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姓赵,名梦德。此名乃是他的父亲赵泓为他所取,即便他自知他身份低微,不过一庶子,但他的父亲自小便对他甚是宠爱,他亦甚是尊崇他的父亲。
然而他的亲生母亲,越氏,却从未对他微笑过。自幼年起,他记忆最深的便是越氏那双冷漠的眼眸,沉寂得宛若一口枯井,从未有过一丝波澜,更从未倒映过他的身影。
那年,他十三岁,大寒。
屋外是极大的雪,一寸一寸的白雪自苍穹而落,纵使是院里凌霜而生的红梅也终归是难以承受,被压折了凋敝。殷红的花蕊自簇生之态陡然散落,于雪中染了点点殷红。
便似是越氏咳落于衣襟的血,触目不已。
“梦德,《礼记》背的如何了?”越氏的声音是他习以为常的冰冷。
“回姨娘,父亲说儿子背的甚好。”他低声道,而此回答,却是令他受了越氏一巴掌。
他并未恼怒,甚至于连一丝惊异都不曾有。毕竟,越氏责打他,是无须理由的,他亦是习以为常。
那只手已因病痛而枯瘦得宛若枯枝,青筋突兀,此刻,正剧烈颤抖着,衬着越氏那一头凌乱披散的青丝。
“好一句姨娘,好一句姨娘,”越氏竟是冷声笑了起来,“我要何时才能是他的正妻,我要何时才能听到那些仆人唤我一声夫人,我要等到何时,他赵泓才能正眼看我!他不曾有过,自我嫁给他起,他从未正眼看过我,哪怕只是一眼。”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越氏。
越氏却是疯了魔一般,咒骂道:“赵梦德,你又算个什么东西,你连他的亲生儿子都不是,若不是我,你以为你还是个少爷,你以为赵泓还愿意——”
原道如此,那些平日仆妇的闲言碎语,竟是真的。那些不堪入耳的语言,于这一刻得到了越氏的亲口验证。
他并非赵泓的亲生儿子,越氏也并非是他的亲生母亲,他不过是一颗被越氏用来谋求正妻之位的棋子而已。
而赵泓对他的一切宠爱,终究不过是他偷得而来,若是赵泓知道了他的身份,那么等待他的也将会是万劫不复。
那一刻,他彻底明白了,他所得一切,皆为虚幻。
从此,他便停留于花街柳巷,寻欢作乐。
他望见了赵泓失望的眼神,但因着他乃是赵家的独子,赵泓亦是对他无可奈何。此时,他便只觉得,赵泓于他的爱,不过是一种讽刺。
他以为,他的一生便会于浪荡之中度过。
然而,在他十七岁时,却遇见了她。
那个名为王琅嬛的女子,新任知县王清彦的嫡女。
初见时,适逢夏至,惊鸿楼内。
她着了一身锦衣,那袖口袍角皆是金边勾绣的海棠之纹,罗纱随她步履盈盈而微微颤动,那袖间的海棠便似是于衣摆间骤然绽放开,衬着那一弯浅浅的面纱,依稀见得她如画的容颜。
“怎么,赵兄,瞧上王家的嫡女了?”却听得那手持折扇的徐家子弟道:“这王家嫡女确实是国色天香,本公子也欢喜得很,但若是赵兄瞧上了,君子不夺人所好,便让与赵兄了。”
“确实是一尤物。”他心里却冷冷笑了,这徐家子弟亦是一纨绔子弟,好色至极,暗中强抢民女之事不在少数,不对王琅嬛出手无非是忌惮王家罢了。口出此言,无非是唆使他去试探那王家嫡女。他心中自有思量,却只面露轻浮之色,低声到:“那便依徐弟所言,本公子便去试试这王家嫡女。”
他自然不会做出逾矩之举。大家闺秀终归是被教条所束缚的庸脂俗粉罢了,以他流连花街柳巷的名声,若是他去攀谈两句,便会花容失色,避之不及了。
“你便是那王家嫡女?”他明知故问,恶声恶气道。
“你便是那赵家嫡子?”她却是微微笑了笑,不惧他而反问道。
他心下有些惊讶,却只傲慢道:“既然听说了本公子的大名,也就知本公子为何找你了。”
“小女子听说了赵公子不少传闻。”她轻声道,所言之词,却并与语气截然相反,“流连花街柳巷,纨绔子弟,好色之徒,不堪教诲,欺软怕硬,愚钝至极品行败坏。”
他心下不知为何,却是泛起了一丝不悦。抬眸间,却望见了王琅嬛那双如秋水一般澄澈而宁静的双眸,欲说之语却是止住了。
“只是,赵公子却于传闻不如何相似。”她依旧是微微笑着,缓缓道,“自我一入酒楼,赵公子便盯着我,若赵公子为寻常纨绔子弟,又如传闻中所言愚钝至极,再加上赵公子身侧那位徐家公子的挑唆,只怕赵公子先下已对我行无礼之举了,可事实却是,我与公子交谈了几句,赵公子亦是并未有逾矩之行,便可见得,公子乃并非传闻中那般之人了。若小女子猜的不错,赵公子一是忌惮于我王家,二是不甘为他人所利用,三是又不欲为他人所看穿,便此等与我说话罢。”
他望着她那用琉璃蝴蝶簪挽上的乌发,竟是一时出了神。
他听得她轻声道:“赵公子,传闻不可尽信罢了。”
他从未见过这样特别的女子。
而后相逢,却是夏雨如帘,于惊鸿楼巷尾。
他坐在台阶上,他的衣衫被浸湿了大片,手腕上是彻骨的寒意。
却见得一把伞为他挡住了些许。
抬头望去,却是一个出他意料的人。
是王家的嫡女,王琅嬛。
她的侍女正恼怒地瞪着他。
她的神色却是平静得如同一片雪。
“不必你的施舍。”他嗤笑。
她的衣袖微微一动,广袖间是海棠花开。
他静默了须臾,心内叹道,见了两回了,竟都是海棠。她是钟情于海棠么?
她只用那双漆黑的眼眸望着他。
仿佛洞察了他心里最为卑劣的一面。
他忆及惊鸿楼内她一席话,心内又陡然升起了一丝忌惮,只冷声道:“你这王家嫡女是如此不知检点么,见了一个俊俏的皮囊便借伞了?”
“公子说笑了。我不过是怜惜这些雨罢了。”她将伞放到了台阶处。侍女为她撑起了另一把伞,她低声道:“毕竟,这些雨,淋在了公子这般人身上,才是真真的污浊了。”她虽是微笑,眸底却是显而易见的讥讽。“还不如让其悉数落在我的伞上。”
他闻言心下恼怒,却又不禁去看她的神情。
那油纸伞下,她的眉间也染了些许烟雨的雾霭,肤白如玉。
那一弯面纱轻轻淡了她的唇色。
“是么?那敢问王家小姐,你又为何撑伞?若以此同理,你莫非是自己意识到了自身污浊不堪,便以伞相遮了?”
“赵公子糊涂了。”她微微一笑,道:“我与你是不同的。”
“同是东楚子民,有何不同了?”他笑了笑,
他想,这一反讽而上,必定会令她哑口无言了。
毕竟,这可是一顶皇权的帽子。
“赵公子是说的是,你我皆是东楚子民。只是这子民里却可分为两类。”
锦衣与寒门?
她王家是书香门第,他赵家却是寒门起家了。她是想以此讽刺他么。
他心内恼怒之意更甚。
却听得她敛眉温和道:“一类是下雨时,会撑伞的聪慧之人。一类是下雨时,不会撑伞的愚钝之人。我常是担心这雨会沾染了愚钝之人的浊气,便以伞相借。”
“我和赵公子的不同之处便在此了,我可不是下雨亦不会撑伞的愚钝之人。”
如此一番玲珑心思,他却是无言了。
他只怔怔的望着她。
那衣袂上的海棠恍若被雨水浸润,愈发娇妍。
“如此,这伞,赵公子,是收,还是不收呢?”
“收了。”他叹息道,他终归是有些难以奈何这女子了。
他望着她广袖翩然间露出的半截皓腕,
海棠交映,簇生颓靡。
他想,这样的一双手,若是为能为他雕绣衣饰,
便所当其值了。
然而,他却是清楚,他与王琅嬛是无法的。
他父亲赵泓早已窥视知县之位已久,王家与赵家终归是有撕破脸面的一天。
而那一天却正是宣御门之变后。
太子宫衡为恭王萧璟所杀。溯王宫彻势起。
他父亲赵泓所效忠之人便是溯王宫彻,而王清彦所效忠之人却是太子宫衡。
不仅仅是知县之位相争,便是皇权争斗,王清彦以及王家也必被除之。
不久,他便知道了赵泓的全盘计划,借除寇名义而借兵,屠戮王家,不留活口。
可他要保住那个女子。
而今之计,他唯一所想到的,既能让她活下来,又能把她留在自己身边的,便是令她怀上自己的孩子。
于是,他奸污了她。
他仿佛又回到了越氏死亡的那天。他看见了王琅嬛那双眼睛,依旧是那般澄澈,却并无一丝波澜,也并未倒影他的身影。只余下了一片冷漠。
纵使这样,也无妨,只要王琅嬛还在他身边,只要王琅嬛还活着。
他以为,这样便可以永远把王琅嬛留在自己身边。
可他终归是算漏了他的父亲赵泓。
待他回府后,他的父亲赵泓与他说,王琅嬛自尽了。
王琅嬛这般恨他,怎会这般轻易自尽?他始终未信王琅嬛会死。
他未亲眼见到王琅嬛的尸首。
此时,他见到了一个侍卫。那个名叫楚离的侍卫与他说,王琅嬛还活着,只是他得杀了赵泓,楚离才会告诉他王琅嬛身在何处。
他答应了楚离。
为了见到王琅嬛,他不会放过任何一丝机会,他也将会不惜一切代价。
即便是杀了赵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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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七年后,他于京兆尹府内见到了她,他却未曾认出她。
现下亦是大寒,雪依旧在下。
大片大片的霜雪落于他的眉间,渐渐地,掩去了他的眉目,彻骨的寒意侵蚀着他的锦衣,可终究是无人再为他撑伞。
那黑衣青年正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眸中是一片淡漠,那淡漠中却又含了些许他所不明白的嘲讽与怜悯。
剑刃抵住了他的脖颈,他已然分不清是雪所携来的冰冷亦或是将死之人所感到的寒意。
“你以为,赵泓不知道你的身份么?”楚离低声道。
他只望着那落于剑尖的雪,无言静默。
“你可知,你所谓的生母越氏是如何死的?是被赵泓亲手毒死的。”
那么,赵泓又为何要毒死一个出声卑贱的妾氏呢?一个答案已然在他心中浮现,可他不愿承认,亦无力去承认。
“赵泓是忧心你继承赵府之后,越氏为了私利,以此威胁你。可惜了,赵泓已然将你视作亲子,你却是亲手毒杀了他。”楚离道。
“你何必要告诉我这些?”他问。
此时,他看见了楚离握剑的手。
竟是为六指。
原来楚离才是赵泓的亲生儿子。
天大的笑话,简直荒谬。他却是连笑都无法笑出声。
那一剑已然刺入了他的脖颈。
“你死的明白了,赵泓便能安心一些了。我与赵泓的血缘也因此而断了。”
恍惚间,他望见那一袭绣了海棠的裙摆,琅嬛正微微笑着望着他,他执着她的手,而他的父亲赵泓,正着了那一身绣了鸂鶒的墨绿色官袍,含笑而坐。
他与琅嬛齐跪而下,三跪三起,行拜堂之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