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9
建平十年的下半年,注定是个多事的季节。
可于大周来说,却是好事连连。
因为耳必赫被擒,蓟州的战事陷入僵局之中,金人的大王再是儿子众多,有出息有能力能得他看重的,也不过只有几个,不巧的是耳必赫恰恰是其中之一。
不然打算从宣府那边找到突破口的大任,也不会被交给耳必赫。
而此时又发生了一件事,金人的老巢被人打了,虽然没打进去,却也给金人后方造成了极大的混乱。
带兵都不是别人,正是大周赴高丽国使节王端,而王端正是找高丽国借了道和兵。
高丽作为大周的附属国,两国之间一直关系友好,每一任的高丽王都由大周任命。金人打下了大半个辽东,却恰恰疏忽了毗邻的高丽。当初蓟州战火点燃之际,宗琮就从海路派了使节前往高丽。
高丽乃是岛国,有大半面积都临着海岸线,其中有附属海岛,距离辽东陆地行船不过只有半日的路程。
金人不通海战,恰恰大周水师还算强大,大周的海船也是举世闻名,金人堵在蓟州之外,万万没想到大周人会绕着走海路,借道高丽,从后方偷袭了他们的老巢。
历时快一年之久的战火终于停了。
不过金人自然不甘心,一面对大周放话,只要放了耳必赫王子,他们就退兵。殊不知是外强中干,家门口都被打了,还在硬撑。
直到大周从海路又过去了两万兵力,金人终于退兵了。
蓟州总兵趁胜追击,接连收复十余处失地,举国上下一片欢腾。
就在边关连连传来捷报之际,养伤在家的苏海却是深深为自己不能参与到那场面去而连连感叹。
不过姚金枝已经放话了,他就算想回边关,也得等到年后。最好是等郑秀莹怀上后再走,那是最好不过,不过这话姚金枝没明说。
但她的意思谁都能看出来。
与此同时,盘儿这个刚坐上凤座的新后,正在为二公主婉姝的婚事发愁着。
按理说宋明也回来了,应该重提婉姝的婚事,可宋家那边一直没动静,婉姝从来也不露面,这件事她到底是管,还是不管。
不管,现在废后被囚在咸福宫,精神已然失常,势必操持不了女儿的婚事,总不能任婉姝一直蹉跎。可若是管,盘儿总觉得有点尴尬,怕别人非议她的手伸得太长,前脚陈皇后刚被废,后脚她就管上别人女儿的婚事了。
最重要的是,明摆着婉姝对这门婚事很不待见,到时候若闹出什么不睦,她的处境就更尴尬了。
私底下琢磨了几天,盘儿瞅着机会把这事跟宗琮说了。
她也没遮掩,就实话实说。
宗琮却笑了。
“你现在是皇后,在名义上是她的母后,母后关心女儿的人生大事,乃是理所当然。”
所以要不怎么说男人天生的脑回路,就是跟女人不一样?
就说宗琮,才智、心性、谋略、性格都是没的说,可有些小事他仿佛就是差根筋,也可能是男人天性如此,没有那么细致敏感。
“那若是婉姝不愿,再闹出什么事,不是明摆着让人看笑话。反正我不管,你是当爹的,这事你得管。”
盘儿也懒得跟他说什么少女心思敏感,估计在婉姝眼里,叫她一声母后就是认贼作母之类的话,拿出耍赖的招数。
幸好此时殿中只有两人,奴婢们都被遣了下去,不然让人看见新后这样,盘儿的皇后威严恐怕也拯救不回来了。
“你是皇后,公主们的事该是你管着,你怎么又推给朕了?”宗琮有点无奈。他最近十分忙碌,朝堂上正就在皮岛设镇驻兵,从后方牵制金人忙得如火如荼,每天议事都要议到晚上,哪有空去操心这点小事。
“那你到底是管不管?”
她都吊在他颈子上了,他能不管吗?
反正事情是早已定下的,如今不过是走个流程,而且这事自然由内务府和礼部操持。
“朕吩咐给内务府和礼部。”
这下盘儿总算高兴了。
乾清宫这边发了话,内务府和礼部自然立马开始张罗。
公主府是早就建好的,嫁衣什么的也早就备好了,可当嫁衣送到公主院时,待内务府的人走后,婉姝却掀了托盘。
宫女们吓得跪了一地,齐嬷嬷忙走过来,把人都赶出去了。
“公主,您千不念万不念,总要念念自己的处境。如今娘娘那样了,又是陛下早就赐下的婚,这事若让人知道了,可怎生是好?”
齐嬷嬷是婉姝的乳母,婉姝是她奶大的,又从小跟在身边侍候,直到分来了公主院,十几年下来早就把婉姝当亲女儿看待了,说得自然是推心置腹的话。
可婉姝向来有主意惯了,齐嬷嬷是管不了她的,也就只能说说罢了。见婉姝一脸怒色,她劝了几句无用,只能叹了口气下去了。
过了会儿,宗铎来了。
“二姐。”
“是嬷嬷让人去把你叫来劝我的?她真是越来越多事了,难道你也要来劝我,让我别跟她闹?”那个她,不言而喻指的是新后。
宗铎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无奈地又叫了声大姐。
婉姝连连冷笑:“让我来说,你就是被她迷了心,小时候就有样儿,举凡说到景仁宫,你都是一副勉勉强强的样子,连句不好的话都不愿说。现在母后成了那样,皇后的位置也被她抢去了,你明明是个嫡子,现在成了废后之子,难道你还觉得她是好人?不是她,母后能成那样?”
宗铎没有说话,只是抿着嘴皱着眉。
“不怕你觉得她好。等着,现在她能唆使父皇把我嫁到宋家去,明儿就能随便给你找个落魄的勋贵之女塞给你当皇子妃,还美曰其名劳心劳力,人人都说她好,到时候就该你倒霉。”
“二姐!”
“我现在也看透了,全当母后就生了我一个,至于你从来跟我们不是一条心……”
“二姐!”
“二姐!”
宗铎从没有这么大声的说过话,婉姝被惊得停顿下来。
再去看宗铎,还不及她开口,就被他满脸痛苦的样子给震住了。
“二姐,你的婚事是父皇下旨赐婚,起因是什么,你最清楚不过。母后为何被废,你也知道,不是陈家和徐家不惜拿着军务大事来构陷苏家,事情能会闹到这种地步?现在事情已经这样了,你就算继续闹下去又有何用,圣旨是父皇下的,难道你要闹到父皇对你也厌恶,随便找个人家把你嫁出去,日后连宫都不让你回你才愿意,母后也见不着,你才愿意?
“二姐今年已经快十九了,和宋家的婚事是早些年就定下的,宋明虽不至于有什么大能耐,可弟弟也托人打听过了,他能从京中一游手好闲的纨绔公子,成长到在边关也算是一员猛将,以后也算是大有前途。至于二姐说我和你、母后不是一条心,弟弟也不知道该说什么。
“该说的弟弟已经说完了,二姐听不听得进去,我也管不了,就先走了。”
说完,宗铎转身离开。
婉姝怔怔地看着弟弟的背影,竟看出了佝偻之态。
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她掩住眼睛,背过身。
盘儿本来还担心婉姝会闹,谁知一直到了正日子都是风平浪静的,也终于让她放了心。
于宋家来说,迎娶公主可是一件大事,可因为婉姝的身份,多多少少有几分尴尬。
无他,二公主乃是废后之女,废后明摆着和新后是对头。
若说之前陛下赐婚时,那对宋家来说无疑是一件大喜事,虽然之后喜事因为宋明被扔去边关而显得喜忧参半,可到底也是喜事。
现如今叫什么?
宋家娶了废后之女,会不会被新后视为眼中钉?新后诞下了三个皇子,无论以后如何,总有一个会是将来的皇帝。
此事会不会影响宋家以后的前程?虽然现在宋家也没有什么前程可言,不过是顶个勋贵的帽子浑浑度日罢了。可架不住人会联想,这么一联想这门婚事就不是什么喜事了。
本来最近定远侯府就因三房家的宋明突然有出息了,闹出不少磕磕绊绊的小矛盾,妯娌们夹枪带棍绵里藏针让三太太很是精疲力尽。
宋明回京后,定远侯府一直没上宫里主动请婚,恰恰与这两点有关。
所以正日子这天,定远侯府的场面虽是热闹,但多多少少都藏着几分隐忧,不过外人都是看热闹了,只有明眼人才能看出几分内情。
“怎么,今天是你的大好日子,你倒是有些愁眉苦脸了?我要是没记错的话,在大同那会儿你没少念叨要博个出身,让她对你刮目相看。如今人娶回来了,你倒成这样了。”赵辰一手拎着酒坛子,一手拍着新郎官宋明的肩膀道。
出来敬酒的宋明灌了一口酒,叹着气道:“你不懂。”
赵辰哈哈笑了起来,揽着他肩道:“有什么不懂的,咱两家不都是差不多的情况。让我说,你在边关打了几年仗,倒把自己打得婆婆妈妈了,大不了分家出来自立门户,再说你还多个公主府,怕个什么,你说是不是傅磬?”
傅磬但笑不语,宋明如梦初醒。
是啊,他现在已经可以自立门户了,何必为家中的这些琐碎头疼,还担心婉姝嫁进来后,因为家中的事,闹得不太好看。
其实宋明也不光担忧这些,他也清楚婉姝对嫁给他的事有些心不甘情不愿的。
“不跟你们说了,敬完你们我就回新房了。”
“要不要我们去听听墙角?”赵辰笑得一脸暧昧。
“去你的。”
又嫁出一个女儿,哪怕是宗琮都有几分岁月不饶人之感。
胡淑妃这阵子又在操持婉姵的婚事。
见此,宗琮和盘儿说:“婉婤还小,你可别急。”
小吗?已经不小了,婉婤都十五了,及笄了。
盘儿表面应是,其实心里早就在琢磨驸马的人选。她是舍不得把女儿嫁出去的,可又不能不嫁,只能先在心里琢磨着,这样再等两年到了婉婤该出嫁的时候,也不会临时抱佛脚。
她想给女儿选个好的,且不管家世如何,最起码家里不能乱七八糟,最好能一辈子不纳妾。
盘儿两辈子都吃足了妻妾之争的苦处,不希望有一天婉婤变成废后那样,谁在未出阁之前不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可很多时候有些人有些事总会推着你不由自主往前走,以至于一错再错,无法挽回。
她甚至联想到,若婉婤出嫁后,驸马在外头养了小,到时候婉婤回宫来找她做主,她又该怎么办?
转头看看女儿那烂漫不知事的样子,她甚至有些犹豫要不要与她讲些婚后的事情,也好让她心里有个准备,不至于到时候发生了什么事,落差太大。
可该怎么说呢,说对于男人来说,都是贪恋新鲜的,你是公主,他是驸马,他就算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公主府养妾室,可在自己家就不敢保证了。
长顺大长公主不就是个例子,驸马对她也是恭恭敬敬唯唯诺诺,可年轻的时候也没少在李府养几个通房姨娘什么的,长顺大长公主年轻的时候,没少进宫找太皇太后哭诉做主。
这些事盘儿都是听傅太后说来的。
可盘儿总觉得这种话,不太容易开口和女儿说。
在她心里,婉婤还是那个肉乎乎喜欢笑的胖丫头,一直都没长大,大抵全天下的娘都是这种心态。
好不容易等盘儿想好了说辞,刚开头没说几句,婉婤就说道:“女儿以后若是找驸马,一定要找个像父皇这样对母后的好的。”
“你觉得你父皇对母后好?”盘儿心情有点小诡异。
婉婤用一种无法言说的目光去看她,让盘儿顿时明悟了婉婤已经不是那个肉乎乎的小婴孩了。
她这么大了,又出生宫廷,可能该明白的不该明白的,她都知道一些。包括妻妾之道,这世上又有什么地方比宫里的妃嫔斗得更厉害,更能展现妻妾之道的地方?
“女儿会找一个自己心悦的,也心悦自己的。”
盘儿又吃了一惊,心悦?
“你是不是有什么心悦的人了?”
婉婤一愣,立马道:“女儿只是打个比方,若是彼此不心悦,也不会像父皇和母后这样了,这样才是夫妻。若彼此不心悦,成为夫妻干什么?”
不得不说,盘儿今天受到的惊吓实在太多了,婉婤简直出乎她所料。也让她明白,她看待女儿的目光可能有局限性,以至于接连诧异。
这次对话就这么不了了之了,之后盘儿也没少旁敲侧击打探婉婤的心事。
可也不知婉婤是真没有心悦的对象,还是太会掩饰,竟没让她得到任何有效的信息。
可怀疑还在心底泛着泡泡,因为婉婤的那一愣的神情。
扭头她慎重其事对宗琮道:“告诉你一件事,咱们女儿可能有心悦的对象了。”
老父亲宗琮也吃了一惊,“心悦的对象,是哪个臭小子?”
盘儿也说不出所以然,只是说猜测。
不得不说,全天下爹娘的心态大抵都是同样的,宗琮疑惑归疑惑,还是把这事放在心上了。
为此,不惜在和宗钺说话的时候,旁敲侧击从宗钺那里套话。
两人毕竟是双生姐弟,婉婤向来和宗钺亲近。如果说宗钤是疼爱,对宗钺则就是有种无法言说的亲密感。
像婉嫤和宗钜就是如此。
这是哪怕同是同父同母的兄弟姐妹,都没办法超越属于一胞双生的亲密感。
可惜宗钺那里也没套出什么有用的话。
等宗钺走出乾清宫,才露出几分凝重之色,不禁蹙起眉。
“大姐,我听母后说,二舅父年后就要离京了。”
“是吗?这事我好像也听母后说过。”说着,婉婤疑惑地看了宗钺一眼。
她还是比较了解宗钺性格的,宗钺是那种无事不会说废话的人,但凡他说话,必然有其诱因或者目的。
估计也是双生的关系,两人格外有一种心灵感应,几乎是对方动动眉眼,就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什么。
婉婤了解宗钺,宗钺何尝不也是了解她。
“傅磬也要离京了,这次他们不是去大同宣府,而是去皮岛。”比起婉婤,宗钺还是要多知道一些,她作为一个公主不可能会知道的事。
毕竟宗钺现在也不小了,平时宗琮难免会拿一些军国大事来与他商议,其实也是考考他的应对能力,有意在培养他关于处理朝政上的一些能力。
像打算把皮岛经营成牵制金人大后方的一个军事重地,这件事知道人不少,但打算派谁去,知道的却没几个。
婉婤愣了一下:“皮岛那么远,都到高丽了,派二舅父去也就罢,怎么把表叔也给派去了,难道那地方一个人还不够?”
话都说到这地步,宗钺还有什么不懂的,神色不免复杂起来。
“父皇前阵子冲我打听关于你驸马的事,问我你可有什么心悦的对象,估计是母后让父皇问的,想提前为你做好打算?”
婉婤一下子就局促起来。
可能在外人来看不显,可让宗钺来看却是太明显了。
“心悦对象?我怎么可能有什么心悦的对象,再说我才多大,皇祖母可是说了要等我十八以后再说招驸马的事。母后怎么现在就提前说招驸马的事了,不行,我得去跟她说,我现在可不想嫁。”
说完,婉婤急急就想走,却被宗钺拦了下来。
“大姐,你老实跟我说,你是不是对傅表叔……”
“什么傅表叔不傅表叔的,你在说什么呢。”
“大姐!”宗钺无奈道。
见婉婤还是一副拒绝跟他交流的样子,他低声道:“大姐你要知道傅表叔的身份,以及和我们的关系。如果你真是对他……你一定要好好想明白,这件事就算被父皇母后知道了,他们也不一定会同意,再说还有皇祖母。”
婉婤紧咬着下唇,没有说话。
见此,宗钺无奈只能打住不说了。
又到了送别时刻。
之前听说苏海和傅磬要离京了,宗钤就跟父皇提出,也想跟着一起去的事。
可惜这事却被宗琮给驳了。
最终折中成再等两年,现在宗钤到底还有些小,等再过两年,到时候他也有十六了,再说去边关去皮岛历练的事。
平时难得见上一面,送别的时候自然不能错过,所以不光宗钤来了,婉婤也来了。
“二舅、傅磬,你们等着我,等再过两年我就去皮岛找你们。”宗钤道。
苏海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子,好好打磨自己的功夫,多读点兵书,别吃你二舅我吃过的亏。你看傅磬兵书读得好,鬼点子就比我多,多读兵书,少走弯路,二舅在皮岛等着你。”
另一边,婉婤正在和傅磬说话。
“听说皮岛是不毛之地,上面什么都没有,肯定很苦。我二舅他看着没事,实际上受伤受多了,一身的伤病,下雨天不好的时候总是叫疼。表叔,到时候还望你能多照顾照顾他,看着他,别让他跟不要命似的。”
傅磬看着她。
心里却想起当年他离京的时候,她不过是个小丫头,现在都会关心舅舅了,也许真如别人所言,女大十八变,也许苏海的大外甥女真如他所言那样,温柔贤惠又大方。
想到这里,傅磬心情有些诡异。
“你放心,我会看着他的。”
“嗯,那就谢谢表叔了,还有你,表叔你也要注意安全。”
婉婤魂不守舍地说着,心里有些急,忍不住往宗钤那边看了看。
傅磬见此,也不禁往那边看了看。
那边舅甥俩正肩勾肩的在说体己话,那模样哪像舅甥,反倒像好兄弟。
“怎么了?”
“没,没什么。”
眼见那边苏海和宗钤松了彼此的肩膀,似乎谈话即将结束,婉婤急了。
不禁上前一步,凑到傅磬面前,却因为冲势太猛,差点没撞进他怀里,还是傅磬伸出双手稳住了她。
“表叔,等再过两年,你回京来给我当驸马好不好?如果到时候你不回来,我就去皮岛找你!”
说完,婉婤就退了开,往宗钤那边走去。
傅磬则愣在当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