子给她擦泪,也很迷惑不解了,“为什么这样也要哭?你不喜欢么?”
“腾格拉,”格日乐把脸埋在帕子里,像是怕惊扰什么一般,用极轻极轻的音调,喃喃地问道,“你是在可怜我么?”
郇瑾失笑,摇头叹息道:“这天下的可怜人太多了。”
——哪里可能一个接一个地可怜过来?
郇瑾想,同情陌生人这种情绪,可能出现在殿下身上,可能出现在傅大头身上,但唯独于我,是从来不存在的。
这种同理心缺位所造成的漠然,是郇瑾骨子里天生所携的一部分。
承认自己有一些心动,其实也没什么好难的,郇瑾想,旁人不清楚,于我来说,这种算不上急迫,但至少很真挚地想保护一个人的情绪,除了身边一起长大的那几个之外,这十多年来,格日乐,确实是第一个了。
曾几何时,当看到她的眼泪时,我便已然感到不舒服了。——似乎冥冥之中,便有着什么东西在告诉自己,不该这样,格日乐不该是这幅模样的。
眼泪不适合她,我想看她骄傲地笑着的样子。
熊耳初见,那个小姑娘张扬恣意、神气十足的模样,郇瑾一直记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
“其实无所谓,”格日乐也不知道听没听到郇瑾的话,把脸埋在帕子里自顾自地便给自己梳理清楚思绪了,“骗我也好,可怜我也罢,腾格拉,如果你做了,我希望你能做完一辈子。或者说,你至少多坚持一段日子。”
“我总是不太聪明的,”格日乐抬起脸,死死拽住郇瑾的手腕,自嘲道,“我也不想要聪明,我只想要你。”
郇瑾抿了抿唇,知道那些过往造成的不安,不是一时半会儿便能消解的,有些事情,郇瑾一向可以把它说得很漂亮,这对他来说很简单,也很容易。
但是这回,他不想这样了。
郇瑾摸了摸格日乐的头发,柔声道:“早上起来要不要先吃点什么?用了早膳,我陪你一起去议政厅?”
格日乐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
——从始至终,从几年前到现在,格日乐的要求都很简单,她就喜欢她的腾格拉能陪着她,一直一直陪着她。这样的话,不管去干什么,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她就很高兴了。
强打起精神来用了点东西后,格日乐高高兴兴地带着郇瑾去了议政厅。——在这之前,出于避嫌的意思,郇瑾还是从来都没有进过这个装满了柯尔腾内部最高机密的地方呢。
议政厅是柯尔腾王处理政务的地方,但显然,如今尚且不足三岁的新王殿下是完全无法独自处理这些的,格日乐以王姑的身份协助他理政,但格日乐的水平也就不过尔尔,一般能看懂、处理个大概的意思,在郇瑾这个内政高手被格日乐强行拖了过来之后,以至于那天到了最后,非常诡异又非常情理之中的,演变成了姑侄俩一大一小蹲在郇瑾面前齐刷刷地睁着大眼睛卖萌,然后郇瑾一个外人,以非人般的速度,处理完了格日乐堆积了好几天的折子。
“腾格拉,你真的好厉害啊!”格日乐像是第一天认识郇瑾一般,新奇地低头摸了摸折子,又摸了摸郇瑾,活似看到了什么大宝贝一般。——格日乐虽然理政能力一般,但她被自小被托娅王后带在身边看着,有些事情,不会处理不代表看不懂旁人处理方法的好坏,一时间,格日乐都有了种非常莫名,但确实实实在在存在心底的自豪了。
郇瑾不以为意地一笑,看柯尔腾王在嘴巴里偷偷地翻来覆去背那几句三字经,随口问姑侄俩道:“王在学汉文?”
“是的,”三岁的小孩子挺起腰,板着脸作出严肃神态的时候,还颇有几分小大人般的模样呢,“腾格拉大人,只有学习汉人的文化,才能更好地跟汉人打交道。柯尔腾人不可能靠着做草原上的土匪过一辈子,迟迟早早,我们得跟汉人定下盟约来,我们需要他们的粮食和丝绸,他们也想要我们的马匹和铁器,大家只有互通有无,互利共赢,才能彼此都更好地走下去。”
郇瑾深深地感到震惊了:“这是王自己想的?”
柯尔腾王羞赧地摇了摇头,红着脸道:“不,是姑姑教导我的。”
“这是我母后说的,”格日乐伤感道,“她一直希望柯尔腾能跟大庄互市,她也一直在劝父王南下与大庄和谈,但是父王……你知道的,敕勒川对汉人的态度并不友好,父王早年,还是打从心底里效忠呼和韩大单于的。”
郇瑾在心底微微叹了一口气,刨除任何个人感情倾向来看,托娅王后的死,实在是,太可惜了。
“王如果有心想学的话,”郇瑾看着格日乐怔怔出神的模样,知道谈到托娅王后的死,她心里必然不会太愉快,便不着痕迹地转移话题道,“腾格拉可以毛遂自荐,关于汉人的文字与文化,我想,我也许可以比您现在的先生教的更实用一些。”
柯尔腾王兴奋地瞪大了双眼,但还是很有规矩地先去看他姑姑的脸色。
“当然,这是好事情,”格日乐勉强笑了一下,用很愉快的语气高声道。“如果腾格拉不介意的话,也许,可以一次收两个学生?”
“不,”郇瑾施施然地摇了摇头,笑着道,“我有点介意,格日乐,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要你的身体快点好起来。”
格日乐委屈地嘟起了嘴,赌气地转过身不理人了。
郇瑾的唇角忍不住微微地扬了起来,一抬眼,正好对上柯尔腾王好奇又充满善意的眼神。
趁着格日乐被叫出去的间歇,郇瑾不由偷偷低声问柯尔腾王道:“王好像,很喜欢我?”
——在这之前,郇瑾与这个孩子并没有见过几次,但单就今天来说,郇瑾能明显感觉到对方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无尽善意。
柯尔腾王点了点头,也学着郇瑾的模样压低了声音,做贼般偷偷道:“因为姑姑很喜欢腾格拉大人啊。”
而姑姑,是如今这个世上,对我最好最好的人了。
“你姑姑喜欢什么,王就喜欢什么,”郇瑾沉吟了一下,觉得很有趣,遂逗弄柯尔腾王道,“那万一,你姑姑喜欢的是一个居心叵测的坏人呢?”
柯尔腾王愣了一下,托着腮沉思了半晌,又抬起眼,仔仔细细打量了郇瑾半天,最后摇了摇头,又低低地坚定道:“可是腾格拉大人,也对姑姑很好啊。”
郇瑾并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能让一个三岁的小孩子都感到自己对格日乐“很好”的事情了,不由奇怪道:“哦?”
“那个药,不好,”柯尔腾王的脸色凝重了起来,认真地与郇瑾分辩道,“我见过的,我父亲就是吃药,一直吃,最后没的吃了,就死了,很难受很难受的。腾格拉大人不许姑姑吃那个药,腾格拉大人就是好人。”
郇瑾悚然一惊。
——柯尔腾新王是上一代王储,柯尔腾五王子的儿子,柯尔腾王说他父亲是吃芙蓉膏吃死的,也就是说,在呼和韩的变故起来前,柯尔腾王储就已经被人偷偷引着用了芙蓉膏许久了?
那格日乐呢?她用了多久了!
“是我大哥,”格日乐的声音突然在二人背后响了起来,她倒是没有多避讳这个话题的意思,看出郇瑾心有疑惑,直接三言两语地解释了,“他想要五哥死。他以为只要五哥死了,他就能当王了,呵,我直接一刀砍了他的脑袋。”
格日乐的语气里,充满了对柯尔腾大王子深深的厌恶与不屑。
“比起这个,我更好奇,”郇瑾的脸色很难看,严肃地质问格日乐道,“芙蓉膏,你到底用了多久?不是你之前跟我说得三个月吧?”
两个人间的气氛一时僵持了起来。
柯尔腾王看看这边,再看看那边,缩着脑袋不敢说话了。
“三年多,快四年的样子,”格日乐迎着郇瑾震怒到顶点的目光,扯了扯嘴角,故作轻松道,“但我一开始没用多少,就试了试,你知道的,那个味道实在不太讨人喜欢,我一开始也受不了,后来慢慢地不用也就戒掉了,真正开始依赖它,是父王出事后的这段日子,三四个月而已,腾格拉,这也不算骗了你吧。”
“为什么,”郇瑾暴怒道,“你是一个傻子么?好好的,你碰那个害人的东西作什么?”
“虽然现在说这个很没有意义,但是腾格拉,最早的时候,”格日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苦笑道,“我因为听那木松说,这个东西,可以让人用了,不那么,痛苦。”
“腾格拉,”格日乐轻轻地问郇瑾道,“对不起,但我也只是,想你能好受一些。虽然你现在,好像完全不需要我,也完全都好了。”
“这样子也挺好的,真的。”
郇瑾捏紧了笔,只觉得脑袋后曾经被砸开的那一块地方,火急火燎地痛了起来。
一路疼到了他心底里最虚弱的地方。
疼得他难以忍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