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寒,殿凉,人暖。
“咳咳咳……”
崇华东偏殿,慕谦满面病容歪靠在床头咳个不停,常安在一旁不停帮他顺气。
而在床边并排坐着的裴清和玉林刚进来不久,是慕谦命常安给他们搬了椅子,让他们座下。
裴清下朝之后回到太师府换了常服,晚饭还没来得及吃上两口,武德司暗卫便来传口谕,慕谦召他即刻入宫问话。
崇华殿中此时此景令裴清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五年前,同样的深夜,同样的君臣密话,却是截然不同的两种心境,只因躺在那张龙床上的人不同了。
玉林望着宫灯下靠在床头病歪歪的慕谦,念及白日里大殿之上的慕谦,判若两人的情景亦令她心伤。
乾阳殿上的慕谦是一国之君,是天下万民及满朝文武的君父,所以他不得不摆出帝王的威严与持重,那样的慕谦让她感觉是那样的陌生。
而现在,宫灯下的慕谦却只是一个年过半百却失去了所有亲族、几乎到断子绝孙地步的沧桑而孤独的老者,一个亲生儿子就在眼前、可他却也不能前去相认的可怜的老父亲,更是一个为了天下太平、百姓安定而甘愿牺牲自我的让人心疼的明主仁君。
这样的慕谦让她除了心疼还是心疼,心想夫人若是看到他如今这副模样,不知该有多心疼。
由于白日里乾阳大殿上已当众澄清了乘风的身世,尤其是滴血验亲失败,满朝文武有目共睹,这成为堵住悠悠众口的最致命有效的铁证,是故乘风便还是那个乘风,是那个从山野村寨走出来的江湖草莽,是慕荣身边的普通武将。
那么,于慕谦而言,玉林的身份值得他深夜召见相谈,裴清身为朝中重臣亦有深夜召见的理由,但乘风他却是无论如何都不能以天子之尊特别对待的,除非有正当理由能堵悠悠众口,能掩世人耳目,否则便会立刻引来有心之人的猜疑,皇嗣风波便极有可能会卷土重来。
“陛下,大周还需要您,天下的百姓还需要您,万望您为社稷、为苍生保重龙体。”裴清道。
慕谦咳得轻了些,朝他二人摆了摆手,终于气儿平了些,这才看向他二人道:“无妨,受了点儿风寒而已。”
随即,他看向玉林问:“玉娘,那个被你半路捡到、后来死在胡人刀下的孩子,他唤作何名?”
只这一句,玉林便知,慕谦理解并认可了她与乘风所做的一切,也就等于是他已经认了乘风这个儿子,顿时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酸楚,顿时热泪盈眶,刚要开口说什么,却忽然止住,转头看了看身旁的裴清。
慕谦看懂了她的顾虑,有些无力道:“你尽管放心说,此间无外人。”
玉林立刻便明白了,慕谦既会选择在这种场合叫他在场,那必是慕谦信得过的人。
“奴婢不知那孩子的大名叫什么,他只说他叫狗儿……”
思及那个苦命的孩子,玉林心中的悲痛历经二十余年仍旧难以抚平。
“狗儿这孩子的命比乘风还苦,全家上下都被胡人杀光了,他娘拼死才让他逃了出来,我们捡到他原也只是巧合,不曾想,他竟为了那一饭之恩搭上了一条性命!他是为了保护我们才……”
玉林思及那苦命的孩子便泣不成声。
慕谦闻言亦眉目含悲,眼中有无尽的憾恨。这个名叫“狗儿”的孩子让他的孩子活了下来,让他们父子还能有重逢之日,这份天大的恩情他却再无机会报答了。
他闭目沉痛片刻,而后再度看向玉林道:“明日我便下旨,命人将司南迎回,尸骨葬皇陵,牌位供太庙,以告慰凤仪与我儿在天之灵。”
那个名叫“狗儿”的孩子让他的孩子活了下来,让他们父子还能有重逢之日,面对这份天大的恩情他确实无以为报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他当做“已故多年”的慕司南,给予他一切能给的尊荣与厚待,也算是报答了他的大恩。
玉林闻言,泪愈加汹涌,起身便向慕谦叩恩:“谢……陛下!”
不待慕谦示意,常安便已抢先上前扶住玉林:“夫人不必多礼。”
常安扶着她又坐回了椅子上,慕谦却是暗自苦笑,连这个难得人间重逢的旧人也在他面前不自觉地君臣有别起来了,果然是孤家寡人不假啊!
吞下苦涩,慕谦接道:“玉娘啊,这些年也苦了你了,若非你将乘风养大成人,又怎会有我们父子的今日,是我和凤仪欠你至深啊!”
玉林慈眉一笑,道:“陛下,玉娘终身未嫁,一生仅有乘风这一个孩子,奴婢早已将他当做我亲生的孩子,为他,奴婢做什么都心甘情愿,谈何辛苦。再说,玉娘本是夫人的婢女,为主尽忠原是玉娘的本分,玉娘岂敢居功。”
慕谦连连感叹:“你对凤仪一片忠心,想来凤仪若泉下有知,也定会万分欣慰的。”
玉林见慕谦语带感伤,料想他必是又想起了凤仪,遂宽慰道:“陛下,风雨既过,乘风也已安然回到您身边,您大可宽心了。我想,这一切必是夫人在天之灵的保佑,往后会越来越好的。”
慕谦明白,玉林这是叫他不要再沉溺于过往的悲伤,要向前看,遂含笑点点头:“我明白。”
玉林转而提出了她心中一直不解的疑问:“陛下,奴婢一直没想明白,滴血验亲为何会失败,乘风他……”
他的确是您亲生的啊,这话她没说出口,生怕隔墙有耳。
慕谦笑着取出压在枕头下的一张字条递过去,玉林接过,裴清亦斜眼瞅了一瞅,只见字条上写着:“是亲血不认,波平归故人。”
玉林大骇,惊魂未定地看向慕谦:“陛下,这……!”
裴清亦小小地惊了一下,也看向慕谦,等待他揭晓答案。
慕谦道:“今日我入后堂服药时,这张字条便同汤药一道被送到了我的面前,散朝后我曾召来当值的太医仔细问过,他却对这字条之事全然不知。”
玉林仍心有余悸:“究竟是何人,竟知……”
玉林没再说下去,转而道:“所以,陛下今日在朝堂上才完全不惧滴血验亲?”
慕谦一笑:“其实最初我也不解这字条上所写是何意,直到回到大殿听了沈孝则的话,我才明白。”
此时裴清忽然道:“不论此人是何方神圣,亦不论他的动机为何,他既用如此隐秘的方式在如此紧要的关头传讯于陛下,替陛下解围,那至少说明,此人应无意与陛下、与大周为敌,而结果也证明的确如此。”
慕谦点点头,玉林看向裴清,亦赞同,又看向慕谦问:“那这后半句又是何意?”
慕谦稍作思索而后答:“玉娘,你可是将玉龙寨的老少都遣散了?”
玉林点头:“是。”
“那就对了。以我之见,‘波平归故人’的意思就是风波平息后,故人便可回归,而这‘故人’应该指的就是你曾遣散的那些玉龙寨的乡亲们。”
玉林惊喜道:“当真?!”
慕谦微笑点头:“**不离十。”
玉林因此喜不自胜:“那真是太好了!”
慕谦张了张口,却又闭上了,犹豫再三却还是开口道:“玉娘……”
玉林微笑着阻止了他:“陛下,奴婢知道您要说什么。”
“……”
“陛下,奴婢的身份实在不宜留在京城,况且奴婢也不能置玉龙寨的乡亲们于不顾。”
慕谦眼中有了明显的哀伤,可玉林还是狠心道:“不但奴婢不能继续留在京城,乘风也不能留在京城。”
慕谦一惊,连身旁的裴清也露出了诧异之色,齐看向玉林。
“陛下,乘风托奴婢给您带几句话。他说,朝中究竟还有多少像沈尚书一样贼心不死、对他的身份存疑的人,我们都不得而知,他在京城多留一日,便多一分的风险,只怕有心人会无中生有,利用他再兴风浪,更给外敌以可趁之机。”
“他说他不愿让陛下为难,不愿这朝堂因他而动荡,不愿好不容易平定下来的大周因他再次陷入战乱,更不愿因他的存在而动摇君侯的地位,否则他选择回来就失去了意义。他说他生存的地方应是战场,他愿意为陛下守卫疆土,他今生今世都只是百里乘风!”
这一字一句传入慕谦耳中皆如刀似剑,令他不自觉地流下了心痛自责的泪。
一旁同样听得心潮澎湃的裴清眼中亦满是敬佩地问:“夫人,请容老朽冒昧问一句,百里将军当真舍得放弃这一切?以他的身份,只要他登高一呼,人间至尊荣华便唾手可得。”
玉林能听出裴清这话并无恶意,是以笑着看向他道:“乘风是我一手带大的,他的脾性我最清楚不过,他自由惯了,权势地位对他而言反而是累赘。再说,他若是贪恋权位,那这二十多年来他有的是机会,又何必非要选在陛下最危难之际回来?”
裴清顿时对眼前这个沧桑的妇人肃然起敬,起身向她郑重一揖,道:“是老朽冒犯,还请夫人见谅。”
玉林亦起身低头微福还礼,而后道:“先生言重了。”
“哎!”慕谦沉重一叹,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他今生最爱的两个女子的音容笑貌。
慕谦在心中再次暗暗感叹,他慕谦到底何德何能,一生竟得两位奇女子如此倾心相待,又得两个如此才德出众、深明大义的孩子。
慕谦看向站起来的两人道:“罢了,我会下旨,令玉龙寨的乡亲全部入籍当地州府,给你们安置房产、农田,让你们安居乐业,今后你们就不必继续在偏僻艰苦的山上了。”
玉林眼中立刻又饱含泪水,连忙福礼谢恩:“奴婢替乡亲们多谢陛下!”
慕谦有些伤感有些无奈苦笑道:“玉娘,你一定要跟我如此生分吗?”
玉林知道慕谦的苦楚,却也不得不狠心道:“陛下,如今您已是万乘之尊,自古君臣有别,礼法不可失。”
慕谦闻言苦笑,罢了,罢了,从此都罢了!
年过半百,渐近花甲,过往的伤痛正在渐渐抚平,逐步归于“明镜心清尘不染,风晴止水浪无波”。这要放到别人身上或许是值得庆幸的喜事,可放在他身上,他却知这是他即将归尘的征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