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酉初一刻,外面日色还好,季瑛没耽误时间,一路小跑到陈国老在青阳的宅子。
月池踮脚跟着,没想到他走得那么快,喊道:“嗳,又没人追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当然是为了查清真相。”他满是自信地说。
他突然停下脚步,并霎时变了脸色。“果然如寰坞一般,令人魂牵梦萦。”他不禁感慨,“它是韩氏荣耀的开始,亦是陨落的预兆。”
月池张望着,从这里看,别业峥嵘巍峨,宏伟雄壮,里面亭台水榭,自成风采。“就像到天仙宝境里走了一遭。”
“寰坞不过数十年就做了土,那这呢,又能挨过几年。就算是熬了千年的,也不过余下少许断井残垣。”他微笑地说。“人世也一样,聚散离合,没有长长久久的理。盛筵必散,到头来都是孤身一人。而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到头来都是谋划一场空。哪怕有一天登仙飞升,也不过多续几年命,多看一眼世态炎凉。早好早了,早了早好。要好需要了,要了须是好。”
月池看他那副痴傻的模样,哂笑道:“什么了呀、好呀,人活一世就是为明明白白走一生,来去都不管了,过好一时一刻,别想什么断绝人世沧桑。人活着离不开世事无常,就算踏进佛家的门槛,仍免不了世俗礼节。看破人情又如何,为一时不如意圈在原地。但那世上随波逐流的人却能走的长远,可见你们的觉悟也不算深。”
季瑛抿笑,“陵谷桑田,日月当空;东海扬尘,川流不息。变与不变,从没有个定数。”
“呸,整日想这些虚的、幻的,难怪流落到这。”她硬拉着他,“你不是自信能降伏了那陈国老,快去啊。”
他像根桩子呆呆傻傻的不动,月池推了好几次,才敷衍地动身。
直到进了那条通向宅子的大路,季瑛才回了神。心道:这地方倒也萧疏,恐怕已经不如他们传的那番盛景。
扣门求见,里面家丁出来,呵斥道:“这么晚是谁啊?”
季瑛答道:“长安季瑛,求见陈国老。”他摸出钱袋子,随手抓了几把打发他。
“你们来的真巧,他正在宅里。”
家丁通报后殷勤为他们带路,又看他们气派,便小声劝道:“国老近日脾气不好,您可要小心着。”
“谢谢。”
“国老在书房,二位请进。”
季瑛迈过门槛,便见雕花架几上摞着几十卷书,外面的缃帙泛黄了但还完好。陈国老问:“你便是季瑛?”
“正是。”
“你来此是为何事啊?”
“为了却陈公心中之忧。您可知这了便是好,好便是了。要是想除贺兰一患,需要从‘了’字开始。”月池听他那话,险些笑出来,弯弯的眼里全是笑意。
陈国老眉一横,“你说怎么个‘了’法?”
季瑛见他满口官腔,心里着实不快。仍旧好性儿地说:“陈公可知有贺兰一人?”
陈国老面露不悦,“此人前几日留了字据,说要偷走我家中的越窑天青盘。”
“什么样的盘子竟让‘盗圣’惦记上?”
他打开案上的匣子,小心翼翼地取出盘子。季瑛细瞧瞧,“细腻光润,薄冰似玉。宛若秋霜融青,又恰似澄澈如镜,加之莲纹精美夺目,正是水上芙蕖。这么好的盘子,贡品里都没几件能及得上。季某开眼了。”
月池打从心眼儿里鄙弃他的谄媚样,本想拂袖而去,又怕陈国老发觉她乃从前的婢女,不敢有所动作。
可这话在陈国老那儿却很受用,“看来季先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实不相瞒,这东西是贵人所赠。”
季瑛觉着好笑,一直做地方官的人有哪个空能到京里去见真正的贵人。试探地问:“莫非是圣人亲赐?”
陈国老摇头不语,嘴角严得很。
月池从没听人提起那盘子的来历,当初舍下也没什么关乎它的新闻故事,甚至连陈国老的嫡妻孙氏都不曾提起它,难道这东西真能值千金?
那盘子要么是进献的贡品,要么就是御赐之物。依那个成色,不出所料,就是宫里用的。他猜可能是陈国老认识的王子皇孙送的,可谁有那个功夫讨好一个千里开外的父母官?季瑛不解,窃以为疑。
“不知先生能否助我了却心事?”陈国老虽仍不改倨傲,但语气已经缓和多了。
季瑛哂笑着,“陈公为何如此短见,一个贺兰还搅不起千层浪。要想抓他,我保举一人不出一旬,就可成事。”言语间大有轻慢之意,而心里愈发轻视这个陈国老。
“是谁?”陈国老立刻问。
“晚辈的好友,唤名谢政。无名之辈罢了,不敢污尊耳。”季瑛俯身拜到。
陈国老没听过这人,也只当作平常后生看待。“恳请先生引见。”
“人我自然会带来,可国老办事,也应该从根上解决。不说斩草除根吧,起码得抽薪止沸吧。”季瑛看他不懂,就苦口婆心地解释道:“古来为官做宰最爱积德积善,恨不得自己给自己立个生祠,好流芳百世。可我看宅里少有布施,不如趁此修善,无亏于德行。”
月池听着好笑,分明是说陈国老德行有缺,他偏是倒过来说话,比硬邦邦的直说要顺得多。
“自然谨遵箴言。”陈国老作揖。“先生不如留下用晚膳吧。”
“国老赐饭,晚生不敢辞,但近来琐事缠身,恕难从命。”
陈国老命人拿一盒珠子,“明珠一盒,恳请收下。”
他推托一番后,让月池收下。
二人赶紧离了陈宅,月池放松许多,“那鬼地方真不想去第二回。”
“呵,真不巧,你须得和我去上几回。”季瑛泼她凉水。
月池打开盒子,啧啧道:“真大方,这么漂亮的珠子,竟让你这破落户得了便宜。”
季瑛拿了一颗,掂量、掂量。“的确大方,随手就送了东珠。收了东西,我们就得给那老东西做事了。现在我还得在你的帐上加几笔。”
月池说:“不怕你加,我还正愁没事做呢。”
“要不,你先回去。我还有点私事没解决。”他懒得继续打嘴仗了,扔下一句话撒腿就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