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在旁边摆好了一块石头做凳子。
名唤“拂樱”的人从善如流,坐了下来。
只看外表,这绝对是一位风度翩翩、举止优雅且姿容秀美的粉衣高人。
就是一坐下来,他就盯了杜芳霖手里的兔子。
“这位兄台,毛发很好揉是吧?只是阁下若一直这般动作,我家小免可能会……秃。”
拂樱手持花盏(近距离一看,原来是樱花)向前一递,一道柔和但不容抗拒的力量朦胧圈住了兔子,证明这只归属。
杜芳霖察觉压力,立刻松手。他也不是非要巴着别人的兔子不放是吧。何况在旁边单手捂脸的童子,暗地里已经快要把他的脚踩烂了。
“我家主人名讳‘沐道芳丛’,这只兔子可能是冲着之前的火光跑来的,请您看好,莫要再让它逃脱了。”
青貉一板一眼地拎起兔子,严肃认真地将这团毛绒放回到拂樱的手心,谨慎自持地叮咛,完全主导了这场“陌生人社交”的开始。
“是是是。”拂樱看起来对小孩子总是多一份宽容,虽然在将雪团兔子塞进衣袖后,他的目光重新又回到了杜芳霖的身:“曾听闻昔日西武林对抗魔神的侠义组织‘九鼎之主导’,便是一位名讳‘沐道芳丛’的儒门高人,不知可是阁下?”
“是啊。”青貉本能就板着脸回应道,然后一愣——九鼎是啥,没听过。
童子直接扭头用眼神提问:是你吗?
“正是。”杜芳霖道,起身回礼,“在下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如今天都已在武君主持之下,继续维护西武林之和平,九鼎已为过去,不值一提。”
是这样吗……
拂樱抬手以樱花盏微微遮唇,眼里神情似笑非笑,但表面看去依旧一派优雅柔和。
不知道为什么,杜芳霖冷汗忽然就下来了。
拂樱,在这层画皮的下方的存在,本是来自苦境之外四魌界的火宅佛狱,与之前二十一日毁掉西武林的邪天御武本是一个地方的人。
他在起身的时候脑海里就在想,此时遇到拂樱斋主与还是一只兔子的小免,到底是不是正常的现象。
——来自佛狱的拂樱现在就出现在苦境,这个时间正确吗?
他看似长途跋涉,不像是有在附近定居的样子。兔子腿的伤势还很新鲜,没准就是被踏破空间的“拂樱”给砸出来的,但是现在,也才是“天都”成立之初。
邪天御武从四魌界越狱而来,这件事一定瞒不过火宅佛狱,毕竟“祂”是佛狱昔日的王。
西武林以四面血云天柱困束邪天御武,以冤魂之邪厉克制魔神之邪。也许正是那时让火宅佛狱定位苦境之存在,通过某种方式送出一人来寻找前任王者,道理能说得通。
那么假设拂樱的出现,在时间是正常现象。
杜芳霖重新坐下,慢慢地想,所以因为一只兔子而出现在自己面前——这,也是‘正常’的吗?
“说起来我本非西武林之人,而是来自中原。”
眼前披着一层瑰丽画皮的拂樱带着三分感叹之意:“闻知诸君消灭魔神之壮举,不由心生向往,亦曾往天都觐见武君,但见宫阙重重,难以如愿。能在此地遇见先生,倒是有缘。”
是啊是啊,这年头除了地域狭小的东西南北武林,是个人伪装身份,都说自己来自混乱的中原……
杜芳霖很理智:“嗯。”
“听闻那魔神邪天御武是六年前某一日自天外而来,不知可是当真?”这边拿回兔子的拂樱一点也没有想告辞的迹象,看着兴致勃勃的确对这消息感兴趣,“时常听闻苦境之外,有六界之说,却不知究竟是那六界,当真令人神往。”
“你是从哪里听说的这个消息?”几乎一瞬之间,当内心感觉到哪里不妥的时候,杜芳霖起身行礼再坐下,就已经下意识开始模仿起儒门那些老学究的做派(提醒对方自己来历)。
当他稍微理清思路之后,无视旁边青貉有些怪怪的眼神下,袖手一本正经板着脸,毫无违和直接一口否决:“不对。”
拂樱持有莲花盏的动作一顿。
“不信谣,不传谣。”
杜芳霖盯着拂樱,就这么开了口:“邪天御武明明是从地下十丈的洞窟中钻出的‘虫’,怎么可能是从天外来的?其实他也是来自中原的妖族,你被骗了,‘它’还会跟毛毛虫一样地蜕皮!”
空气突然凝固了。
拂樱:“……”一时被震住,不知道要说什么好。
童子:“……”主人表情这么认真,到底是不是在骗人?等等,他眼睛都不眨一下,这么厉害的吗?
杜芳霖认真道:“你不信?”
——你不是刚从中原来吗?又没参加过西武林之战,凭啥不信我的话?
“……先生所言,与我沿途听来的消息有所差别,不过我自然是相信先生的。”有种相信叫做“被迫按头相信”。
拂樱手持樱花抚胸,凝神观察对方毫无变化的眼神,一时之间居然分不清他到底是故意还是真那么认为的……听说这位沐道芳丛出身儒门,苦境三教皆有戒律,看着应该不像是说谎的人?
杜芳霖:“……”他信了吗?
看对面这半天不说话的架势,倒像是被邪天御武是只虫给雷到了。如果不相信,他就再按头给人描绘鬼觉神知!
“哈。”
良久,拂樱低笑了一声。
不知道为什么,坐在旁边骨碌碌转动眼珠的直觉系童子青貉寒毛直竖,一时感受到了风里丝丝的凉意。
拂樱再道:“邪天御武为祸虽然严重,但最后集齐西武林十万遗孤之性命,以血云天柱将其困束而杀除,此法亦是有伤天和。不知又是谁人提出?此时见着偌大领土荒无人烟,亦是令人感伤。”
你又不是西武林的人,你感伤个啥?!
杜芳霖一脸“过来人”模样,用沧桑声音道:“你也听闻了此事?虽然‘妖虫’已死,但十室九空代价不小。那名罪魁祸首最终也只留下名号,仅在当时参战之人中流传……”
“哦?”
拂樱以樱盏抚唇,掩去心中思绪波动,“不知那人是——”
杜芳霖一字一字说:“玉龙隐士。”
……
气流再度凝固了。
青貉刹那低头。
童子不知道答案,但是童子确认主人在骗人。
拂樱一时失语。
——以龙为号,难道竟是天界的人?
答案差远了。
真正指点当时参战之人,以血云天柱破除邪天御武功体这法子的人名曰“天舞神司”,如今应该改名换姓叫做“枫岫主人”。
有金手指存在的杜芳霖当然知道所有一切,但是会如实说吗?
不,他只会捣乱。
至于“玉龙隐士”,这个名字来头仿佛只会更大,还真就是也跟拂樱出自同一个四魌界。但严格来说,杜芳霖脑子里并没有存在这个人的资料。他死去的时候,德风古道刚刚退出台面,此人还未正式出场。头七那时,隐约听着好友吐槽过几句,据说隐藏很深……想起来直接就用。
想不起来他就打算一盘“鬼觉神知”,但是这个杀伤力比较大,冷静,冷静。
眼前手持樱花盏的人动作已经停滞,久久不语。
杜芳霖袖手:来啊,造作啊,一点好处都不给就想空手套消息——你做梦。
拂樱回过神,不对?自己好像是来试探对方,打听前任佛狱之王邪天御武带走的那块能穿梭界域的越行石之下落的,这个目的现在一点头绪也没得?
他并不知道自己这个“目的”,对面杜芳霖是知道一点的。
杜芳霖慢慢将手指在袖子里松了松,掌心已被指甲抠出两三道“月牙”。
紧张!
分辨武息,一照面高下立判。
杜芳霖不是拂樱的对手,他还没有这么强。邪天御武的老东家火宅佛狱往苦境派来的人,本来就是域中最强武力者。
所以他不能表露自己对某些事情太过超前的了解,那是危险的来源;还要用似是而非的消息混淆视听,让对方无法判断真假,因此无法决断要不要将人灭口。
拂樱果然心中想着:这个人在西武林之战中当真占据一定地位,但是对于邪天御武之来历仿佛并不清楚。
今日话说到这个份,此时已不宜再行探问越行石,初来西武林也不宜直接惹三教,看来要从长计议。
他手中樱花盏不经意一旋,隐藏在光影之中,似是而无之一道光点,悄无声息没入旁边童子衣。
“竟是如此。”
拂樱面带感慨:“西武林奇人异士颇多,我有感触,来自修行当真是对了。”
修行啊……
“一场大劫,人才凋零。”杜芳霖继续袖手,“不及西南‘一笔春秋’人才济济,若要修行问道,不如往那边去。”
童子:“……”主人你够了。
一笔春秋,儒家派别吗?
拂樱若有所思:“多谢指点。”他起身按住袖中蠢蠢欲动的兔团子,毛绒触感很好地愉悦着身心,“能遇见先生,当真是幸运,时间不早,先生可是还要赶路?拂樱便不再打搅了。”
“我与童子正要前往中原,不知如今中原形势是?”杜芳霖同时起身。
拂樱在袖中按住兔头的五指微乎其微一动,哦,这个问题他还真是不知道。
“罢了,应该是一如往昔,我自己亲自去看。”
杜芳霖点点头,示意青貉跟:“先行一步。”
“哈,先生请便。”
拂樱让开去路,道:“日后有缘再见。“
“有缘再见。”杜芳霖与拂樱擦肩而过,牵起青貉的手,头也不回往前走。
青貉虽然只是个童子,但对于外在气氛非常敏感,此时乖乖伸出小手,一路跟着走。
一段时间过去。
两人离开这处山坡,一直走到四周无人,也再看不见后方拂樱的地方。
青貉童子心性,有些忍不住,抬头问:“真的去中原吗?”
“真的。”
杜芳霖目不斜视。
中原?青貉跃跃欲试:“然后呢?”
杜芳霖心里的警兆一直没有消失……他现在什么都不能说,也什么都不能做。
他只能停步,保持心态平稳:
“……然后,我带你去找找白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