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漱云微微点头致意,脸上带着真挚的微笑,露出两个稍稍变深了些的酒窝,轻声道:
“走吧。”
风千陌则愣住,指了指自己:
“我?”
“我要跟着公主走吗?可是……”
风千陌如今是代罪之身,而且如今他还有事要去见一见陈先生。水的事情,他不可能放下不管的。
王漱云没有多说,只是说道: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跟我走就是了。”
说罢,就转身向着庭院外走去。
风千陌忽的有些明白了。
王漱云在前面缓缓带路,不急不缓。风千陌沉默地跟在后面,气氛一时有些凝固,只有两人的脚步声在大理石板上不轻不重地响着。
王漱云头发上别着一朵白花,而且嗓音明显有些沙哑,眼眶也微微有些泛红。她从小到大很少流泪,虽然父亲十分宠溺,但陈先生向来是不喜欢她哭哭啼啼的。真正嚎啕大哭停不下来的,大概只有两次。一次,是他走的时候;一次,就是在前夜忽闻噩耗的时候。
“公主,高前辈的事……节哀顺变……”
风千陌终于知道,为什么这么大的王府,这次的事最后却由公主亲自来办。对于王府,是失去了一位值得尊敬的老供奉;对于公主来说,却是失去了一位如同另一位父亲的师长。
王漱云没有说话。
风千陌也只好闭嘴不言。
二人又在这条没有他人的小径多走了一段路,这次是王漱云开口了:
“你师父来过信,说他很想对你说一句对不起。”
风千陌猛地停下脚步,身为杀狼组织的掌门,本已无比稳重的年轻人一时有些乱了分寸。三两步快步跟上去,风千陌努力压制内心种种复杂的情绪,问道:
“师父来过信?他现在在什么地方?如今还好吗?是在做些什么……”
可王漱云却不愿再多说了。风千陌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又退后一步,默默跟在王漱云身后。
他怎么会不明白。木剑穿过师父的胸膛后,就不一样了。里面平添的一道剑气,几乎就成了风千陌的武道立身之本。没有那道不断温养壮大的剑气,他风千陌什么都不是。
王漱云清冷的声音又将他拉了回来:“你没有抓住我话里的重点。我是说,他想跟你说一句对不起,你知道就好了。”
“对不起?明明是我……”
“这股子犟劲憨劲,真是让人服气……”
王漱云回头瞥了眼这昔日憨憨的少年长高了,一身青绿长袍有些老气,反而削减了稚气;依旧很瘦,宽大的袍子却不显得松垮,自有几分写意。她别回头,有些感慨:
“才多久……像个大人了。”
对于风千陌,二人因为那个人,只有短暂的交集。虽然短暂,却有些生死之交的味道。在王漱云心里,这少年倒像是个让她操心的弟弟了。
“对了,那柄叶子你还留着吗?”
“那柄叶子啊……与人对敌时为了救命,用掉了。”风千陌颇有些惭愧懊恼的意思。
王漱云脸上惨淡的光景才终于好转了一些,这样一来,她的那柄枯黄的叶子,哪怕只剩点伤不到人的剑气残留,依旧算
是独一无二了。口头上她则还是安慰着风千陌:
“没关系的,你这些日子在江湖上,遇到险境靠它救一命,也算对得起你师父。”
风千陌兴致缺缺,低着头“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二人一路再无言语,顺着这条似乎有些特殊的小路一直走出了王府。而后路途愈发荒芜,竟是直接到了越来越远的荒野。那里,早有两个小厮备好了两匹上等的特殊灵马。
王漱云翻身上马,英姿飒爽,居高临下望着风千陌:
“还会骑马吗?像那次一样,先沟通驯服……”
风千陌笑了笑:
“不必了。”
如同当年那个白衣男子一样,今天的风千陌一样直接翻身上马,从未沟通过,性情暴躁的灵马竟没有反抗,任由风千陌端坐其上。风千陌拉了拉缰绳:
“自上次以后,许久没骑过这上等灵马了……”
“走吧!”王漱云缰绳一拉调转马头,双腿一夹,纵马远去,扬起一路烟尘。
风千陌同样一夹马腹,高喝一声:“驾!”灵马嘶鸣,紧跟在后。
只是今日,没有那一袭白衣一马当先了。
风千陌从走出王府心中就有些不妙。直到看到灵马,知道二人还要走得更远,也就确定了心中猜测。
水想必没有恢复正常。
哪怕是被剑阵创伤,陷入沉睡的水,依旧让王府忌惮到了这个地步吗?究竟是什么邪术,已经恐怖到了这个地步?
灵马比一般的战马还要更加急速,二人午后时分终于来到了一座孤山之下。山上草木萧疏,一看就是贫瘠苦寒之地。并没有想象中的许多人镇守,山下只有一个老妪模样的人弯腰缓缓地打扫着上山的路。不远处一个简陋的小木屋,应当就是她的住处。
二人骑着马,来到那路口翻身下马。
一阵大风扬起,路边不少枯草胡乱地卷着,两人的头发随风飞舞。那老妪自然听到马蹄声音,迟缓停了手上动作,大风之中,她的满头银发更加杂乱。似乎是因为风中她站不太稳,在去路边摆好扫帚的途中,一直颤颤巍巍的,让人担心她会不会被这大风刮倒。北地冬日的风向来冰寒刺骨,若是日日这样在风中吹着,都要忧心是不是能熬过这个冬天了。
老妪望着两人向她走近,她陪笑着弯腰:
“二位来啦?”
风千陌二人此时才能看清她的容貌,哪是什么老妪,分明是荒虬岭昔日的千金大小姐,戚雪……
戚敛最后带走了他还用得上的骨干,连夜离开了镇北辖境,回到东苍自有国师府人接应他。荒虬岭离了那些大人物,早已是一盘散沙,已经名存实亡了。王府上下悲痛,也知道,真正知情的人已经全部被戚敛带走,还没有对荒虬岭进行清洗。饶是如此,荒虬岭还是树倒猢狲散,没剩多少人了。
风千陌心里有些难受,赶忙上前扶住戚雪:
“戚姑娘……你这是……”
戚雪哪还有昔日的半点容光,皱纹密布,满头白发,眼神浑浊,完完全全就是一位风烛残年的老妪了。
“风公子不必在意,我还能站着的。而且我是代罪之身,使不得的……”
说着,便轻轻推开了风千陌的搀扶,自
顾自站着。
王漱云早已见过戚雪这副模样。她从来也不是善心泛滥的人,在她眼里,二人杀了自己的师父,变成什么样子都是咎由自取。所以,从一开始,王漱云就没有半点好脸色,一直望向那山巅,此时才转头看向戚雪:
“还是那样?”
戚雪不敢不回话,昔日同样是掌上明珠的她此刻低声下气,活像个王府做粗活的下人老妈子,一听就慌忙躬身行礼:
“回公主,凌阙最近好了些。虽然还是不断卷入灵力,但速度慢了很多……”
王漱云冷笑一声:
“慢了些?那是因为王府特地选了这贫瘠之地。方圆近千里,恰恰就此处灵力最稀薄,这怪物哪是吸得慢了?分明就是没得吸了!”
戚雪眉头跳动,但还是低着头,没有出言反驳。
王漱云看了戚雪一眼:
“你呢?住在这山脚,感觉怎么样?说实话!”
“本源灵力还在损耗,快要彻底跌出入品了。但相比以前,慢了很多了……真的,我说的是真话,请公主相信……”
王漱云根本不等她把话说完,蛮横打断道:
“相信你?相信什么?相信这样一个怪物还有恢复得一天?你做梦,我可不做!”
风千陌长叹一口气。她知道,吴凌阙坑杀了高前辈,这是没办法改变的事实,公主会对他有这么大的敌意,会对这两人恶语相向都是没办法的事情。要知道,高前辈从公主出生便一直担任她的武道老师,这些年对公主极尽宠爱呵护,当年公主出门历练受了欺负,高前辈一个人就将那门派给打了个穿。虽然没有杀人,但那个门派蒙羞之后也算是垮了。为了公主,老前辈向来是不在乎自己的声誉的,后半生的意气用事大半是为了自己这个徒弟。公主还小得很的时候,老前辈就将他自己一组神器中的一柄分给了公主,王爷当时亲自拦下,老人就说是当作及笄礼,提前先送了,如此执意要送,才没能拦下来。这件事当初在镇北辖境还颇为轰动,武道之人都明白,一组神器,缺失一柄,威力就要折损近半……这样看来,公主心中除了悲伤,自责愧疚想必半分也不会少了……
如此,公主还能留下水性命,真的已经十分克制了……
想必戚雪也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在被骂时心中没有半分怨言。哪怕王漱云称呼吴凌阙为怪物,她也绝不还口。
想通这些关节,风千陌自然不会傻乎乎去拦下公主恶语伤人,他真拦了,一旦惹恼了公主,绝对是两边不讨好的光景。
望向山巅,风千陌心绪复杂:
“我能上去看看他吗?”
二人沉默下来。
戚雪是觉得自己没有发言权。
王漱云则是有些其他心事。
良久,王漱云才开口问道:
“你们都想要他活下来吗?哪怕以怪物的身份?”
风千陌还是凝望着那山巅,轻声道:
“啊……无论什么事,我觉得,他都能熬过来的。”
风千陌望向身边那满头白发的戚雪:
“因为,他知道有人在等他。”
王漱云不置可否,冷声道:
“那你做好准备,接受王府给你的判决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