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冰觉得安然的魂魄也许来了,就站在旁边看着他。
他又看了一眼墓碑和墓碑上镶嵌的安然的照片。她留着和许小晴一样的短发,微笑看着李冰。
李冰当即膝盖发沉,就跪了下去。他用力磕了三个响头,站起来时已泪水长流。
此时,安然的骨灰就在三尺深的地下,这是他们俩离得最近的时候,但已是阴阳两隔,人鬼殊途。
走出墓园时,天色已暗下来,车站里也没个人影,沉闷地轰隆声由远及近,火车缓缓而来,他又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巍峨幽暗的山上,安然安葬的位置,那棵松树,似乎在蓬勃生长着。
回到西京已经很晚了,他想起那一碗凉皮,就在李家庙小吃城下了车,径直走进去。
大厅里灯火通明,大部分店铺都未关门,人也是坐得满满的。凉皮店却店门已紧闭,门头换成了良心小吃。
李冰向隔壁卖刀削面的打听情况,店伙计蹲在里间,把一堆碗泡进一个大水盆里,又倒了洗衣粉进去,顿时溢出油黑的脏水。
伙计边洗边说:“那家老板黑了心,给调料里掺大烟壳,人已经被抓了。”
李冰说:“被抓了?”
伙计说:“没看店门都换了。”
李冰说:“难怪凉皮那么香,原来搞的这些鬼。”
伙计说:“你觉得香?封店的时候,检查员把一桶辣子油往车上抬,却从桶底下浮上来个黑乎乎的东西,拿筷子一搅,是个死老鼠。”
李冰立即干呕了几声,扶着墙从店里出来。
他在小店里买了个面包,一路啃着回到住处,把屋里收拾打扫干净,呆呆地坐了一会,忽然不想再一个人住了,就回家给妈说他要搬回来。
妈说:“最近厂里死了个老干部,腾出来一户三室一厅,咱家邻居要搬过去,我去找找房管科,把邻居的一间半房要过来。”
李冰说:“房源这么紧张,恐怕有难度。”
妈当下掏出一百元说:“你去买两条烟,再买一瓶西凤酒。我跟邻居已经商量好了,她一搬走,我马上把锁换了,再雇些人一夜之间把家具全搬过去,先把房子占了再说。”
李冰说:“这样合适不?”
妈说:“这节骨眼上还考虑合不合适?你以为那点礼能干啥,不过是堵那帮当官的嘴。现在多少人盯着厂里房子,你晚一步,房就成了人家的。咱们先占上,厂里就是再不要脸,还能把房分给别人?”
一家人提心吊胆地过了几天,邻居终于搬了家,妈急忙找了三轮车,连夜把李冰住处搬空,又雇了些人,把家里的所有东西都搬到对门。
忙完已是凌晨一点,房子里还没收拾,到处凌乱不堪。一家人合力把大床挪正了,再把里间的钢丝床支起来,从纸箱里掏出些被褥铺上,凑活睡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开始收拾家,李冰却怎么也找不到那幅画,他记得是卷进被褥抱回来了,可昨晚铺床的时候怎么就没看见?他一边整理一边四下寻找,忙到中午已是大汗淋漓,可终究未寻到。
中午妈去厨房下饺子,他过去帮忙,妈说:“你把房子再整理整理,尤其你那些书跟本子,都放好了,别扔的到处都是。”
李冰返回客厅,却见那幅画就在写字台上。他忙收进柜子,心想:一定是妈发现了放在那儿的,这画不能留在家里了。
吃过饭,他偷偷取出画。经过搬家的折腾,画已有些皱巴,他取了镇纸,一点点把褶皱压平,铅笔勾勒出的线条已有些模糊,可付沁怡甜甜的笑却仍是跃然纸上。他卷了画,出门再往头强家去。
他走过子校门前那条路,已有补课的学生三三两两往学校里走。他已顾不得那么多,抄了条小路就往后院去,就在路口,付沁怡跨着书包过来了,他忙贴了墙,要让开一条路。
付沁怡从眼前走过,又站住了。她回过头,就那么一直看着李冰。
早上打扫房间,李冰是穿了件破旧的衣衫出来,他的头发很久没有梳理,脸上也生出许多胡子。
他低着头,感觉到付沁怡就那么一直站着,并没有动,可他却再没有勇气抬起头来。他听见了很细微的抽泣,似乎有人慢慢朝他走来。他心里也生出一阵阵难过,再抬头时,已是相顾无言泪千行。
付沁怡说:“你拿的什么?”
李冰说:“一幅画。”
付沁怡说:“让我看看。”
李冰却没有动。
付沁怡冲过来一脚踢在他身上,又抓住他衣服,拳头在胸口和后背死命地捶打。李冰无力地任由拉扯,始终默不作声,手里的画掉在地上,付沁怡捡起来,看见背面用钢笔写了两行字:桃李于冰鉴,沁润且宜兰。
她捂住嘴痛哭,扑上去抱紧了李冰,拍打着他的脊背说:“你为什么不找我,为什么?我就是死了你也不管吗?你怎么就这么狠心。”
李冰紧紧抱着她说:“我这不是来了,我会来找你的,一定会来的。”
他们相互擦了脸上的泪水,有学生从这条路上走,看见了,又绕到另一条道上。
李冰背上付沁怡的书包说:“我送你去学校。”
走到门口,付沁怡说:“就送到这儿吧,你毕业了,我还有一年呢,被老师看见不好。”
李冰说:“你也怕了?”
付沁怡说:“老薛当我们班主任,不怕是假的。”
李冰说:“我每天还接你不?”
付沁怡说:“你敢不接!你就在刚才那条小路上等我。”
将告别时,李冰突然就上去亲了一口,她的脸瞬间就红了。
李冰转身往回走,却听见付沁怡喊了一声:“李冰。”
再回过头时,付沁怡已至跟前,捧着他的脸就亲上去。
李冰空出口说:“不怕被看见?”
付沁怡说:“我不管,我不管了!”又再次亲上去……
李冰第一次感觉到,女孩的口水有淡淡的甜味,就像那次去华山,在那潭瀑布下掬起的一捧清泉,甘甜沁入心脾,他看见远处的云幻化出一幅又一幅图画,在云的下面,在学校门口,门卫大爷已准备关门了,有两个女人直愣愣地一直盯着他们,一个手提个布袋,眉头紧锁,是薛老师,另一个涂了紫色口红,面色青白,是蒋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