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澜历五十一年春,已经四十二岁的李骁鹤刚睁开眼就看见了白龙的大脸盘子,粉红的大舌头舔的她直痒痒。
这一幕太熟悉,那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回到了梦里,梦到许多年前才踏入沧澜大陆的那一天,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到白袭。
“啾~”
丹朱的叫声拉回了她的思绪,她才发觉头顶依然是凌霄塔熟悉的布满花纹的穹顶。
她推开白龙,走出塔外,丹朱落在她的肩膀上,外面是一片纯白的世界,神之雕像上也覆盖了一层薄雪,轩辕大殿的屋顶上也落了点点雪花,放眼望去,整座莫留山都在纷纷扬扬飞舞的白雪下静谧无声。
她伸出手,星星点点的雪花像轻盈的羽毛般落在她的手上肩上,和身后黑色的及地长发上。
李骁鹤看着眼前的景象有些茫然,许久没有做过那些梦了,一时间让她有点反应不过来,等走出塔外才猛然发现,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了啊……
对面的轩辕大殿的门忽然被推开,一身朴素褐衣的翎拿着扫帚弯腰扫着外面的雪,抬头看到她便点了点头。
李骁鹤也向他笑了笑,走到他跟前,“起这么早来打扫?”
“嗯。”翎点头回了句,低头一下一下地扫着化水的薄雪,十分认真。
“因为今天是她的祭日。”
李骁鹤恍然,她当然知道这个“她”指的是谁,忽然间有些感慨,“原来转眼间已经过了那么多年了。”
“是啊,已经过去了二十四年,二十四年前的今天天倾也这样下了突如其来的春雪。”
“我们也都老了。”
翎直起身子看向殿内存放众多轩辕门弟子牌位的地方,那正中间的木牌写着第二十六代弟子昭言之灵位。
区区十二个字就概括了这位曾一手掌控着天倾国,将七国王者算计于掌心的奇女子的一生,也算圆了他的心愿,不是作为国师,而是作为轩辕门的弟子死去,葬于这莫留山之上。
“在我的家乡的神话中,十二这个数代表着一个轮回,二十四年便是两个轮回,如今昭言怕是已入了两次轮回,再也不记得我们了。”李骁鹤说着走到牌位跟前,点燃一炷香拜下去。
“若世间真有轮回,那么不记得也好。”
翎反而笑了,浅浅淡淡的,目光看着那牌位柔软至极,“她这一辈子,生的苦,活的累,死的惨,如今也算尘埃落定,所有的愿望我会替她实现,只愿她下一世能安稳一生,做一个平凡人,不用再受这些苦。”
“她哪里能平凡,就是轮回了我也忘不了她坑我的事。”
李骁鹤长叹一口气,无奈地说道,“想我李骁鹤这一辈子只被人算计过那么一次,却偏偏无法报复回来。”
翎了然一笑,“她曾说,你是唯一一个说是她朋友的人,她很感谢你,也最对不起你。”
李骁鹤的笑容淡去,看着牌位的目光变得悲哀起来,“我知道。”
“神风帝呢?”翎不动声色地转移了话题。
一提到鸿渊李骁鹤就哭笑不得,年纪一大把了,还天天带着儿子女儿一起练功爬山的,也不知道好好歇着。
“估计又带着君悦兄妹俩去山下历练去了,今天正好辛离辛雪的孩子也过来玩,怕是一早就疯出去了。”
翎知道她只是无奈的关心而已,“这些年来七国战争虽不曾断过,但神风虽是一贯的强大,但神风帝难得来一回自然是想念儿女的。”
李骁鹤“嗯”了声,有些感慨。十八年前君悦出生后展梨便离开了沧澜,她和白袭亲自将她送到云泽森林,亲自打开了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亲眼看着她离开,再也不见。
那一刻的不舍与悲伤她到现在都还记得,像一根刺永永远远地埋在了她的心脏深处,告诉她,这一生她与那个世界彻底断了联系。
“是啊,他年纪也差不多了,等君悦过了十八岁生辰他便退位,到时一起蜗居在这莫留山,一起到老,想想也不错。”
李骁鹤早已想开,她这一生已过了大半,有了最爱的人,有了一双儿女,没有什么看不开的了。
转身走出轩辕大殿,站在悬空桥看着那飞溅的碎玉凌川,脚下的万里江山,她忽然发现自己突然懂了神所说的那种孤寂。
那种转眼已过百年的感慨,突然间才发现,原来我这一生已经快要走到尽头,原来我曾经历过那么多的人和事,原来这世界是如此壮美。
眼前是沧澜大陆之中央,莫留山之巅。
所有的爱恨,所有的回忆,都将被弃于尘埃之中。
自沧澜历二十八年夏,到沧澜历五十一年春,她在这个异世经历了整整二十四年。从云泽森林走出的那一刻似乎便已注定了她必将踏入七国之权力纷争。
她从云泽走来,一路跨越了七国的江河湖泊,崇山峻岭,踏平了无数横亘在眼前的沟谷,斩断了无数阻拦在脚下的荆棘。到如今成为沧澜第一位女帝侯,成为了那个为神执剑定沧澜的那个人,与乱古第一诸侯王观澜王齐名,却最终回不了她的家乡。
仰头看着漫天星辰,北斗七星明亮的好似指引方向的天灯。同样的星空,她脚下却是沧澜大陆。
站在轩辕殿前,看着云雾缭绕的渺小城池,熙熙攘攘。她忽然想起了多年前走下莫留山之前,从云问她的那个问题。
他问,你看到了什么?
她回,坤域。
而今,再站在这里,却是另一番景象了。她看到的也不再是坤域,而是整个沧澜大陆,是天下。
如今已过去了二十载,她终于明白了从云的话,也懂得了昭言临死前说的那句话。也正因如此,她还是回到了莫留山。
此生虽不能回到家乡,但能得见沧澜七国山河永固,这世界一片安稳,足矣。
如此,她才能理解神留下的那句话,君临且安,或许她等待的不只是心中的那人,还有这方土地的安稳。
哪怕眼睁睁看着爱人逝去,神依旧在这片时空停留了数千年,直到观澜王出现,才放心离开这里,这她的爱人付出生命换来的世界。
“姐姐!”
老远处悬空桥另一头有人大声喊着她,李骁鹤抬头望到一群人叽叽喳喳地往这里走,最前方便是辛雪牵着自己的儿子,已经长大的辛离在一旁板着脸。
后面有白袭静静望遥望自己,唐茗,南烜,尚翼非乱,萧元朗,宫长燕,慕容依依……
看着那些人对着自己笑颜如花,明明发间已有银白,明明容颜不再,却还是当初的模样,李骁鹤忽然眼眶热了起来,直到他们走到自己的跟前,直到白袭为她擦去眼泪,她才知道,原来自己不知不觉间已经流下了泪。
“娘你怎么哭了?我都答应爹爹去登基了,你可别伤心了,不然我爹真得抽死我。”
君悦顶着一副和年轻时的白袭七分相似的脸故作委屈地抱怨道,众人纷纷笑了起来。
“你早该去帮你爹了。”
李骁鹤擦干眼泪,露出笑容,问道,“怎么都来了?”
“今天是你的生辰。”唐茗走出人群,身旁站着死皮赖脸跟来的林加南。
“难道忘了?你真是老了。”
尚翼非乱手挑长发叹息道,岁月并未在他的身上留下太多痕迹,十八年后他依然独自一人,赖在这莫留山上,赖在凌霄塔外,赖在李骁鹤旁边,而白袭与李骁鹤却也不那么排斥他了,偶尔双方还会下个棋,虽然总是打起来。
正好尚翼非乱收养了个跟他性格完全相反的孩子,天天窜捣两个孩子比武,让这越来越寂静的莫留山变得挺热闹。
小女儿君兮拽着李骁鹤的手送礼物,悬空桥上甘华与风之浣等弟子笑看着这一幕,身后翎也神色安然地注视着。
“如果师兄也在,怕是会高兴的不得了,自己有了女儿还有了两个这么大的孙子。”甘华轻轻叹息。
风之浣微笑,“从云掌门一直在看着,跟那位神一样,都在看着这个他们付出了一生的天下。”
龙瑶倚着桥头,撑着伞静静地露出笑意,一闪而逝。
南烜送出了两份礼物,解释道,“这是代习陵送的,她和秦鹫离不开宫,祝你生辰快乐。”
李骁鹤点头,笑道,“多谢。”
雪纷纷扬扬地下,如同过去沧澜的每一个冬末,渐渐覆盖了整个沧澜天。
白袭牵着李骁鹤的手站在凌霄塔前的悬空桥上,一起看着脚下的万里河川。
江山依旧如画,而他们却已成白发。
“还记得我说的么?万水千山,我陪你看,刀山火海,我陪你走,这一世你别想甩掉我。”
李骁鹤回望他,恍惚间回到了那年才相遇的时候,嫣然一笑,“你为我而生,我为你而来。”
二人久久对望,身后南烜,尚翼非乱,唐茗等人不知何时停止了欢闹,静静看着执手看着天下的二人。
忽然心有所感的李骁鹤回过了头,看着身后这些人,久久地笑着。
她爱的,她恨的,她愧疚的,她悔恨的,有的早已化作尘埃,有的还在自己身边,于岁月中摩挲。
每一个笑容,每一滴眼泪,甚至流的每一滴血,都随同记忆里的那些人的一颦一笑深刻在灵魂深处。
沧澜七国,莫留轩辕,她在这异世的记忆甚至已经早已超过了在原来那个世界的时间。有时候她经常都以为那个世界的一切都不过只是一个梦,梦里有很多人,有她死去的父母,有她苍老的老头子,却唯独没有白袭和唐茗他们。
已经过了太久,久到曾经她以为自己终有一天能回到那个世界,而现在,她几乎都要那个世界忘怀了。就连她死去的父母,老头子的样子都记不清了。
大梦千年,且许我一场夙世情缘,这一生她活的精彩,也活的悲伤,但她却一点也不后悔,即使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长眠于这片沧澜大陆。
总有一天,当历史变成传说,传说变成神话,再无人知道曾经有这样一个传奇的时代,有这样的一个传奇人物,有这样的两个人,曾在这乱世狼烟之中跨越生死,携手看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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