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车队沿着官道前行,越靠近郾城,人群便越密集。
到了后来,莫降不得不跳下驴来,牵着因为嘈杂的人声受到惊吓的毛驴,以防止这头脾气倍儿倔胆子却只有米粒儿大小的蠢驴咬伤了路人。
方才他探路的时候,尚没有这么多人,只不过小半个时辰,稠密的人群便拥堵了宽阔的管道,而且四面八方还不断的有人赶过来——莫降夹在人流之中,听到最多的两个词汇,一是“英雄”,一是“粮食”——这两个风马牛不相及的词汇,因为某人搭建了一出戏台,被强行联系在一起。而接下来,又将上演怎样的戏码,莫降心中,竟隐隐有些期待。
至乾五年的汴梁路,田里的收成还算不错,可是农民们辛苦收来的粮食,十之二三上缴朝廷,三四成被当地官府搜刮,还有两成落入了黑心粮商的手中,他们辛苦两个季节,最终只能得到其中的十分之一。这也是那一担稻米、一担谷米为何如此有吸引力的原因——眼看年关将至,很多农民家中存粮已经告罄,这两担粮食,至少能保证他们的一家老小不会在这个寒冷的冬天冻饿而亡……
莫降看到了,前来参加集会的,多是些衣着普通的农夫,很多人衣着破败,打着五颜六sè的补丁,发黑的棉絮从粗大的针脚里露出来。
他们携家带口,一齐赶来,只为得能多分得几份粮食。
“我有些明白,为何那些叛军的首领,轻而易举便能聚集数万人马了。”韩菲儿忽然说,“只需要一些食物,这些面带饥sè的百姓,就卖了自己的xìng命。”
“若是朝廷的盘剥不是这般严重,百姓们不再因为填不饱肚子而恐慌,傻子才愿意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去给那些赌徒卖命!”莫降啐口吐沫说道。
这时,文逸忽然从车厢里钻出来,俯身在冯冲耳边耳语几句,冯冲闻言点了点头,轻轻拽着缰绳,将马车赶到了道路一旁。
“文跛子,怎么了?”莫降察觉到马车正缓缓停下来,于是也扯着毛驴在靠在路边。
“我们不能就这样过去。”文逸说着,望向三百步外那个已经搭建好的木台,隐约可见台上堆着一些货物,文逸猜测,那些像垒砌成堆的东西,应该就是一会要分发的粮食了……
时间已近正午,冬rì的太阳,懒洋洋的悬在空中,没有什么热度——凛冽的寒风从北方吹过来,带走了温度,甚至连那阳光都是冷的。
木台之上,一高一矮两个人站在那里,他们已经站了将近一个上午,却没有挪挪地方,活动活动手脚的意思。
“他们究竟会不会来?”摇着纸扇的书生的话中,已经隐隐带上了不耐烦的语气。
“不要着急,他们一定会来的。”面目yīn毒的侏儒低声回应,“方才,我安插在人群中的属下打手势给我,说在北面已经发现了他们的车队。”
“你可曾命人跟着他们?”书生问。
“并没有。”侏儒摇摇头道:“黑左车虽然xìng格冲动,是个xìng情中人,但他颇有急智,而且jǐng惕xìng很高,若是派人跟踪,一旦被他发现,我们的人被他抓住,就得不偿失了。”
“你对你的属下没有自信?他们可都是死士!”
“宁死不肯招供的死士?”侏儒咧嘴一笑,面容更显得扭曲,“这对于黑左车来说,没有意义。我们的死士,和黑左车经受过同样的训练,可黑左车却是其中的佼佼者,这些死士掌握的应对审问的技巧,在黑左车手腕下不堪一击——这也是为什么他年纪轻轻就能做黑左车,而那些死士只能给我们打下手的原因。”
“经你这么一说,我倒是对黑左车多了几分兴趣。”书生手中的纸扇停止了摇动,他眯着眼睛说道:“真想会他一会。”
侏儒扭头看了书生一眼,正sè道:“你的任务是对付黑右马,黑左车是我的目标——这是黑将的命令,我们这些棋子绝不可擅自更改,要知道在棋盘之上,对子一错,则有可能落得满盘皆输的悲惨结局。”
“是黑将的命令不假,可我却十分想与黑左车交手。”年轻书生无奈的笑笑,“因为,我是即将取代他的人啊,若不是我亲手战胜了他,坐上他的位子,也是于心有愧……”
“这些想法,你最好全部忘掉。”侏儒冷声说道:“在诸子之盟中,黑将才是统筹全局的人,每一颗棋子都必须对他的命令彻底服从,绝不能有自己的想法——黑将让你去对付黑右马,自然有他的打算。”
“是什么打算?”
“你可知道,你这个问题已经犯了诸子之盟的大忌?”侏儒冷冷的说:“你必须时刻谨记,永远不要妄图去揣度黑将的真实想法,他的智慧,远非我们这些棋子可以理解。不过念你加入诸子之盟时rì尚短,对盟中规矩不甚熟悉,我会告诫你一次,但绝不允许有第二次!不允许对黑将的命令有任何质疑,也不允许猜测黑将的意图……”
书生无奈的耸耸肩,不再说话,只是心中期盼那黑左车早些时候现身。
“你似乎并不认同我说的话?还是觉得那个黑右马根本不配做你的对手?”侏儒的语气逐渐严厉起来,“不要以为这是组织对你的能力不信任,相反,让你队伍黑右马,是黑将对你的重视。黑将曾对我说过,‘虽然黑右马马腿已瘸,但他身上蕴含的能量,足以扰乱整个神州!如果说黑左车能称得上十分狡猾的话,那么,黑右马会比他狡猾百倍!任何轻视他这只瘸腿马的人,对会被那嵌铁的马蹄,踩的粉身碎骨!’”
“我只是习惯了做个主角,习惯站在舞台zhōng yāng。”书生露出略带不忿的笑容,“与配角对戏,实在是让我兴致寥寥。”
“相信我。”侏儒信誓旦旦的说:“即便黑右马只是个配角,但你与他的对抗,绝对不会乏味……”
“希望吧……”书生望着高台下越聚越多的人群,喃喃说道。
转眼间,时间已到了未时。
闻风聚集来的百姓,已将近丈高的木台围了个水泄不通,从台上向下望去,便能看到黑压压的人群,人们拥挤在一起翘首期盼,或浑浊、或狡黠、或茫然的眸子中尽是期冀和热切,当然,他们并不是关注于台上那一高一矮两个男人,而是目不转睛的盯着那垒的老高的麻袋。
有几个麻袋已有了破口,粮食洒落出来,距离高台较近的百姓,弯下身从泥土中将稻米抠出来,放进嘴里咀嚼,兴奋的叫道:“是粮食啊,真的是今年的新粮啊!”
只因为这一句,引起人群一阵高呼。
鼎沸的人声中,忽然响起个yīn寒的声调,“大家静一静!大家静一静!”
那声音虽然不甚嘹亮,但却颇有效用,不为别的,只因发话的侏儒,已站在了麻袋之上。
因为笑容,侏儒的面容有几分扭曲,可他却似浑然不察一般,高声喊道:“乡亲们,我知道你们已经等了很久,等我们分发粮食!”
侏儒一开口,百姓们的议论声也渐渐停歇了,因为他一开口,就说到了今rì的重点——粮食。
“但是——!”侏儒拖个长音,话锋一转道:“在领取粮食之前,乡亲们需要弄明白,这粮食是从何而来的!”
“不是二位英雄带人破了官府粮仓得来的么?”人群中有人问。
那侏儒哈哈一笑道:“这话虽然不假,但却也不准确。”他又顿了一顿,将悲天悯人的目光洒向众人,“乡亲们,你们想想,在这些粮食被官府收缴走之前,是在哪里的?”
不等众人回答,他便飞快的说道:“不错,这些粮食,原本是长在田地里的!它们为何会长在田里?当然是你们种下的!正是你们,犁地耕种、施肥浇水、除虫驱鸟,田地里才会结出果实,我们才能看到饱满的粮食!”侏儒又顿了一顿,而后一字一顿的说道:“所以,你们要明白,这些粮食,都是你们辛苦劳作得来的!”
虽然这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实,但人群却齐齐“噢”了一声,仿佛若不是这个侏儒不提醒他们,他们早就忘记了水田里的稻谷是如何从一株株幼苗长大成熟的……
“所以——!你们才应该是这些粮食的主人!”那侏儒慷慨激昂道:“你们辛辛苦苦种下它们,看着它们成长,期盼着丰收,若换个说法,它们就像是你们的孩子!可是——!偏偏却有些人,要将你们的孩子从你们满是裂口的双手中夺走,那些残忍的混蛋,个个吃的肚大肠肥,却浑然忘记了,你们这些衣衫褴褛瘦骨嶙峋的百姓,才是他们的衣食父母!似他们这样的官员,根本不配做你们的领导者,也不配有权力支配你们的劳动所得……”
不知不觉间,那侏儒已经通过鼓动xìng极强的话语,将百姓的情绪掌握在手中,百姓们也因为他的慷慨陈词而群情激奋,不少人都涨红了脸、攥紧了拳,胸中愤怒的火焰也被他的话语点燃。
此刻,人们再望向那个侏儒,只觉得他那畸形矮小的身躯,已变的无比高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