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府就在留碑郡,而留碑郡再往南,就是东苍国都龙阙。
枫卿童则成了雷正则的影子剑客。
他不需要知道很多事情,只是防范着未知的敌人。倒是与在镇北王府时做的事情差不多,每天没有很多要做的事,只是等候在暗处而已。
有穹光剑的雷正则其实比现在的枫卿童更强,但穹光剑现在不可能随时放在他的身边。他留枫卿童在身边,也不是指望能真的击败杀手,只是到了真有杀手时能有个照应,或者阻滞片刻。来杀雷正则的,一定在化生境以上了。
雷正则并不常常出门,这个时候,枫卿童会去见一个人。
那人被剜去了双膝,如今在一个陋巷中摆摊弈棋,借着教授棋谱,旁人打赏赚些细碎银子,勉强够了生活。
陋巷在鸣鹿山以北的一个偏僻小县城中,没有双膝的中年人住在这里,有自己的一个小院子。他每日都会在自家院子门口摆下十盘棋局,十局不重复,棋招诡秘,千变万化。
曾有人慕名前来与中年人弈棋,在小县城中百战百胜的他第一次惨败,获胜者扬长而去。后来县城人才知道,那个年轻人原来是皇朝最年轻的棋侍诏,真正的大国手。
小县城的居民可并不觉得这就是耻辱了,能与国手对弈,哪怕惨败也应当算是一流棋手了。大家都以为经此一战,这落魄中年人说不得就要飞黄腾达了,于是那段时间中年人院子门口从门可罗雀瞬间变得人头攒动,多是县城的达官贵人,外面则厚厚围上一层看热闹的闲人。
中年人对这样的阵仗没什么反应,依旧不言不语,如往常一般,自顾自在门口摆棋弈棋;那些机敏些的达官贵人自觉品味到了些深层的意思,于是那一天,中年人弈棋所得的碎银子极多。中年人也没有扭捏,按时收摊,尽数收下。
那些达官贵人们都觉得这笔钱花的真是聪明,以前还以为弈棋中年人与寒酸叫花子没什么区别,现在再看,人家分明是大隐隐于市嘛!看人家那始终气定神闲的模样,定然是满腹经纶的高人。
有些县城里的富贵人家一开始不曾来这边凑热闹,但看到那些来过这边的朋友对头都有些春风得意的样子,砸吧过味之后就有些坐不住了。这股风气忽的就让几个大门大户都趋之若鹜,几乎所有有些脸面的人物都不愿落后于人。那段时间,来看中年人弈棋的极多,所有好处中年人也不曾拒绝,全部收下,换成了一坛又一坛埋在自家老槐树下的好酒。他始终表情不多,还是如机械一般每天做着同样的事情,唯一不同的,就是棋局的不断变化。但这唯一的变化,也没什么人在意就是了。
县里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全都来了一遍之后,这股风气也就停了下来,门口围观的人相应也越来越少。所有花了些钱财的富人们都在家等着消息,等这陋巷先生一飞冲天,他们也就跟着沾些光,搏一搏更大的富贵。
半个月过去,本就摇摆不定的那部分人心底有些打鼓,最先来拜访的那些人嗤之以鼻,嘲笑这么快就动摇
的那部分人眼皮子太浅;
一个月过去,还是没什么动静,中年人依旧一副落魄样,每天摆棋下棋收棋,县城里开始有了些谣言;
两个月过去,国都那边还是没什么消息,最初那批人心底也开始打鼓;
三个月,四个月,五个月……
终于,半年过去了,一切都是原来的样子,什么都没有改变。国都本就与留碑郡相邻,他们县城虽然靠北,但还在留碑郡内,消息传得再慢,一来一回也够走上个七八遍了。
他们不知道,中年人的棋艺其实根本没有入那个年轻棋侍诏的眼,回去之后,基本就把这件事忘个干净了……
所有人都寒了心,可东西送出去了,他们怎么可能还有脸皮拿回来?
于是自那以后,陋巷之中,几乎不再有富人来这边散心看棋了;至于穷人,有几个看得懂?就算真愿意看个热闹,哪有人愿意给钱?
中年人也依旧不管,他还是那样,清早起来慢慢摆好棋局,傍晚默默收棋。好在那段时间的礼品,他一个黄土埋了半截的烂命人,余生也不愁了。
如此如此,形单影只,棋子相伴,已是五年了。
只不过最近,巷子里来了个白衣剑客,喜欢在这边看棋。看装扮,不是一般人物;只是那个面具,让年轻人更像是脑子出了点问题……
枫卿童前几天静下心,看了那十盘棋局,风格全然不同,十局出自一人之手,确实可以算是包纳极广,有海纳百川的意思。
但细看之后,变化多定式,无灵气,算不上最一流的国手。这种棋艺,闻名一县确实没有问题,但放到全郡,其实就已经不算什么了。依旧是一流,已经不拔尖。当年再放到见了整个东苍皇朝最顶尖一撮人的年轻棋侍诏眼中,确实根本不值得记住。
枫卿童这些日子将这个中年人的一切都了解了个遍,毕竟想要请别人帮忙,再急切,还是得把细节搞清楚。
据雷正则所说,这中年人是被雷家下人自悬崖之下救下。救下这人时,中年人摔得面目全非,身上穿着衙役的衣服,被鲜血浸透。按理说根本活不下来,是雷桀渊强行吊住了这人的性命,动用了自己的江湖关系,才找到一位不世出的江湖神医,救下了这个普通衙役。那位老神医出山,据说耗费了雷桀渊不少的香火情。雷正则问过雷桀渊,为什么要救这样一个人。雷桀渊只是叹了口气,没有回答。
后来,中年人的身份也就成了问号,甚至知道中年人与雷府有关系的,也就只有那么少数几个人。
中年人醒来后是一句话都不愿意说的,对一切询问都没什么反应。雷家之中其实也有外人耳目,中年人自己似乎也不愿留在雷府,于是后来中年人就来了这座小县城。在这里扎根,对一切不闻不问,随遇而安,似乎是准备在这里终老。
雷正则为什么向枫卿童提起这个人呢?只是因为雷正则近日才知道,雷桀渊让他经常翻阅的那本全和棋谱,来自陋巷此人。三四年前,中年人主动给了雷
桀渊这棋谱,说是算是报答,雷桀渊后来交给了雷正则。
中庸之道,不与朝政,棋局要说的,大概其实就是此理。与雷桀渊的想法,不谋而合。这三四年,早就风起云涌的雷家始终平稳未倒,与这中庸之道不无关系。
枫卿童也看了那棋谱,或许因为那是中年人的率性而为,处处神仙手,灵动飘逸,风格诡变,与这墨守成规的定式十局判若两人。
枫卿童有一个自己都觉得异想天开的想法中年人这么多年,分明是在努力磨损自己的棋术。但三四年前,私下他自己随意画写时,却暴露了真正的棋力,或许他也没想到雷桀渊还会给别人看。
对于这样的人物,或许慢慢了解,积累了足够好感之后再请别人出山才是正道。但枫卿童却等不起了,这些天的反复了解,已经让他耗尽了耐心。
这一日陋巷中,时不时会来这边的那个面具年轻人又到了跪坐在地的中年人面前。
中年人像面对其他所有人时一样,只是抬起头看了一眼,便再也没有任何其他的表情。
中年人的双眼,不像枫卿童见过的任何一双眼睛。跪坐在地的他,双眼之中,没有任何好奇心。或者说,面前这个人,一生已经不再有任何追求,没有了任何愿望。
年轻人掀起衣襟,跪坐在中年人面前,陋巷之中,两人对坐。
“还不知先生姓名?”
中年人抬起头看了一眼,轻轻点头致意:
“先生当不上,鄙姓方,单名一个祜字。”
而后,中年人便继续看着棋盘,不断摆弄棋子了。
“好名字。”枫卿童点点头。
中年人没有抬头,似乎是笑了:
“俗气些,祜,多些福气,毕竟吃疼吃怕了。公子呢,想必有个比鄙人好百倍的名字吧?”
“西门不惑。”
中年人还是没有抬头,敷衍道:
“好名字好名字……”
“先生有指教?”
中年人瞥了眼枫卿童腰间长剑,摇摇头:
“没什么指教的。”
枫卿童便将长剑取下,放在一边:
“先生有什么话要说,都可以说的。”
中年人斟酌了一下,抬头看了枫卿童一眼,面具丑了些,但眼神中确实没什么敌意。
“不惑啊……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从心所欲不逾矩……先辈圣人为吾辈楷模,可终究只是他自己回顾自己一生而已,后辈跟随在后,能做到的,何其寥寥。”
“公子的名字,大了些,与公子,也没朝气。”
“我义父为我取名时,是四十年纪。”
枫卿童觉得,西门隐,已不惑了。
那双膝被挖,曾受膑足之苦的中年人恍然:
“这样啊……”
他又低下了头,哈哈笑着,声音悠悠:
“快五十了,还是没有不惑,愧为儒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