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是一个小屋,如今仍旧是一个小屋。
一个困了他十四年,而另一个,他自愿在这里停留了五百年。
不过叶绿芜无欲无求,每日除却给屋外的那棵桃树上再新添一朵花之外,便再无其他事可做了。
偶尔去屋后的那片望不到边的空地上走一圈,更多的时候,还是变着花样哄江衍开心。
她寂寞太久了,倘若不是江衍,她几乎都已经忘却了,自己也曾做过人,也曾有这般年少的时候。
赤红的魂力静静浮在空中,一幅幅画面在其中流淌而过。
“这便是很久以前京都城外的十里梅林,我曾在一个春日的夜晚,送了一个人十里梅香。”
叶绿芜的声音轻柔平缓,指尖微动,便带着江衍看尽了世间繁华,“阿衍可还有什么想看的?今日是中元,整个人间界应当灯火繁盛。千灯之约,也是极美的。”
江衍看了看面前无数赤红的光尘,又看了看屋外那棵毫无生机的桃树,缓缓摇了摇头。
“怎么,你不想看?”
“不是不想看,是不愿再给仙君添麻烦了。”
他知晓每次叶绿芜出去,回来便会歇息上好一阵子,而且一次比一次的时间长。即便他之前从未听说过修道之事,心中也明白此事绝不正常。
“无妨,”叶绿芜轻笑一声,伸出手去捏了捏他的脸,“阿衍若想看,今日便随我一同去吧。”
自从不必被身体困扰之后,在结界中的江衍虽不能再长高,可身上确是长了不少肉,看起来也是个锦衣玉食养着的少年郎。
二人才从屋内走出,天际的流云便自行落下,化为一架如雾似幻的云辇。
江衍虽见过多次,可这还是他第一次亲身坐在上面。
周身的结界将高空的寒风都遮挡在外,他透过脚下轻薄的流云,再次看到了阔别百年之久的人间界。
偶有一两只白鹤飞过,他便伸出手去,光滑的羽毛在他掌心留下一瞬的感觉,那白鹤便猛一扇翅膀,向前飞去了。
“第一次到这么高的地方来,你不害怕?”
江衍紧紧握着叶绿芜的手,一双明亮的眼睛里满载着星光,“害怕,可欣喜更多。况且有仙君在,我必定不会有事的。”
“看罢了千灯,我们便去看看摘星楼吧。”
叶绿芜伸手将他额前的碎发拨至耳后,柔声道:“举臂揽明月,手可摘星辰。站在那里,便可看到整个京都城。”
曾经的京都城。
如今这片江山是属于谁家的,而那座曾经繁华城池,又改成了什么名字,叶绿芜也不知道。
他们浮在云端之上,在这个无月的漆黑夜晚,脚下的江河之中忽地亮起了星星点点的灯光。
这些灯火顺着河水静静流过,天上没有银河,九天星辰都落在了人间界。
这些灯火在叶绿芜眼前忽地模糊成了一团如梦似幻的光雾,在数百年前生死之间倒转的那一日,无数魂魄也是这样,幽幽地亮着,走过亘古不变的江河山川,回到了他们原本的轨迹上。
她略一挥手,云辇便缓缓而降,落在了砌着青石台阶的河边。
远处的桥上人声鼎沸,她从怀中摸出几块碎银子,放在了江衍掌中。
“去买一盏河灯吧,”她柔柔笑着,“我在这里等你。”
话音刚落,江衍周身的结界便化作一道流光,在他眉心之间凝成了一点嫣红的朱砂痣。
他满面欣喜,在跑出几步后回头看了看叶绿芜,才笑着走向前方那座灯火繁盛的石桥。
细微的蟋蟀叫声从身后传来,面前的一曲流水漾着粼粼微光,盏盏精美的河灯从面前飘过,其上似乎还残留着些许男男女女的祈愿。
江衍提着两盏河灯缓步走来,将其中的一盏递给叶绿芜,而后蹲下身去,伸出手臂去探沁着凉意的河水。
一点红光闪过,两盏河灯上便亮起了幽幽的烛光。
他松开手,看着精致的河灯随波远去,口中无声地在念着什么。
看着他如此认真的模样,叶绿芜轻笑一声,也将自己的那盏河灯送入平静的河水中。
“仙君,你不曾祈愿吗?”
江衍思索了片刻,便轻轻扯过叶绿芜的右手,而后将一个小小的木牌放在她掌心,“我方才替乡君卜了卦,是上上等。”
暗红的木牌之上嵌着几个端正的字,“乾卦,上上等,心想事成。”
叶绿芜将木牌揣入怀中,笑道:“多谢阿衍,我收下了。”
江衍扬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在身后她注意不到的阴暗里,扔着四五个同样的木牌。
一连五卦,都是下下等。
为着讨个彩头,那卜卦人签筒之中几乎放着的都是好签,可唯独江衍一人,几乎将其中的下等签都抽尽了。
他心中无奈,便只得替自己去抽,只一次,便是上上签。
绝处逢生,得遇仙人,理应如此。
叶绿芜的命数,不论何时,不论经何人之手,都是坤卦。
在临近子时的万籁俱寂中,他们乘着云辇浮上了有些破损的摘星楼。
即便此处一直有人在修缮,可只是站在上面,便能隐约闻到从脚下那些数百年前的砖瓦之中传来的,腐朽的岁月味道。
叶绿芜右手略微捏了决,漆黑无月的天际之上便瞬间亮起了闪耀的星辰,自天际缓缓而落,在江衍的身旁盘旋。
与先前的魂力幻象不同,今夜的星辰,能缓缓落在他的掌心,甚至带着些许的温热。
在子时的打更声传来的时候,江衍将一颗星辰藏在袖中,再次乘上了云辇而归。
“从前我只想着,王大善人府中的那辆最大的马车,便是这世上最豪华的车架了。”他伸出手去摸了摸轻柔绵软的流云,“如今上了仙君的云辇,才觉得这世上再没有比我更见识广的人了。”
叶绿芜轻笑出声,指尖凝出一点猩红的光,点在了他的手腕上,“阿衍若喜欢,便送给你了。”
江衍回过头来,轻声道:“仙君没了云辇,可还有车架所乘?”
“在我十八岁那年,曾坐过九乘五十骑的皇太子仪仗。”说到此处,她的声音似乎褪去了几分空灵,实实在在落在了江衍耳旁,“那时我便觉得,这世间在没什么能比得上它的了。”
他心中知晓,叶绿芜在等那棵枯败了数百年的桃树生出新芽,也在等屋后那片空地重新焕发生机。
待红日从东方的群山之后露出第一缕光辉的时候,他们再次回到了桃花源。
“阿衍,我有些累了。”
叶绿芜轻轻揉了揉眉心,倚在粗壮的树枝上,“我可能要睡一会儿,抱歉,不能再陪你了。”
江衍用她留在自己体内的那一星魂力,将那棵桃树养了许久。
因着魂力耗费过多,她这一睡,便是整整三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