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东宫。
富贵手里小心翼翼捧着那株“盛世芙蓉”,哪怕一片叶子都怕给磕着碰着, 这小小一株花, 可比他的性命还要贵重许多, 今日南山寺前聚满了上京城里有头有脸的文士公子, 哪一个不垂涎这稀罕玩意儿?可偏叫他们太子爷给抢走了, 再没有比这更长脸面的事了!
往日他在宫里总是低着头,虽然他伺候的是当今太子,可一个不受宠,又总是遭到责难的太子,远远比不上靖王世子的风头大。
如今, 他也算可以昂首挺胸一回了。
沈眠见他盯着那花傻笑,不禁给逗乐了, 道:“有什么高兴的事,说出来让孤一并乐一乐。”
富贵道:“主子,今日丹青宴,主子您的风头竟是把世子爷和顾大人都给压过去了!奴才往日可是想都不敢想的, 就像做梦似的!”
沈眠睨他,道:“既然是梦里, 想来是不知道疼的。”
说着, 他佯作要敲富贵的脑门。
富贵忙讨饶道:“不是梦,自然不是梦!主子一贯英明, 自然不会比任何人差,奴才说笑呢!”
沈眠道:“别贫了,小心伤着孤的芙蓉花, 先去母后的万芳园,孤要选一块风水宝地,好生栽种它。”
富贵道:“主子,奴才听闻这花久在无尘大师座下,每日沐浴在佛偈经文中,沾染佛气,有灵性,栽在哪里,哪里就是风水宝地!”
沈眠勾了下唇,道:“孤不在乎这些,只要母后喜欢就好。”
富贵识趣地闭上嘴,在宫里久了,自然知道什么时候该伶俐,什么时候该装傻。
他家主子平素里平易近人,很好说话,可唯独触碰不得的逆鳞,就是先皇后。
外人都说主子醉酒错过先皇后祭典,是不孝,可谁又知道素来滴酒不沾的主子,为何偏在祭典前夕醉成那般?还不是因为太过思念亡故的先皇后,陛下责罚他,他也不为自己辩解一句。
人啊,真正难过到了极点,便连倾诉的心思都没了。
那些在祭典上涕泪横流的人,谁又及得上主子千分之一的真心。
想到这里,他又真心实意道了一句:“先皇后定能感受到主子的一片赤子之心。”
沈眠沉默不语。
到了万芳园,沈眠耐心选了一块肥沃向阳的土地,亲自把那株木芙蓉种下,他也很不愿意用故去的人做文章,只是眼下原主被冠以不孝之名,这污名一日不洗脱,就一日不安生。
他对富贵道:“挑几个会侍弄花草的宫人,好生照看孤的花,出一点闪失,唯你是问。”
“主子放心,奴才必定办妥。”
富贵搀扶起他,又道:“主子,您衣裳沾了泥污,我让人准备更换的衣物。”
沈眠扯了下唇,道:“不急,先喝一口茶水。”
“主子,这茶凉了,奴才让人换新的。”
趁着备茶的功夫,又呈上清水为他清洗手上的泥污。
沈眠拿着锦帕擦去手上的水渍,不自觉皱了下眉,他今日私自出宫,大闹丹青盛宴之事,眼下该传到皇帝耳中了。
他虽然行端坐正,可这事一传十,十传百,等传进皇帝耳中,还不知被添油加醋成什么样。
陆沉不肯让他露面,他的顾虑自然是对的,只是沈眠也有自己的思量。
倘若他和原主一样,处处不争,做一个平庸的太子,大抵下场也不过是和原主一样。
宫人刚把热茶呈上,,御书房就来了人,说皇帝要他立即过去。
宣旨太监是皇帝身边得用的李德安,伺候皇帝有二十年了,可惜还是免不了俗,在靖王的金银器物诱惑下折了腰,一直宫里宫外地传递消息。
他见着沈眠,倒不似平时那般故作恭谦,反倒有些审视的意思,大抵是听闻他在丹青宴上夺了头名,有些摸不清虚实。
沈眠明知故问:“不知父皇找我,是为了何事?”
李德安瞧了一眼他,要是放在往日,他是不愿理会这个驽钝的太子殿下,可今日,他却想卖个人情。
他道:“奴才也不敢多嘴,只是先前靖王爷同几位大臣一道来御书房找陛下议事,他们一走,陛下就龙颜大怒,要传召太子爷您过去,只怕不是什么好事,太子爷可千万要当心啊。”
沈眠笑了一笑,道:“多谢李公公提点,孤谨记在心。”
说话间,已经到了御书房前。
宣旨太监请他进去,刚一进门,便有几册奏折朝他飞来。
沈眠下意识躲了过去。
沈眠:“……”
皇帝:“……”
沈眠顿了顿,意识到自己的身手过于敏捷,有些太不给皇帝面子了,忙道:“儿臣罪该万死。”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道:“太子,你好大的胆!!”
沈眠自然说不敢。
皇帝道:“你可知道,地上那些奏折,全是大臣弹劾你的!你身为东宫太子,不在宫中修身养性,学习治国之道,竟敢私自出宫,还大闹南山寺,南山寺何等庄严神圣,怎容得你胡闹!”
沈眠道:“父皇要问罪,总要把罪名说清楚了,儿臣私自出宫的确有错,但父皇年轻时也时常微服出宫,放在儿臣这里,想来也不能算作大罪,至于大闹南山寺之事,儿臣实在冤枉。”
皇帝见他不慌不忙,不疾不徐地娓娓道来,倒是对他高看了一眼,道:“你说冤枉?难道你不曾去南山寺,不曾去丹青宴,不曾夺走无尘大师的‘盛世芙蓉’?”
沈眠道:“儿臣是去了南山寺,也去了丹青宴,只是儿臣堂堂正正,光明正大递了名册,南山寺的高僧从上百名册中挑出了儿臣的名册,儿臣这才有机会夺下头名。”
皇帝冷笑了两声,他病重久矣,只说这几句话,便好似伤了元气一般,脸色煞白。
“好一个堂堂正正,光明正大!你利用太子淫威,威逼几位大师把头名给你,有没有这回事!”
“没有,我是凭自己的本事拿的。”
皇帝道:“你有什么本事朕最清楚不过,休要再狡辩!”
“父皇不信,儿臣也别无他法,只求问心无愧。”
皇帝道:“朕不管你有没有愧,那株盛世芙蓉,即刻送去靖王府。”
沈眠道:“那是我的花,为何要送去靖王府?”
皇帝被他掷地有声的反问给微微惊到,印象中,他这个儿子性情极温吞,即便被责骂也总是低眉顺眼,何曾这般锐利夺目?
他定了定神,一拍御案:“沈承昕!你到底是送,还是不送?”
沈眠道:“不送,那花已经被我栽种下了,万不可能再动了。”
“那就挖出来,区区一株芙蓉花,太子要为此惹恼靖王吗?”
沈眠道:“父皇怕靖王,儿臣不怕。儿臣的东西,会牢牢抓在手心里,绝不会拱手让人。”
他这一番话,分明暗藏玄机,皇帝在龙椅上怔愣住,久久说不出话来。
“你……”
沈眠又平静说道:“那花,此时就在母后的万芳园里,儿臣挑了一处日照足的地方,才刚栽种下,父皇若要强行挖开,势必会伤了根须,这花娇贵,只怕送去靖王手里时,就是一株死花了。”
言外之意,若要强行挖走,他就把那花毁了,总之决计不会白白送去靖王府。
皇帝没有在意他的不敬,反倒呐呐言道:“你拿走那花,是为了献给你母后?”
到这时,他才发觉他的太子身穿一袭沾着泥污的锦衫,大抵是从园子里被宫人们直接请来了这里。
他对于亡故的发妻旧情仍在,难免心软了下来。
沈眠道:“我喜欢那花有灵性罢了。”他嘴硬着不肯承认,别开了眼眸。
皇帝隐约间看到儿子眼角泛红,一时间亦感慨不已,先皇后离世后,他对这儿子便越发冷淡,只觉得他平庸,却忘了这孩子是先皇后十月怀胎,为他诞下的嫡长子。
他轻叹一声,道:“罢了,你要留,就留下吧。只是你私自出宫之事,不能不罚。”
沈眠知道,皇帝要平息朝臣的怒火,必须惩罚他,说到底,这事要给靖王一个交代。
“儿臣甘愿领罚。”
皇帝道:“去鹿山西祠抄经吧,即刻动身。”
沈眠眸中精光一闪而过,皇帝让他出宫抄经书,其实算作另一种保护。
他问:“要去鹿山多久?”
皇帝道:“等风波平息之后再回来,不会很久。”
沈眠道:“父皇,有罚就应当有赏,儿臣好歹在丹青盛宴上拿了头名,赢了陆沉和您的新科状元,难道没有奖励?”
皇帝闻言倒是笑了一下,苍老的嗓音都焕发了一些活力,道:“你想要什么奖励?”
沈眠略一思索,道:“儿臣想要父皇替儿臣照看那株花。”
皇帝一愣,自从先皇后去了,他担心睹物思人,已经许久不曾去过那片园子。只是既然已经答应下,自然也反悔不得。
他道:“好,朕知道了。”
沈眠这才退下。
只要皇帝去万芳园,自然就会知道原主对先皇后的一片孝心,谣言也就不攻自破了。
“主子明明没有做错,怎么还要去西祠抄经,皇室宗庙总共十三处,唯有鹿山祠最是偏远,几乎在上京的边界,主子何不再求求陛下,或许还有更改的余地?”
沈眠道:“父皇也知道孤没错,只是不这么做,如何堵得住悠悠众口。”
富贵撇撇嘴,道:“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去那劳什子的芙蓉花节凑热闹,又要白白受一场责罚。”
“憨货,孤刚出一场风头,此时离开,才更叫人探不清虚实,留在宫里,才难免避不开算计。”
富贵这才转过弯来,忙道:“还是主子英明!”
要不是这憨货是个忠心的,原主被逼自尽后,他也随之去了,沈眠是决计不想带着他的。
稍作休整,皇帝派来的马车已经停在东宫之外,沈眠回头看了一眼宫门,不再留念,在富贵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天色已经昏暗,马车内只点了一盏烛火,沈眠刚踏上马车,便感觉到一道大力将他扯进怀里,顺便捂住了他的嘴,不让他发出动静来。
他用余光睨了一眼,果真是陆沉,今日在丹青宴上这人看他的眼神,沈眠已经猜到他是不会让自己就这么轻易离开的。
“别出声,我就放开你。”
沈眠点了下头,那人缓缓松开了他。
沈眠道:“世子爷好大的本事,皇宫大内在你眼中,也不过就是酒楼茶馆之流,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陆沉笑了一下,道:“殿下莫生气,陆沉此来,是有要紧事告知殿下。”
沈眠挑了下眉。
马车里烛火微晃,他素来傲慢的面庞染上烛光温暖的色调,仍是精致美好,更叫人想亲近。
陆沉凑得近些,低声道:“陛下让你去鹿山西祠,并非只是想让你从此次事件中脱身,而是因为,夏秋交替之时,鹿山特有的莲心梨正是丰收的好时候。”
沈眠道:“莲心梨?”
陆沉颔首:“莲心梨可酿成佳酿,是无尘大师的心头好。”
沈眠一惊。
“无尘大师……出家人也能喝酒的么?”
陆沉勾起唇,道:“无尘大师好饮酒,此事几乎无人知晓,陛下是其一,我是其二,现在又多了一个你。”
沈眠道:“你的意思是,无尘大师也许会去鹿山?”
陆沉道:“不是也许,一年唯一的莲心梨丰收时节,他一定会去,你若是能博得他的好感,自然有许多好处。”
沈眠不禁弯起唇,道:“世子爷是无尘大师的座上宾,你替孤引见,不是更快?”
陆沉摇头,“这须得靠你自己,我带你去,他未必肯见,即便见了,也未必肯和你开口说一句话,他是真正的得道之人,与南山寺其他僧人不同,你这嘴巴素来伶俐,从来不肯吃亏,只是在他面前最好收敛一些,千万不要惹他不快。”
沈眠颔首:“原来如此。”
他顿了顿,又笑道:“多谢世子爷提点,孤感激不尽。”
陆沉道:“殿下若真的感激陆沉,就少惹些事,也少惹些人。”
“世子爷这话,孤却听不懂。”
陆沉见他面露狡黠,白皙的面庞染上丝丝笑意,樱瓣微抿,勾得人心跳不止,自是心痒难耐,但也知道眼下身份悬殊,动他不得,只得暗自忍耐。
沈眠故意道:“世子爷,这四面都是大内侍卫,你要如何逃脱出去?”
陆沉道:“等到了鹿山,陆沉自有办法脱身。”
沈眠想到他内力深厚,从鹿山回到上京至多小半天工夫,不禁感慨:“孤实在羡慕世子爷的轻功。”
陆沉道:“等殿下回宫,陆沉亲自传授你。”
“听闻武功要在年幼时学,孤如今的年岁,根骨都硬了,只怕是学不会的。”
陆沉道了声:“殿下恕罪。”
沈眠被他一把揽在怀中,那人宽厚的手掌在腰间、腿脚处游走揉捏,似乎在检查关节韧性,还要根骨发育如何。
“你这是做什么?”
陆沉似乎检查完毕,道:“殿下根骨不差,想来可以学成。”
“当真?”
陆沉道:“自然,陆沉不会骗殿下。”
沈眠道:“那等回宫,你就做孤的师父,传授孤武艺。”
陆沉应道:“陆沉遵命。”
忽然,他微微怔愣住,被他揽在怀中的太子殿下仍在自顾说着什么,他却无暇去听,因为他看到眼前一截白皙的后颈上,印着一枚鲜红的孕痣。
与寻常哥儿的位置稍有不同,更靠近下方,平时穿着衣物很容易遮蔽住,倘若不是方才拉扯间衣衫松散开来,大抵他也不会发现,原来这个娇贵漂亮的小殿下,隐藏了这样一个惊天秘密。
作者有话要说: 我也没想到国庆在更中秋番外orz总之很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