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文跛子,好久不见。”莫降叫着对方的诨号,却郑重的施了一个古礼,言行不一的样子有几分滑稽。
“真是好久不见了。”那人并不生气,只是笑着说道:“你这一施礼,就把我施老了几十岁,可谁都看得出来,咱俩年龄相差无几。”
“没办法。”莫降无奈的笑笑,“一看到你,我便想起当年师尊向你请教的一幕——师尊都尊你为师,我这个当徒孙的,敢不施礼么?”
“狂夫子百般都好,只是这礼法一项,太过迂腐,所以就教出你这个小酸儒来。”那人说着,看了韩菲儿一眼,于是道:“这位是……韩御史的孤女吧。”
韩菲儿不曾想这人竟然知道自己,心中颇为意外。虽然莫降嘻嘻哈哈,但韩菲儿能察觉到莫降对那人的尊重,于是施礼道:“韩菲儿。”
“这礼法也是跟莫降学的吧?真是无趣……”
莫降插话道:“文跛子,怎么总是一副教训人的口气?真把自己当师爷了?”
“那你想怎样?难不成……”那人说着,也学着莫降的样子双手抱拳施礼道:“小生文逸……这样么?”因为他右腿有疾,所以施起礼来,姿势别扭,与莫降言行不一的模样倒是类似。
莫降笑着捶他一拳,向韩菲儿介绍道:“文逸,字逸才——这个人你虽然不认识,但是却听说过他的诗作。”
“诗作?”韩菲儿闻言又是一愣,自己从未读过署名“文逸”的诗作啊。
“就是那一首。”莫降解释道:“当时你掀开刘海,我看到你相貌之时,诵的那一首——柳弯淡眉墨描轻,杏剪漆瞳秋惊鸿,瑶鼻樱口缀玉卵,蔷薇亦能压倾城——可有印象?”
韩菲儿点点头,这首诗她记得,只是她想象不出,如此超脱的人物,怎么会写出这等艳诗俗曲来?
“年少轻狂时胡写乱作,上不得台面的。”文逸谦虚的解释道。
“不曾想,你还懂得谦虚。”莫降笑道:“我本以为你会向菲儿吹嘘,‘这是本大才子七岁时逛青楼,遇见一花名蔷薇的女子所做……’”
三人正在这边攀谈,却听书案那边有人莺声唤道:“文先生,帮奴家写封家书吧!”
三人望去,见一衣着艳丽的女子依在书案前,她酥胸半露,眉目含情,腰间系一条绿丝带,一看便知是风尘女子。此女媚态十足,声音又惫懒甜腻,直引的路人一阵侧目,眼中尽是火热。
而文逸的目光仍似方才那般风轻云淡,其中没有一点猥亵,仿佛这美sè与他无关,亦仿佛美女亦或骷髅在他眼中无甚分别。他拖着跛掉的右腿回到书案旁,坐好后才问道:“不知仙儿姑娘这次要捎什么消息回家呢?”
这时,韩菲儿才看到那桌围上写的一副对联——上联是:“文不能测字”,下联曰:“武不能防身”,横批写:“但有一用”,桌位中间是四个楷书大字:“代写书信”,看着这不伦不类的桌围,韩菲儿忽然觉得,这个文逸的行为,真是大异于常人……
韩菲儿正诧异时,就听那莺声再鸣:“仍如往常一样就好了。”一说到信的内容,仙儿姑娘声音便多了些伤感,忧伤但不失委婉的话语从那张樱桃小口里念出来,也让闻者多了些怜惜之情,“请文先生告诉父母双亲,我在大都一切安好,夫君……对我也很好,望二老不要挂念,路途遥远,就不要过来看我了,过段时间我会托人捎银钱回家,等天下太平了,我便和……夫君一齐回家看望二老……”
虽然明知这女子是在说谎,但文逸却不点破,女子说什么,他便写什么。随着笔尖在信纸上游走,一列列俊秀的墨sè行楷现于纸上,没过多久,一封饱含深情和思念的家书便完成了。文逸运起修长的食指,帮那女子把信装好,他动作十分灵活,显然是经常做类似的事情。
文逸却没有急着把装好的信件交到仙儿的手里,只是问道:“仍是像往常一样,由我代替仙儿姑娘把信寄回去么?”
仙儿点了点头,一边从jīng致的荷包里掏钱一边说道:“奴家听说,最近路上不大太平,也不知道父母能不能收到。”
莫降笑着插言道:“仙儿姑娘如此善良,二老一定能收到的。”
“多谢公子,多谢文先生。”仙儿分别像莫降和文逸施礼,轻舒藕臂放下一块碎银、几枚铜钱便转身离去。这时,众人听到她幽幽一叹:“也许,收不到更好吧……”
看着那娉婷婀娜的背影,韩菲儿问:“你为何要帮她骗她的父母?”韩菲儿父母双亡,想尽孝都没有机会,而那女子虽有双亲却不知珍惜,从事这样下贱的营生,还要欺骗父母,在她看来真是不孝。
“她很好啊。”莫降却说,“最起码很善良。那些谎言,不过是善意的欺骗吧——虽然说谎不对,但总能换来父母的安心。乱世为人,平安最贵啊。”
“很好?很善良?”
“沦落风尘,已是不幸。”文逸接过话头道:“心中有挂念之人,便证明她还活着——有很多如她一般的女孩,人明明活着,心却早已死了。”
韩菲儿闻言,沉默不语,按照文逸所言想下去,她竟然判断不出,自己的心是否还活着,等到大仇得报,这残躯还需要留在世上么……
莫降今rì找文逸还有要事,也不想在这身世可怜的女子身上浪费太多时间,于是催促道:“文跛子,现在就把摊收了吧。”
文逸掂了掂手里的铜钱,喃喃道:“也罢,反正今rì的饭钱已经挣出来了。”
莫降闻言,乐呵呵的帮文逸收了桌椅,扛在肩上,而后示意文逸带路。
三人沿着积水潭岸结伴而行,一路无话,没行多远,就来到一幢稍显破败的民居前。
文逸打开门,把二人让进院内,而后转身关好院门。
“竟然无人跟踪。”这是关上院门之后文逸说的第一句话。
莫降笑笑道:“就算有尾巴,也被我们给甩了——你放心,不会让你引火烧身的。”
文逸摇摇头,以颇为无奈的语气说道:“很多时候,这霉运之火,防不胜防啊——该来的,终究是要来的。”说着,他就去开屋门。
屋门打开的同时,韩菲儿下意识的向屋内看去,就在她看清楚屋内摆设的瞬间,便愣在了院内。
那是一个黑白sè的海洋,无数条字幅悬于室内,房梁、墙壁、桌上,尽是迎着微风飘动的白sè宣纸,层层叠叠,密密麻麻好似翻滚的波浪,宣纸之上,是龙飞凤舞的字迹,随着字幅的摆动,那墨字几乎要飞出纸来,化作一条条巨龙。韩菲儿细细辨之,发现文逸写的,多是前朝名士的著名诗词,譬如“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尧之都,舜之壤,禹之封,于中应有,一个半个耻臣戎。”、“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透过这些文字,那文人风骨仿佛再现于眼前,一个个倔强而挺直的身影矗立其中,让人一时难辨身处何朝。
当然,文逸也站在屋内,他站的笔直,像一棵轻松,扎根在大海之畔的巨石里,任白浪飞卷,狂风呼啸,他却巍然不动。
韩菲儿有一种错觉,那书生虽然腿是瘸的,但总有一rì,他必将驰骋天下!虽然今rì只是和那书生第一次见面,但韩菲儿坚信,终有一天,这书生将如龙般飞腾而起,如画江山,必将任他指点!
“逸才兄!”莫降喊出了文逸的表字,他把桌椅放好说道:“我说你能不能把屋里那些招魂幡收起来?看着也太瘆人。”
“唯战贤弟。”文逸同样以莫降的表字称呼,“你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心中有愧吧。”
“我心中有愧?”莫降不置可否的笑笑,“我心中何愧?”
“愧对我华夏先烈,愧对于那些铮铮不屈的铁骨,愧对于那些虽死犹在的英灵。”韩菲儿替文逸回答了莫降的提问。
“笑话!”莫降似是要证明自己心中无所畏惧一般,抬脚便进了屋内。
当他的双脚跨过门槛的瞬间,屋门猛然关闭。
也是在那一瞬间,韩菲儿被隔绝在另一个世界之外。
可是,她并没有急着进屋。
即便尚不知道文逸的真实身份,但是韩菲儿确信,那书生绝不会对莫降不利——因为,虽有漫天战意冲透屋墙传到院内,但其中却没有一丝杀机。
半柱香之后,屋门打开,莫降首先走了出来,他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脸上带着浓浓的笑意。
“几个月不见,这跛子的本事又进步不小啊。”经过韩菲儿身边的时候,莫降如是说:“这下,我就放心了。”
韩菲儿隐约察觉到出屋之后的莫降神sè有些不对,但她有说不出是哪里不对,只好扭头望向莫降问道:“放心什么?”
“没什么。”莫降别过头去,似是不想和韩菲儿对视。
“你有事瞒着我?”
“文跛子会给你解释清楚的。”
“为什么是他解释,而不是你?”
“因为,我没时间了。”莫降说着,向韩菲儿伸出手来。
韩菲儿知道莫降在索要什么东西,但是她还是问道:“什么?”
“我的匕首。”莫降的语气不容拒绝。
韩菲儿愣了一愣,不过还是把匕首送到了莫降的手中。莫降接过匕首,转身便走。
“你要去哪里?”韩菲儿问,她记得,二人是为了接马札儿台回府才结伴外出的,如今莫降要独自出门,却是为何?
“去办点事情。”莫降头也不回的说:“你可以在此等我回来,若是等不到的话,就不必等了……”
“喂。”韩菲儿说着,就要追上去。却听身后文逸叹道:“不必追了,你追不上他的。”
韩菲儿转身,看到文逸一瘸一拐从屋内走出来,他左侧脸颊肿起老高,显然这是莫降的杰作。
“早跟他讲过,不要打脸的,结果这小子耍诈胜我,真是卑鄙。”文逸愤愤不平的说道。
韩菲儿此刻心乱如麻,无暇关心二人的较量,急切问道:“他去哪了?”
“去做本该我去做的事。”文逸那双淡然的眸子里,隐隐闪过一丝羞愧。
“你去做的事?”
“你们来晚了。”文逸叹道:“黑左马早你们一步找到了我,他给我下达了黑将的命令,让我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