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城,大明宫。
太液池畔,宫人侍女扮作戏子,于梨园之内作歌起舞,乐官指挥乐坊演奏相和,天子好戏乐,更喜听一种自西胡传入的大曲,故而乐坊之内,也有一些西域诸部族专门进献来的乐手,于乐官的统筹调配之下,这些胡人与坊内汉人一道,创作出一种融合了诸多特色的新奇曲目,天子每每听到,便赞不绝口。
今日亦是如此,今日的曲目,是改自龟兹地界的一种曲子,所歌所唱的,也是战阵厮杀之乐,天子坐于龙椅之上,听着乐坊演奏,面上颇有几分笑意。天子喜好戏剧之事,朝中文武也大概都知道,昔日魏相初入朝中之时,也曾随天子一道赏过他喜欢的戏,彼时天子尚且年纪较轻,魏相也曾劝谏过天子,朝中诸事繁多,天下不平之事尚有,不宜如此安享乐事,但这种事情也只是天子的一个小喜好罢了,总不至于影响朝政,见天子仍然勤政,准时上朝,一次两次的,魏相也便不再多劝谏了。
卫总管侍立在天子身旁,有些昏昏欲睡的感觉了,倒不是因为眼前的戏不精彩,而是实在年纪有些大了,这几日又来回走动,宫内有些事务,故而有些精神不振,天子也谅解他。
一个小太监自殿前而过,绕到乐坊众人之后,卫总管一见他进来,立刻起了精神,跟天子通报了一声之后,便快步走了过去,听了小太监汇报之后,立刻返回天子身旁,说道:“陛下,钱太尉到了,在宫门外等候。”
天子随意地摆了摆手,说道:“带他进来。”
“老奴遵命。”卫总管领了命令,绕开殿前演舞着的人众,出了梨园。天子坐直身子,立刻有宫女上前,为天子整理袍服,虽说钱太尉并非是多么重要的人物,但怎么说也是位列三公,天子召见三公,自然是要注意仪态的。
很快,卫总管便带着钱太尉来到宫中,至天子面前,钱太尉刚想下拜,却被天子开口阻止了,说道:“钱爱卿,朕和你相识多年,今日不过你我君臣私下闲谈,不必拘礼,来,赐座。”
钱太尉何其聪明,虽然天子嘴上说的是不必拘礼,但仍是以对待朝廷重臣的方式令下人赐座,所以今日虽是宣召一同看戏,但要谈的,恐怕也是朝中之事,当下谢道:“臣谢陛下如此抬爱,臣能有今日地位,全赖陛下厚爱。”
天子笑了笑,待到钱太尉落座,便开口说道:“爱卿,朕看你今日入宫,气色比之过去要好很多,可有什么乐事?”
钱太尉拱手道:“回陛下,乐事倒是谈不上,但总归是舒心了很多。”
天子倒是乐了,说道:“哦?舒心的事?不妨说来听听?”
钱太尉左右看看,卫总管不知何时已退到远处,宫娥太监也知道现在是天子与重臣会面的时候,身边并无旁人,只有台下卖力表演的人,鼓乐之声甚大,离得稍远一些,便听不清相互之间言谈,于是开口说道:“陛下您自然是明白的,臣在朝中也有许多年头了,难得如近来一般,有人依附,有人追捧,自然舒心许多。”
天子放声笑了起来,说道:“这么说,你和王昭相处的不错?朕召他回来,是做对了喽?”
钱太尉只是说道:“陛下圣明,臣不能妄言。”
于是天子凑近钱太尉,问道:“爱卿,这些天,卿与王爱卿一起,主持兵部的事,可有什么难处吗?”
钱太尉明白天子的意思,说道:“回陛下,并没有什么难处,自打兴度来了之后,魏相便把兵部的要务都交给了兴度处理,虽说事情繁杂,但好在兴度他主持都护府事务多年,这些事交到他手中,也都做得完,此人的确精力过人,值得重用。”
天子点点头,又问道:“爱卿你这么说,朕心甚喜。钱爱卿,你可记得,当年朕为何命你一个官领太尉的人,去兵部上行走做事吗?”
钱太尉当即答道:“臣记得,陛下曾说过,启用魏相,便要将大权予之,以震慑百官,否则提拔便毫无意义,而予之大权,则需可靠之人居其身旁,防其作乱,臣虽领太尉之职,却是个闲人,闲人领一个闲职,自然不会有人在意,臣在朝中这么多年,始终是个无人问津的角色,尽是陛下之安排。”
天子听他说话的口气,摇了摇头,说道:“怎么,爱卿是觉得,朕命你做这个职位,实在是屈才了吗?”
钱太尉立刻说道:“自然不是,陛下有此安排,臣当然接受,只是不说先前如何,近日臣能做的事情多了,心情自然也舒服许多。”
天子笑道:“爱卿,你既然记得朕为何让你去兵部,却还记不记得当年朕为何要提拔魏相?”
“自然记得。”钱太尉答道,“请恕臣言语不敬。”
“无妨,今日谈事的只有你与朕君臣两人,言及他人的,在朕看来,没有什么不敬的。”天子说的也很简单,“说来朕听听。”
钱太尉说道:“谢陛下,彼时朝中多为先皇的人,或是亲王摄政之时留下的人,即便历年科举上来的举子们,也都要拜入朝中诸臣门下,否则便没有在朝中的容身之处,举子们自然也知道规矩,所以刚一进京,就要请人带呈拜帖,互相串联,互相举荐,以保自己能留在长安城里。”
天子点头说道:“不错,正是如此。”
钱太尉继续说道:“风气一开,便人人从之,难得有一年科举之时,有两个举子却全然没有依附于人的打算,一人便是魏相,另一人陛下还记得否?”
天子说道:“朕记得,姓张,对吗?”
“陛下圣明,”钱太尉说道,“不过这两个人虽说都不喜欢朝廷风气,作法却截然不同,魏相是个聪明人,虽说不打算拜到哪个人的门下,但他看得出陛下您所忧之事,也找得到门路,直接请人介绍到卫总管处,通过那里上书给陛下。那时候的卫总管,却不似今日这般风光,更是朝中诸臣不怎么看得起的人,可以说魏相能有今日之位,其胆识的确令人佩服。”
天子点点头,说道:“的确如此,朕很看得起这样的人,所以才启用了此人,放他在安北都护府待了三年,立了军功,入朝提拔,他也没让朕失望过。”
“如陛下所言,”钱太尉赞同道,“与魏相相比,另一位不愿意拜入他人门下的张举人,见识虽说不错,但胆略却差了许多。”
“诶?对了,”天子突然问道,“那个举子,调选到了何处?朕记得,当年他的文章写的也颇为不错。”
“他啊,”钱太尉说道,“他因为没有拜到谁的门下,所以在京中也没有什么依靠,不太混得下去,不像魏相,有陛下钦点调派。不论留在了哪个部省之中,总是遭人排挤,后来实在郁闷之下,上书请外调地方。这件事是亲王处理的,亲王看他虽然有些想法,可实在不适合待在京城,又感他还算正直,便安排他回家乡绵州做了太守,一直以来,绵州各项事务都做得不错,故而也没有什么消息传到京城来。”
“如此啊,那便好。”天子点了点头,说道,“这么看来,朕提拔魏相的原因,你也算记得清楚了,你这样讲,朕就放心了。”
钱太尉想了想,说道:“陛下,近日以来,魏相时常待在家中,留在尚书省内的时候也少了,这么安排当真好吗?”
“有何不好?”天子看向钱太尉,“怎么,爱卿你觉得朕不该这么对魏相?”
“臣不是这个意思,”钱太尉说道,“魏相在朝中这么多年了,虽说权势大了点,可也是一心为了朝廷,现在朝中诸臣也都看得出来形势,拜访魏相的人也少了,如此情形,臣……臣不太是滋味。”
天子摇了摇头,问道:“爱卿啊,朕问你,朕对待你如何?”
钱太尉说道:“陛下待臣不薄。”
天子又摇了摇头,说道:“朕想听的不是这一句。”
钱太尉犹豫了许久,才说道:“臣……陛下安排,臣自然遵命,只是……难免有些憋屈。”
天子这回点了点头,说道:“朕问你,朕当年提拔魏相的时候,也同时提拔了前朝老相的门生做了右相,右相之权,虽是一直在被魏相所夺,但今日陆右相还在朝中否?”
钱太尉思索了片刻,说道:“陛下您的意思是,您这般调用魏相,之后是另有安排?”
天子摇了摇头,说道:“你啊,你啊,爱卿,朕登基之前,便与你相识,这么多年了,朕有一件事是没有判断错的,那便是在判断形势这件事上,你的确不是这个材料。”
钱太尉闻言一愣,随后立刻便低头下拜,说道:“陛下,请恕臣愚钝。”
“起来吧,朕也没有在责怪你。”天子说道,等到钱太尉起身,天子才再次开口,说道,“朕刚才的话想说的是,朕只是请了一个王昭来,魏相的门前便冷清了许多,可朕即便再怎么削右相的人,右相的府上,可从来没少过来客,说道这里,你听明白了吗?”
钱太尉恍然大悟,说道:“臣明白了,陛下的意思是说……”
天子却在此时抬起手来,阻止了他继续往下说的话,说道:“可以了,后面的话,朕说给你听,你听就是了,不必再出言重复,这里的事情,便说到这里,今日回去之后,朕要你跟魏相走得再近一些,你是朕的人,朕有什么谋划,自然不会瞒你,朕的意思,你懂了吗?”
钱太尉立刻说道:“臣明白了。”
“好,”天子身子后仰,靠在龙椅之上,想了想,说道,“如今这朝中诸臣里面,其他人如何,朕不怎么在乎,朕想知道,近日来,窦相私底下做了些什么吗?”
钱太尉说道:“前几日,窦相派了门下一书生,去了魏相府里,不知所谈何事。”
天子点点头,说道:“哎,这个老狐狸,朕有什么打算,他都看得明白。”
钱太尉有些不解,可天子也不继续说下去,而是继续问道:“罢了,此事不重要,窦相再怎么明智,他关心的,也就是他自己的官帽罢了,虽然看得清形势,可也只是站队自保罢了,朕问你,兵部近来有没有什么事情?”
钱太尉这才松了口气,方才聊了许多朝中派系之事,实在是让他有些神经紧张,总要斟酌用词,现在说道公务,自己便终于可以用舒服的方式汇报了,当下讲兵部近来处理的事务一一向天子禀报,主要是西南地界与吐蕃边境之地,有些兵马调动,发生了一些客商遭劫之事,因涉及吐蕃事务,故而丞送了上来,好在王昭对于处理外族之事,十分拿手,钱太尉说完之后,天子点点头,赞许道:“好,这么做很好。”
钱太尉见天子赞许,心中也颇为得意,看天子没有继续往下询问,也见天子心情不错,于是说道:“陛下,臣有一事,需要向陛下禀告?”
“哦?公事私事?”天子问道。
“公事,”钱太尉答道,“只是私人所请。”
“说吧。”天子微微点头,示意钱太尉开口。
钱太尉开口说道:“此事是王昭请求,自他从西域返回朝中之后,西域都护一职,始终空缺,陛下忙于宫内之事,朝中又有各派势力变动,故而可能遗漏了此事,王昭请求臣有机会的话,提醒一下陛下,西域军务,颇为繁复,更有许多不服我朝的部族,行劫掠之事,若是无人镇守,恐生变故。”
天子看向钱太尉,问道:“可有合适人手?”
“这……”钱太尉有些犹豫了,说道,“人手的话,臣以为亲王在西域多年,陛下您既是用了王昭,他们一派的人,自可挑选一个,一来熟悉军务,二来也不与朝中这些人有所牵扯。”
天子顿了一下,说道:“朕知道了,此事,朕自会安排,你不必再提了。”
见天子并没有太大的兴趣,钱太尉只好说道:“陛下圣明,臣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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