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日生机勃勃的小村庄如同荒野一般寂静无声,冷风呜咽,几家只住着老人,年久失修的土房甚至直接被推倒,枫卿童在下面发现了几具直接被埋下的尸体。
整个村庄应该是在极短时间被屠戮一空,或许那个乞丐说的没错,来的人是国师府嫡系,但能惊动这股铁骑专门来毁灭这样一个小村子的,只能是一个原因姐姐的姓氏暴露了。
枫卿童刚刚与枫霜叶见过一面,枫霜叶的姓氏就暴露了?天下真的有这么巧的事情?王燧瞒天过海了这么多年,恰恰在这个时候暴露这件事,用意真的再明显不过了:
“看,昔日的仇恨你能放下,那国师府如今又杀了你姐姐,你还能忍下去吗?”
枫卿童当然不能忍下去。
但在问剑国师府前,王燧同样罪无可恕。
七天时间,枫卿童默默将那些遗体一一埋葬。在此期间,小初再也没有掉过一滴眼泪。他没有问为什么,虽然这场飞来横祸背后的事情他全都不知道,但这场灾祸本身,他看得很清楚。这些天他与枫卿童之间只有过一次对话,小初问:
“你会替我报仇的,对吧?”
枫卿童:
“嗯”。
埋葬胡三,枫霜叶,立碑之后,一大一小,皆是一身雪白,立在坟前。
天空洒起了细雨,二人站在雨中,一言不发。为首的两块石碑后,树立着一片土坟,昨天还在田间劳作的他们,今天便全部躺进了这一片土地,再说不出一句话。他们永远都沉睡进了黑暗之中。
小初还是没有说话,他没有问为什么父母会死,没有问村子为什么会引来坏人,也没有问为什么枫卿童那天只是重复着对不起,没有问凶手是谁,就连那天问枫卿童是不是会帮他报仇,也只是在刚刚苏醒,情绪还没有稳定下来时问了唯一一次。
枫卿童其实很理解那种心情。小初的心里,建了一道墙。从今天起,或许再也没有人能走进他的心里了,他最相信的人已经死了,其他可以相信的人,也全都在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起来,不再可信。
他们是一路人。
落云道人打开了枫卿童的心扉,但从枫卿童的经历来看,枫卿童并不想做打开小初心扉的人。当然,他自知也不一定有那个能力。
于是,二人沉默着淋了很久的雨,枫卿童教了小初如何叩拜,自己也以同样的理解跪拜毕。
二人一起守着这片坟墓,从正午守到了夜晚。
后来,坟群边多了一个小茅屋,一大一小两相无言,等在此处。一个无师自通,缓缓酝出一口灵气;一个默默养剑,等待着那不可避免的一战。枫卿童其实一直很想知道,作为制榜人的佩剑,如果师父将落云剑放入榜单,究竟会列到第几?
忽又想起,师父说重点在人而不是在器。
年轻人眼眸漆黑得像一个黑洞:
“那么,我就当是天下第一。”
……
皇宫之中,王燧一身便衣,在池塘边默默喂鱼。他身后不远处,苏尚清靠着横廊的栏杆一言不发。
王燧依旧在撒着鱼饵,回头看了一眼苏尚清,还是继续去忙自己手中的事情了。只听他冷淡道:
“明知是国师府的人,最后他还是选择来取我性命?”
苏尚清没有应声这件事他已经回答过了,没必要回答第二次。
王燧冷笑道:
“我还以为是个识大体的,就算是我放出了消息,可他当真看不出,杀国师才真正有利天下?混账东西!我看就是不敢去国师府,只当我好欺负些,怎么没见他去杀那个老王八有这么大气魄?也只敢对我气性如此大了。”
苏尚清皱起眉头,他始终忠心耿耿,但还是听不下去了,反驳道:
“卿童不是这样的人。”
王燧挑挑眉头,一把撒光手中饵料,回转身望着苏尚清,面露讥讽:
“那他是什么样的人?谪仙公子?忠义侠士?你的好三弟?”
苏尚清不管王燧已经彻底冷漠的神色,依旧自顾自道:
“我想,若我是他,也可能做同样的选择。你与国师,在他眼中,没什么区别。而且你的恶行他全部看在眼里,完完全全经历了一遍,要先杀你也不足为奇。”
说到此处,苏尚清略微停顿,而后直视着王燧,叹了口气,道:
“连我也不知道,你让我留他,都是为了这一场算计?”
王燧脸色铁青,没有应声。
苏尚清与王燧其实差不多大,二人从小一起长大,他们的师父其实都是老剑客一人,既是君臣,也是同门。在苏尚清眼中,王燧一直在变,直到苏尚清再也看不透王燧,再也不了解王燧,便以为他没有再发生变化了,其实,王燧依旧在变。别说枫卿童,就是苏尚清,如今也不知道王燧哪一面才是真的。
苏尚清移开视线,望向远处一群归雁,轻声道:
“忽的有些累了。燧,我不知道你如今这样是好是坏。或许师父还在的话,才能知道……我只是在想,你今天能为了一件事牺牲枫霜叶,牺牲一个村子,牺牲枫卿童;明天,你是不是同样会为了一件事牺牲另外一些无辜的人?”
王燧伫立半晌,而后转身离开。
“会。”
他保持着坚定,没有让声音颤抖暴露他内心的煎熬。
牺牲少数换来多数人的幸福,这件事对吗?王燧当然知道,这是错的,大错特错。但他必须这样去做,因为他如今在帝王之家,为九五至尊。
苏尚清又叹了口气,仰起头,那群北归大雁还没有消失在视野中。
王燧停下步子,咬紧了嘴唇如果可以,谁愿意出此下策?!为人帝王,窝囊到这个地步……可他真的没有底牌了,或许司徒虬明天就能参破星运,知道老剑师已经死了,明天就是江山倾颓。他王燧不允许江山败在他的手上,更不允许在他在位期间,莽金南下,生灵涂炭。
如果牺牲一人一家一族,能换来天下安宁,王燧不会犹豫,再给他一次选择的机会,他依旧会做出同样的选择。
如果牺牲他一人,能换来天下安宁,他同样不会犹豫。可如今,他还不能死。
“尚清,”他的声音终于罕见地颤抖了:
“为了这天下,我可以牺牲一切。我如今托着这残破的身子在这深宫中苟延残喘,就真的不是牺牲?让霜叶姐死在我面前,甚至就知道我自己才是凶手,我就真的铁石心肠?我想骗自己,一切都是因为国师府,可你们一次又一次提醒我,我同样罪孽深重,无处可逃。”
王燧深吸一口气,眼角滚出泪水,轻声道:
“活着,本就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
擦掉泪水,王燧大步离去。
苏尚清喊住了他,问了一个并不好听的问题。
“燧,如果有一天需要牺牲我才能天下安宁,你会去做吗?”
王燧停下步子,还是没有转身,没有多少犹豫道:
“会。”
苏尚清看着那道背影:
“那你会提前告诉我吗?关于我的死期到了的事。”
这一次,王燧犹豫了。
终于,他还是转身望着苏尚清,坚定道:
“不会。”
似乎是怕自己没有说清楚,他又强调道:
“苏尚清,如果有一天我要你去死,你会死得不明不白,甚至到死都不知道是我的意思。”
苏尚清与王燧对视,而后哈哈大笑:
“这样才对,这样才对!那么,下一步,还是由你安排,我苏尚清只管照办。”
王燧苦笑一番,正了正色,道:
“下勤王令,命全体化生境宗师汇集皇宫护驾!我要看看,这个时候,还有谁托病不出的。”
苏尚清明白其中意思,点了点头,作揖领命:
“是。”
……
国师府内,司徒朗炎,司徒久让以及司徒虬父子三人又进了那间恐怖的地下密室。饶是司徒久让这种心性坚定的武道奇才,在这密室中,回想起在地牢中受百鬼争食的苦楚,脸色也有些不自然。
司徒朗炎还是一副石头一般的神情,双手环抱,静静侍立。
司徒芳已经折在了镇北辖境,司徒久让回报这件事的时候,国师没有表现出丝毫悲伤。在他眼里,只是在镇北辖境围杀高山袅折了一个普通化生境而已,在承受范围之内。而且司徒芳的魂魄也炼化进了鬼神杖,他身上那份枫氏皇朝的残余气运也拿了回来,损失已经降到最低了。
风沫羽身上残留的枫氏气运,送司徒虬进入真正的半神境,摸到了飞升的门槛。司徒虬又用剩下的气运,培养出了司徒家两个强化生境,一个弱化生境。由此可见,前朝残留气运一分为二,集中在风千陌风沫羽两人身上,不受干扰的话会造就出两个什么样的怪物?
早年无奈让柳山凌带走了风千陌,哪怕风千陌经脉尽断,司徒虬依旧放心不下,就是因为深知这份气运究竟有多强大。后来风沫羽气运被司徒家耗尽,放入镇北,虽然没能杀掉风千陌,但其实逆转星命后,司徒家一直在借星命改变的风沫羽损耗风千陌身上那份气运。后来风沫羽忽然变成活死人,司徒虬也就测不到风沫羽的星命,风千陌的气运损耗才暂停。
不过二人终归剪不断理还乱,风千陌还是落了一个剑心崩碎,本就殆尽的气运彻底紊乱的下场。如此,司徒虬才勉强放下心来。
今日三人在此,目光终于不再放在镇北,而是放在了身边。
老国师高高坐在上面,有些笑意:
“勤王令……果然,还是先找皇帝算账。久让,把你在那村子留下的眼线撤了吧,让西门公子好好修炼。如果他能功成,我们也就不再指望雷家小子了。”
司徒朗炎还是静静立在一旁,没有出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