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林畅是半个月以后,她挺着个大肚子风尘仆仆的冲进了我的被窝里,下手的力度并没有因为怀孕这件事减轻分毫。
“林醒醒,你他妈还知道回来啊!”林畅把她冰凉的脚丫子往我暖呼呼的大腿上一搭,霎时间把我从美梦中狰狞地拉了出来。
我掀开眼罩看到这张依旧长生不老的脸,困得眼皮上像是贴了好几层重重的假睫毛,看着窗帘缝隙透出来的幽蓝,呶声呶气地说道:“小姑,这才几点啊,天还没亮透呢吧,您老人家今天不用上朝吗?”
林畅恶狠狠地瞪了我一眼,一把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拉了出来:“难道你见过在电视里主持节目的孕妇吗?”
我睁着两只红得像兔子般的眼睛,被她强按到卫生间去洗了把脸,又连滚带爬的逼着我套了几件衣服,最后就被她强拖着下了楼,把我用力地塞进了她豪华小汽车的后排座椅上。她的一系列动作十分连贯,又强又有力,我竟然错愕的觉得,她丝毫不像一个有着五个月身孕的妈妈。
“小姑,一大清早的您到底要干嘛啊?”我已经无力跟她争辩了,只好打着哈气侧歪在后座上没好气的说着。
林畅一边示意司机开车,一边十分不悦地对我翻着白眼:“林醒醒,你当初诓骗我出去散心两个月,我冒着欺上瞒下大不敬的风险给你弄了出去,结果你手机关机一走就是一年...”
林畅顿了顿,鄙视我的目光里闪过了一丝寒意,我瞬时觉得周身有些冷,不好的事情就要发生了。林畅就如同甄传里熹贵妃告诉皇上给他戴了绿帽子那样冷笑道:“林醒醒,你是不是应该给我一些交代啊!”
我顿时一副“求您饶命“的姿势,识趣地转过身来朝着林女王叩拜着:“我错了娘娘,都是小的不对,小的自知不该背信弃义,在外贪玩数月让您担惊受怕,小的不困了,您说去哪儿就去哪儿,小的精神极了!”
林畅满意的点了点头,拿了一副蒸汽眼罩给自己戴了上去,示意我在此刻闭嘴不要惹毛她。
车子在宽阔的马路上飞驰着,我安静如鸡地望着窗外。天有些微微亮起的兆头,层层叠叠的高楼迅速与我们擦肩。远处的云层里冒着橙红色的光,在遥远的东方,在寂寞的老城。
2021年1月23日的凌晨五点半,我被林畅从酣甜的美梦里拽了出来,去向了一个未知的地方。
时光错落成剪影,生烟袅袅竟倒映回了一抹深红。
记忆里的多年前,我在这里哭过、笑过、哭笑不得过、也啼笑皆非过。
长夜过后,光耀四野。一片雪白分割着沉重的天空,光线里依旧会想起那几张脸,在光与影的变迁里被分割的明朗而深沉。
当我再次从打盹中被林畅叫醒的时候,车已经在一个深灰色的大门前停了下来。阴气森森的感觉随之扑面而来,几座高高的岗哨,带枪的守卫,四周遍布荒野,远处还
有一片光秃秃的山林,撑起了一片沉甸甸的死气。
这种正常人永远不会来的地方,我大概能猜出来这是哪里,因为一年前我和林畅也来过一次类似的地方,那次是看望林巴黎。
林畅裹了裹身上的大衣:“走吧,下来吧!”
我紧张地纂着手,一时觉得有些心虚:“去..去哪啊!”
“解铃还须系铃人,你躲是没有用的,再说了这也就是最后一面了,人家也快死了,去见见吧!”
我既松了一口气,又提了另一口气。松气的是她带我来见的不是林巴黎,而让我更紧张的是,张译生对我来说要比林巴黎可怕多了。
穿过了七道门,我一直数着,正好是七道。两个值班的警卫帮我做了登记,林畅没有跟我一起进去,她说,让她还未出生的宝宝看到人之将死的画面总归不太好。
走过一条昏暗的长廊,我听到手铐和铁链的声音咣当作响。前方是最后一道大门,我迈着很轻的步子走过去,可是还是震荡起了空荡的回音。
接待室内透着青白的天光,张译生站在玻璃对面望着我,我不知道他那时究竟是何种心情,总之我当时的脑袋里仿佛塞满了铅块,沉甸甸的抬不起头来,不敢去看他,也什么都不敢想。
当地上对折了一块长条形的黑影,我知道他坐下来了。我深呼吸了几下抬起头看他,他胖了许多,因为终日不见阳光面容有一种发白的沧桑。他弯起嘴角对我笑了笑,血色以一种缓慢的速度上流,但是嘴唇还是白得有些可怕。
我一直在咬嘴唇,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我在里面,看了你写的书,时光请你别伤悲。”
我的眼神里充满了诧异,还没等我询问,他又自顾自地说道:“嗯,迟到给我找人送进来的,我借管教的手机打过电话给他。“
他轻松地笑着:“写的不错啊,林醒醒,你是个被我耽误了的作家。”
我突然觉得眼睛有些模糊,不敢伸手去擦,只好努力地把眼睛瞪得大大的,怕眼泪掉下来就转向头看着别处。
“你为什么要去制毒?”这句话是我真的想亲口问他的,但是我没想到,我竟然有勇气这样轻松的开了口。
他还是看着我笑了笑,说真的从我进来他就一直在笑,笑得我浑身上下都有些发毛:“因为钱啊,你知道的,我需要钱。”
我有些气愤:“需要钱?你又不是没有钱!”
他果然又笑了:“那也要分跟谁比吧,跟你比,林醒醒,我一直都是个穷人。”
解释的如此坦白,我却有种说不出来的难过。我伸手摸了摸早已湿润的脸颊,是啊,我永远没办法平静的面对他。
深吸了一口气后,我也笑了出来:“那现在你有钱了吗?”
他看着我,一字一句的哽咽道:“你走之后,我有没有钱,就都不重要了。”
一阵剧烈的疼痛感来袭,我飞奔着跑了出去。伴随
着沉重的脚步声在身后回响,我听到了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声。我捂住了耳朵拼命的往出跑,眼泪也拼命的往下掉。直到我冲出大门一头扎进了林畅的怀里,我才觉得安全,才觉得没那么无助。
天空下起了鹅毛般的大雪,我把自己蜷缩成了一个婴儿倚在车后座上。
我回头问林畅:“为什么我们最后都万劫不复了呢?”
林畅心疼的看着我,欲言又止,想说什么却还是什么都没说。
车内陷入了一片安静当中,只有车胎偶尔压着碎石和雪块的“当啷当啷“声在响,试图颠覆这无声的沉静。
我困倦地闭上了眼睛:“他们的事,你知道吗?”
“嗯,但是...”林畅回答的声音很轻,她拉过我的手:“但是,总有一天你会懂得,女人要做唯一是没有用的,你要学会做第一。”
我笑了笑,没有再接话。
下午回到家,林畅丝毫没有犹豫地和我一起挤进了被窝里,她完全不像个长辈,竟然比我更像个少女。
“小姑夫难道不找你回家吗?”
“你小姑夫去柬埔寨买岛去了,我孕期在家百无聊赖的经常墨迹他,他已经懒得搭理我了。”
我较有兴致地看着她:“你也知道他懒得搭理你啊?”
林畅被我气得一脸怒气:“林醒醒,我陪你煽了一天大嘴巴子似的寒风,就这么感激我,你还是人吗?“
我赶紧捋了捋她炸起来的毛,用头往她身上蹭了蹭,其实我的心里是充满感激的。
林畅似乎早都预料到了这一幕,慢悠悠地说:“我不想让你遗憾一辈子,等你亲口听到了答案,就懂得如何告别了。”
我伸出手来捏了捏她的脸,手指晃在她面前的那一刻却被她一把抓住了:“不是吧林醒醒,这条手链你还戴着呢?你是不是对你的初恋情人余情未了啊,人家可是结婚了的,我跟你说,咱家丢不起这个人,你可不能去做小三啊!”
我没好气的白了白眼睛:“你有病吧,这条手链是林巴黎...”
“呦,林什么?”
“我忘了是谁送我的了。”
林畅仰着头打了一个哈气:“你还不打算原谅她吗?”
我转过身去戴上了眼罩:“不打算,因为她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后来,后来呢?
后来我收到了张译生自杀的消息,他并没有等到法院对他执行死刑。
后来我听说他去医务室谎称自己生病,趁管教不注意打碎了门上的玻璃。
后来我听说他捡起了碎玻璃插进了喉骨旁的动脉里,血喷洒了整间屋子,吓得在场的人直接昏厥了过去。
他留了一封信给我,不过我并没有打开看。
他写了一封遗书,捐赠了他所有的器官。
我不知道他知不知道,也许他可以得到缓刑的,也许他不用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