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卿童沉默下去。
他并不认为鬼面剑客说的有什么错天下剑道前三,就在这三人,他有这个自信,其他两人自然也有。
枫卿童最终还是收下了那块不凡的熔铸陨铁,因为他想到了一个人;或者说,他想到了北疆的那个世家。
如果称枫姓为举世无二的修行血脉,那么亦氏就是无法超越的铸器皇族。
“谢谢秦大哥,陨铁我先收下了。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枫卿童抿抿嘴,没有随便说关于自己星命的事情:
“我尽力而为。”
鬼面剑客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望向那片灯火辉煌的议事区域,轻声问道:
“你觉得雷家,是一个什么样的世家?”
枫卿童愣了愣,而后摇摇头,坦诚道:
“不了解。”
关于雷家的事情,他知道的,整个天下都知道。他对雷家的了解,仅限于盟主之位,雷桀渊,穹光剑,再加上今天认识的雷正则。浅显得不能再浅显了。
“那,你怎么看待雷家呢?”鬼面剑客转过头,望向那个略显稚嫩的面庞,但没有一丝一毫的轻视意思:“凭今天见闻即可。”
枫卿童捏了下巴,仔细考量起来。
“凭今天见闻的话……隐忍不发,深藏不露?直到雷大哥上擂台之前,我都没有看出他的功法深浅,他身上掩藏实力的手笔应该是更厉害的人布下的。已经化生境的秦大哥,一开始应该也没有看出来?”
关于自己的化生境,鬼面剑客没有隐瞒的意思,他知道与奇裕交手时,另外两人就能够看出来。所以此时枫卿童提到,他的神色也没有什么异样。
“嗯,雷正则不曾露出一丝一毫的痕迹,这么多年,我始终不知道他同样胸有丘壑,更不知道他的境界如此扎实。想必这个一次也没有去过南方的南方盟主,在南方也并不是毫无布置,更不会是我们看到的草包一个。”
枫卿童安静听着,隐隐觉得鬼面剑客不只是江湖游侠而已。剑客知道的,看上去也只是这么多年普通江湖人知道的东西,但语气之间,总给人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的感觉。
背匣剑客一直盘腿坐在屋檐之上,此时忽的将身后巨大的剑匣解下,放在双腿之上。这姿势,像是随时准备出手,但显然不是针对身边抱着酒坛,刚刚得了自己送出的一块融锻陨铁的稚嫩年轻人。哪怕有了这些动作,鬼面剑客的声音依旧平平淡淡,似乎永远都不会有什么东西能干扰到他的情绪:
“你不觉得,姓雷的算计多了些?”
枫卿童一愣,而后若有所思。他没有顺着鬼面剑客的意思继续说下去,背后议人是非是大忌,与还不能知根知底的人议人是非,就是活得太舒服了,想给自己找点乐子。
陨铁是雷家的,那送来陨铁,行踪诡秘的鬼面剑客就不能与雷家有些关系?言多必失,江湖之中,言多必死。
鬼面剑客见枫卿童闭口不言,也没怎么在意,两人之间就此沉默下来。
暗处,观望已久的一道身影终归缓缓离去,彻底放弃了出手的念头。他本来出手意愿就
不大,名剑大会毕竟是个江湖盛会,今日之鸣鹿山,鱼龙混杂,人多眼杂手也杂。万一做不到一击毙命就立刻脱身,就容易形成蚂蚁嗜象的光景,那他司徒朗炎可就真是个笑话了。有些时候,还真不是境界高就能决定一切。
当然,雷家小子留下最后两人这一手也不多余。毕竟回到山庄这一路,说不准会给司徒朗炎逮着个机会,命也就没了眨眼功夫而已。司徒朗炎在暗处跟了一路,看了很久,一开始是找机会杀人,后来则把注意力放到另外两人身上了。背匣剑客毕竟早有耳闻,如今跻身化生境意料之外,情理之中。倒是那横空杀出来的什么西门不惑,镇北江湖有这号人?自家镇北辖境的谍子,这些年还真光顾着吃白饭了。既然是一群饭桶,也怪不得司徒家拿他们豪赌了。
司徒朗炎伸了个懒腰,最后看了眼那已经发现他的行踪,而后毫不避讳露出敌意的背匣剑客,神色冷漠:
“果然是个野路子,都是个大宗师了,还半点不讲究……”
那道幽灵一般的身影,终于彻底离开。对大多数人来说,他的来与去,就只是一个闲人的来与去,没掀起一点波澜。
“你发现他了吗?”
枫卿童摇摇头:
“没有,境界不够。”
两人沉默无言,又是好久过去。
“那人什么来头?”
没有回应。
好久,鬼面剑客才给了三个字:
“不知道。”
远处,灯火渐息,喧闹之声慢慢静了下去。已是后半夜,想必过不了多久,天都要亮了。
枫卿童学着鬼面剑客的动作,以食指轻轻敲打怀中的酒坛:“走了没有?”
鬼面剑客诧异望向枫卿童,而后想起什么,又把头转了回去:
“早走了。”
枫卿童翻了个白眼:“不早说?”
“我以为你知道。”
鬼面剑客似乎是自动过滤掉了枫卿童回答的“境界不够”几个字,潜意识中总以为枫卿童能知道那暗处人的去向。于是两人一个陪着一个,互相等着枯坐了大半个夜晚。
想着想着,枫卿童一个没忍住,扑哧笑了出来。
怎么都喜欢说话云遮雾绕的,白坐了这么久。那些得道的高僧,修行有成的道士,甚至境界高些的破武夫,为什么都舍不得多说几个字?真不怕这样互相误会,结果耗费光阴?
鬼面剑客眼中困惑:
“你笑什么?”
枫卿童更是被人点了笑穴一般,彻底绷不住了,哈哈大笑起来,边笑边含糊不清道:
“我啊,笑咱们干嘛不能多说几个字,白白吹了这么久的风。不知道传出去,会不会给人笑话,哈哈哈哈……”
枫卿童笑出了眼泪,笑得鬼面剑客彻底无语。
有点婴儿肥的年轻人清脆的笑声在这渐渐安静下来的夜空中传出去好远,这笑声像是要将整个寂寥的夜空填满,但所有人都知道,广袤的夜空永远都不会被笑声填满。
只是总会有一些人听到,比如身边的鬼面剑客。他声音忽的醇厚起来,听
起来也没那么难听了:
“我觉得还好,”面具下,那双眼睛沧桑似深海:“就这样安静地坐一坐,也挺好的。”
枫卿童擦了擦眼角笑出来的泪水,瞥了眼身边不动如山的鬼面剑客,将酒坛枕在头下,脚朝着鬼面剑客仰面躺在了屋脊上。年轻人歪了歪嘴巴,轻声道:
“无趣。”
鬼面之下,剑客嘴角勾起。他望向夜空,静默无语。
良久,剑客声音依旧低沉,却没白天那么沙哑:
“我没有。”
……
“秦大哥,你都化生境了,参加这个大会,有什么意义呢?”
“我啊……你觉得穹光剑厉害吗?”
“嗯,当然,天下第一剑。”
“我只是防止有一天,会和这把剑站在对立面。那个时候,我不能输。”
“所以现在多了解一分,就多一分胜算?”
“嗯。”
“那我呢?”
夜空之下,这个小小的房顶,不知第几次陷入沉默。
鬼面剑客最后终归是起身离开了。他望向那个提着酒坛站起来,却将陨铁放在一边的年轻人,心中难以自抑有些亲近。
“西门不惑,你要记住,天下没有永远的朋友。”
鬼面剑客转身,背对着枫卿童,又加了一句:
“也请记住,现在你是我为数不多的朋友之一。”
枫卿童有了些笑意:
“只记了一句,另外一句,先放一边。”
鬼面剑客依旧未走。
枫卿童举起手,手中是那坛普普通通的酒水:
“所以啊,我说不能云遮雾绕的。”枫卿童望向那背影,笑道:“我的意思是,我先记了第二句。下次记得带好点的酒水。”
鬼面剑客身形融于黑夜,消失不见:
“为什么选择随手提了酒呢?”
枫卿童笑容灿烂:“因为铁太重了。”
……
因为,太重了……
鬼面剑客彻底离开,枫卿童坐回屋脊之上,轻轻敲打那块陨铁这一块陨铁,用什么还呢?
年轻人坐正身体,神色郑重:“我枫卿童在此立誓,愿为鬼面剑客出手一次,只求气数平衡,互不牵连。”
至于这块陨铁,枫卿童当然有用处原来北疆之中,第一件事还未竟。
黎明之时,光芒照射到那一袭白衣之上,他的身边,有着一坛依旧未开封的酒,和一团拿出匣外的陨铁。陨铁之上有俊秀认真的八个字:
“已有家室,勿等勿念。”
背面署名两个蝇头小楷:卿童。
此时,周边灯火已经全部暗了下去。月光明朗,终于没有被山庄中的煌煌灯火熏成黄色,重新变回清冷的模样。北疆有一个姑娘,喜欢在这样的天气看那漫天繁星,喜欢看最洁白的月亮,一看便是一整个夜晚。
现在,你还在看这同一片寂寥夜空吗?
月光之下,白衣年轻人轻声喃喃:
“对不起,答应你的事,也做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