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篇为中岛篇,四篇均主要为中岛裕翔视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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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林)
就像任何一个因急于教训孩子、结果下手没了分寸的妈妈一样,八乙女看着中岛突如其来的蜷缩和落泪,以为他吃痛得厉害,立即停下了手。
“是被打疼了吗?”八乙女蹲下身,隔着大衣环住中岛哭得发颤的身子,眼睛里是藏不住的后悔,“是打到胃了是吗?我怎么能伤到那儿,你以前经常胃疼来着的……”八乙女自责道。
“没有。”中岛摇摇头,八乙女也任凭其发丝摩擦着自己的下巴。“我的胃早就没事了。刚才不是被打疼的,是从后门出来的时候,害怕有记者……”中岛努力调整气息,“真的不是被打疼的,”小眼神有一下没一下地瞧着八乙女,看看他还有没有在生自己的气,“如果气还没消的话,要不继续?”
“这可是你说的!”八乙女瞪了他一眼后,又在他背上敲打了几下。但那一下轻过一下的力度,仿佛也是在趁着这个机会搂紧怀里被吓坏了的人一般。要说吓坏了,又有谁是不害怕的?外面人担心里面人会有个三长两短的恐惧程度,远远胜过里面人担心牵连外面人的自怨自艾。
伊野尾、冈本和B君,也从树干后走出,朝两人聚拢过来。八乙女有意关照过,“必须给点教训,谁都不准求情!”。说这句话的人看起来明明那么着急,但大家心照不宣地决定给足他这个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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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野尾递上了最新的《文秋》号外。
有醉酒事件的后续,但没有相关人员的信息。连“中岛”二字,都未有提及。但真正出乎中岛预料的,是报纸已经大差不离地解释了敲错房门的误会。发刊的时间,甚至在出警署之前。理应没有走漏风声。
“短短半天,就把我的住址打听得一清二楚。真亏报社能猜到这一层呢。”中岛感叹道。
B君点头赞同,“《文秋》作为一所、以曝光非传统体育公众人物丑闻为乐的报社,竟然以这一事件的喜剧效果作为卖点,忽略肇事者的身份,确实不同于其一贯的风格。”
“我还担心会被记者纠缠不休呢。”中岛心有余悸。
“结果担心落空了?中岛的光芒,被闹剧本身的‘魅力’遮盖得严严实实的。”伊野尾没心没肺的接话,把中岛逗得哭笑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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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的光芒被遮盖?感觉像是在说第二前锋选拔赛之后发生的事,让中岛不由得想到了一个令他感到棘手的男人。不过此“遮盖”非彼“遮盖”,中岛便没有在脑内继续串戏。
“没事了就回家!”不满于“醉汉”的“怨妇”终于觉醒,冈本拉起中岛就走,“住址都让媒体扒干净了,鲑鱼街 6号楼,201。呸,鲑鱼街2号楼,601,你还住得下去吗?两个人,五只猫,够你忙活得呢!”
“我舍不得鲑鱼街……”被拽远的中岛的小声抗议,在树林中渐渐显得不再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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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下,是中岛的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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跟着冈本回到了真正的鲑鱼街2号楼601,请了一天假,赶在任何好事者前来一探究竟前搬离了那里。等忙活得差不多了,周六也到了。
这周没有排位赛,我们宫城小分队返回大城,参加普通训练以及短会。
火车有节奏的轰鸣在耳边作响,我和伊野尾在桌前面对面地坐下。我想再听他讲讲那套“伊野尾建模门将法”。
既然有幸留在球队,门就得继续守下去。伊野尾的那一套,对我来说已是有关门将技巧的唯一参考来源。
我把最近的得失球数量说给他听,以及每一个球的具体情况。然后看着他,在平时用来写《伊野尾物语》的笔记本上记下各种需要的数据,然后像往常那样,建模,计算,讲解。
我有点心不在焉。对于听了十多年没能听懂的东西,早已不再抱有兴趣。也不是很在意结果。专业文献都讲不出个所以然,伊野尾又怎么可能靠计算得出结论?我只是想找一个有可能懂得做门将的苦的人陪我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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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点难理解吧。”伊野尾那么问,我也就随口嗯了一声,继续开小差。竟意外地发现伊野尾停下了手中的笔。
“很困难的话,就不讲了。”伊野尾合上了自己的笔记本,“不是你的问题,确实,它没什么用,不要多想了。”
“没有的事,不是伊野尾的问题,是我没认真听。我的锅,我的锅。”我试图劝说道。
过去,他给我讲这个守门法时,即便我嚷嚷着听不懂,也会被他拽着再分析一通。师生间的拉锯战,每隔一段时间就会上演一次。他突然说让我不要多想了,我还真有些诧异。在我的劝说下,他重新打开笔记本,但写下几个数据以后,还是选择了停笔。
“抱歉,我真的扯不下去了。”好像也不是在开玩笑的语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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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不是扯的呢!”
我总是在一些别人看来很没意义的事情上较真。有了几年理工科的基础后,可以理解其中的一部分。虽然大家都觉得伊野尾经常在一本正经地胡说八道,但学术上,我觉得他一直都是靠谱的人。
“但即便是一步一步算出来的,真正到了球场,怎么可能在那么短的时间里做出反应呢?终究是没用的东西。”伊野尾垂头说道,前刘海挡住了他的眼睛。“对不起啊,中岛,是我讲的不够好,没能让你从中收获什么幸福的东西。看到因为做了门将而变得苦恼的你,我真的讲不下去了。”
“不用为我感到那么难过的,没能成为出色的门将,不是伊野尾的责任。”可能是还没完全从退团的噩梦中清醒过来,我的第一反应竟然是划清界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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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可能没关系?绿茵场上哪还有其他两人,有过互换球衣的交情?我从你手上得到了后卫,而你,也从我这边继承了门将。”伊野尾撕下一张纸,在上面画出一个足球场,几条简笔勾画出我和他,一双箭头直指我们之间颇有联系的过去。“不过说起来,好像我俩都没在最适合自己的位置上呢,中岛那么有活力,却做着门将,我慢吞吞地像个老爷爷,还满后场地转……”说着,他还在代表自己的火柴人那儿,画下许多个凌乱的脚印。
“但伊野尾即使不擅长跑步,也把后卫的工作做得很好啊。”我拿起自己的笔,在他的小人面前画出一条光滑的弧线,“你的远传,是被很多支球队公认的、我们队的绝技。能够接受自己的职务,还能享受其中,真的很令人钦佩的。哪像我,这么多年过去了,依旧对自己的选择感到迷茫。”一边自嘲,一边不忘在代表自己的小人旁,补了好几个漫画里常有的暴躁“井”号。
我向他示意,该轮到他了,内心期待着下一个来回的涂鸦。却见他没有再胡闹的意愿,默默地重复着我刚才说过的话,“自己的选择?什么意思?难道说门将,是你自己所选的吗?”
“自己选的。”我不假思索地回应。
“不是女教练的‘瞎指挥’?真的只是你自己想做门将!”他似乎还要确认。
“当然。只是她答应得很轻易。”我如实回答,“那个暑假,伊野尾你回家备考了,所以你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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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这样,”伊野尾长叹一口气,无意识游走于纸面的指尖,蹭到了几条笔墨。“如果我在场的话,一定不会让你这样胡来。至少,该会给你些过来人的建议。”
“都多少年前的事了,”我有点摸不着头脑,“那我姑且现在补问一句,过来人,会怎么说?”
“过来人啊,他会说,门将从来都不是件好差事。至少在过来人的印象中,门将从来只有清闲的快乐,没有来自足球的快乐。那个时候,你还没来足球社,没见过那个时候的社团,跟现在还有那么点微妙的相似。双方那叫‘势均力敌’,球基本不会偏向任何一侧的球场,一场球下来,门将都用不着洗澡;那个时候,大家对足球的理解跟外行没什么两样,手脚并用还拦不住球的门将,从来都不可能成为球队的骄傲。好在那时我没打算把足球当作一辈子侍奉的职业,所以没在意。只是我知道,如果要我十年如一日地做门将,我很难下这个决心。
我真以为这是女教练的安排,心安理得地去做了后卫。作为一个过来人,不告诉你这个职务的真相,还整天跟你扯这些有的没的建模门将法。我这个前任,真的失格……”握笔的手,因过度用力,而微微颤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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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在听到这席话的时候,心里却有几分莫名的放松。
原来,对担任门将而感到迷茫的,不止我一人!原来,我体会到的那些苦楚,都不过是门将的日常!
既然我所希望得到的、与其他队友一样的幸福感,对于门将这个职务来说,本就是一种奢望,那么参考文献寥寥无几也好,教练不理不睬也罢,赢球输球是谁的功谁的过统统不重要了,放低期望就是了。都已经坚持了十多年,为什么要介意再多坚持那么一小会儿呢。虽然也不是什么积极的心理,但至少给自己找到了继续做门将的理由。如释重负地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只是我没意识到,我这样的举动,在伊野尾眼中,仿佛是深受打击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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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底,你这就像填高考志愿的小孩子一样,凭自己意愿地乱来,难免还是会后悔的。”伊野尾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好听。
我也不甘示弱,“你说谁乱来?”我在空白的地方花了几节车厢,“当年是谁在没有收到高考录取通知书的情况下,踏上了前往关工大的火车?如果那封录取通知书,拆开以后,不是关工大的理工系。你会中途跳火车吗?”
“跳火车?”窗外的风景正被飞驰的火车地一帧一帧向后抛去,“不可能不可能,你就别难为伊野尾爷爷了。”吓得他转飞了手上的笔。
“看吧,终究还是自己的选择。不管怎么样,门将这件事上,我没有后悔过。不管你有没有给什么‘过来人’的建议,我都会这样选择。就算真的是个错误,只要不是被剥夺资格,我还是有可能把球门守到最后的吧。”毕竟,这已经是我所剩无几的东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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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是对我的执着而感到无奈,抑或是招架不住我死缠烂打的功力,伊野尾终于还是在我的劝说下,翻回了数据的那一页。
“讲解是没问题,但你在那种场合,来不及想这些。”伊野尾一边写着,一边喃喃自语。
“那怎么办呢?脑子不好使。”
“果然是头脑简单的家伙,那也只能用四肢来记了咯。”
还真是不负责任的回答。但伊野尾却也有意把步骤写得详细了些,偷瞄我一眼,“一直缠着我讲题,该不会是对我有什么兴趣吧?”
其实伊野尾未必知道,我特别享受他给我讲题的过程。也许是我性格里的那份较真,没来由的,喜欢他身上的随性。而凭借这个讲题的机会,我可以与他相处很长的时间。因为我知道他曾经被人疯狂‘追求’过,以免他产生误会,这种微妙的吸引力,我是绝对不会让他知道的。
“是对伊野尾酱的手有兴趣,毕竟长得那么好看!”
“啊,关注点原来在这儿?”
不知为何,我好像看到了几分失望的神情。
他敲敲笔尖,把我的注意力再次集中到建模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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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车上的服务生提着货篮从我们身边经过,“酒水、饮料,有需要的吗?”
曾经沉溺于酒精的我,在出了那样的事以后,自然不敢再碰。那不自然的神情落入伊野尾的眼中,让他露出了难以形容的坏笑。
“那就来两听椰奶代替吧。”伊野尾叫住了即将从我们身边离开的服务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