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冬寒风呼啸,妖魔群山乱舞,似百鬼夜间嚎哭,听得好不瘆人。
夜半北风悲鸣,离人孤峰傲立,绝壁千丈不可攀,让人望而生畏。
又是一年隆冬时节,万籁俱寂的夜,五重鸢息阁之巅,慕篱房间的门罕见地开着,房间里炭盆像个残年老者一般有气无力地噼啪燃烧着,柔弱的烛火像是在和窗外怒吼的寒风叫板似的顽强地释放着光明,映照出屋里一条消瘦的人影。
慕篱静坐在桌边,房间里安静得出奇,以至于窗外寒风凄厉的呼啸声更加清晰地传来。
忽然,炭火一阵猛烈地跳蹿,烛火也一阵剧烈地摇曳,屋中的人影也随之明灭变幻。
待受惊的烛火终于平复下来时,房间里便多出了一条人影。其人一袭碧衣飘逸若仙,一张绝美的脸足以令天下女子一眼荡魂,最妙的当然还是那双眼睛,那双迷离妖娆、柔情款款、水波盈盈的桃花眼。
只可惜,如此美好的一张脸上满是邪魅,那样美丽的一双眼中全无慈悲,浑身上下也找不到一丝可以称之为善的地方,连头发丝都透着邪魅。
洛倾鸿左手负后右手银扇,身材修长立在门口,笑盈盈地看着慕篱。
慕篱起身作揖相迎:“少谷主,慕篱恭候多时了,请坐吧。”
慕篱伸手相邀,示意他上前来坐。
洛倾鸿不疑不惧更不客气,三两步走上前来,一撩仙衣便坐了下去,看向慕篱笑里针藏道:“二公子难得主动相邀,还特别叮嘱我务必独自一人前来,弄得如此神秘,吊足了我的胃口,我若不来,岂不辜负了二公子一番美意。”
在他说话期间,慕篱也已重新落坐。
“少谷主如何肯定我就一定是美意了?”
洛倾鸿的桃花眼妖娆一眯,眸底投射出危险的光芒:“我既敢赴约前来,自然就有全身而退的把握,二公子若真的想耍什么花招,那也得能留得住我不是?”
看着用敌意将自己包裹得严严实实、完全不许任何人走进心里的洛倾鸿,慕篱不自觉地蹙起了眉头,眼中不自觉地布上了悲悯。
或许是因为他和洛倾鸿有过类似的遭遇,也经历过失去的伤痛、仇恨的纠缠、孤独的背负和长久的黑暗,所以透过洛倾鸿伪装的外表,他几乎都能看到他深藏的心是何等的悲伤、孤独、饱受仇恨折磨。
才不过两月,连他自己都没想到,再见洛倾鸿时,他的心境会变化如此之大。
洛倾鸿一直在等他开口,见他只是用他看不懂的眼神盯着他瞧,有些不耐烦了,正要说什么时,他终于开口了:“从前我一直不明白,少谷主为何要助纣为虐,替楚天承卖命。”
才开了话头,洛倾鸿立刻就表现出了极大的不悦,但还是极力地维持着礼貌而充满敌意的笑容。
“这与二公子邀我今日前来有何相干?”
慕篱好似完全没有听见他的话,还是接着先前的话说:“可是现在我懂了。”
洛倾鸿嘴角勉强的笑容立刻收敛了,美丽的双眼眯了眯,盯着慕篱的眼神可说是十分危险和不友善了,因为他最忍受不了别人提这个话题。
只听慕篱接道:“你是为了报恩,救命之恩。”
洛倾鸿的眼中有明显的诧异,盯着慕篱看了半晌,而后笑了:“呵,看来是我小瞧二公子了,竟然能查到这一步。”
语罢,他的脸突然转冷,撑起上身越过桌面俯视慕篱,眼中释放出凌厉地杀气问:“你是怎么查到的,是谁给了你线索?”
对他来说,这件事绝不可能被外人知晓,因为除了他和楚天承之外,这世上应当再无人知晓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当年他死而复生之后见到的穆少詹!
可是这么多年来,他几乎将整个乱世都翻过来了,却还是连他的蛛丝马迹都寻不到,那眼前这个人是如何做到的,又是在哪里找到了他,他人现在又在哪里!
当年的他只有七岁,尚不明真相,可如今若是再见到那个人,他绝不会再让那个叛徒再从自己的眼皮底下逃走!
慕篱怎会看不出洛倾鸿眼中的杀气,听不出他的意图,越发为他的走火入魔而深感怜悯了。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少谷主你为何要自甘堕落,助纣为虐。”
洛倾鸿怔了一下,死盯着慕篱看了半天后又坐了回去,嘴角又扬起邪魅的笑意,一脸无所谓道:“助纣为虐又如何?只要能为死去的亲人报仇,杀人放火我都无所谓!再说,杀人偿命,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事吗?我还没有将他们全族屠尽,只杀了和他有血缘关系的人,已经够仁慈了!”
说到这里,他的脸上忽而浮现隐约的悲伤:“这二十多年来,我活着的唯一意义就是复仇!为了复仇,无论是九门掌门还是药谷少谷主,无论什么身份对我来说都不重要,我早已将过去的一切彻底舍弃!”
“不,你没有。”慕篱斩钉截铁道:“少谷主可还记得,当日在相府中你曾说过,不为良相便为良医,尽管欧阳兄妹的结局是你一手促成的,但我相信你必定也在心底有过挣扎,我相信当日你为欧阳姑娘流露出的痛心与悲悯绝不完全是伪装。”
洛倾鸿的眼神变得深邃。欧阳葵吗?好遥远的名字啊,似乎已经过去很多年了。
那个干净明亮的姑娘啊,在她以养病为名被接到南齐之后,每回他带着欧阳烈捎给她的东西去看她时,她都兴高采烈的,完全不把他当外人,絮絮叨叨地跟他说着许多关于欧阳烈的事。
他记起自己曾不惜以自己的血为引入药,替欧阳葵续命。
他还记起那个傻姑娘为了不再连累她的哥哥和情郎,毅然决然地选择自我了断。如花少女陨落的那一刻,他的心也曾那样动容过。
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他知道慕篱说得没错,在药谷学医的这些年里,唯有在治病救人时,他才感觉得到片刻的欢愉,觉得他是他,觉得自己真实存在于世间。
或许,在那些日子里,他救人时也掺杂着赎罪的成分,为他泯灭人性和良知,不顾一切也要复仇时双手沾染的无数无辜者的鲜血,也唯有在行医救人时,他才能感受到忘我的欢愉。
看到为病痛所折磨的病家经他医治而恢复健康活力,他总是轻而易举就能获得满足,他甚至还曾因太过于融入这种“正常”的生活而被楚天承严厉地“教训”过一回。
而一旦离开了病家,离开了治病救人,他的世界就又只剩下无尽的孤独和仇恨,尤其是到了夜晚,这情况就会变本加厉,眼睛无论是睁着还是闭着,那些噩梦始终挥之不去,将他拽进无底深渊。
“你懂什么呢?这二十多年来,我从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只要一入夜,七岁那年的血海和火光,还有那些刀光剑影便会铺天盖地地向我袭来,那些死去的人一个个血淋淋地来到我的面前,七嘴八舌地说他们死得好冤,要我替他们报仇。”
“最初,这些噩梦几乎要把我逼疯,后来在楚天承的帮助下,我终于找到了解脱的办法,那就是与噩梦共生。尽管他们还是会夜夜与我纠缠,夜夜怒吼着要我替他们报仇,可当我真的下定决心要报仇时,我发现他们的怒吼悲鸣不再那么可怕了。”
他看向慕篱,收起笑容释放出过往惯有的阴寒道:“所以,你懂了吗,二公子?在真实的噩梦和虚幻的欢愉之间,我当然只能选择真实的噩梦,选择复仇,否则我就失去活下去的意义了!”
“你问我为何要助纣为虐?这不是废话嘛,当然是因为他给了我重生的机会,也给了我复仇的力量,就算他别有用心,我也不在乎,只要他能帮我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