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水端着茶杯,忽觉花径那边气象万千,知道是明启想通了,便心中大定,嘴角上扬。可他转眼看见明阳还如癞皮狗一般躺在地上,又心情欠佳,无奈地摇摇头。
于水将茶杯放下,“你们倒是死的死,躲的躲,弄这么些个孩子,在我们眼前晃荡。要是我一句话不说吧,对不起老朋友,说的多了,又对不起我自己。唉,幸亏还有一个万井,懂事点!”
——
大殿之上,万井的事情还没有说完。
束严、李毅与晴方、图姚分立两边,每人手中都抱着一把拂尘,安安静静听着。
万井向前走了几步,又慢悠悠走回来,仍旧背对八苍的大石刻雕像站定。
“束严,我问你,神妖大战,我们蜀山死了多少孩子?”
束严心底一沉,他不是怕万井发脾气,而是想起那些死去的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彻底安心。
“说呀!”
束严拱手道:“师父,蜀山现在有弟子五千三百二十一人。”
“我问你死了多少人。”
“师父,投入战场的一共五千弟子,回到的不到一千。”
“我问你,死了多少人!”
“师父。”束严觉得口干舌燥,使劲一闭眼说道:“死亡四千一百三十九人。”
“四千多,那就是四千多个家庭,八千多对父母呀!”
束严跪倒在地,口头道:“师父,弟子没能送孩子们毕业回家,位列仙班,反而让他们身归混沌,死的不明不白,是弟子之罪。请师父责罚。”
“责罚?我问问你,如何罚你,才能还回那四千一百三十九个孩子的性命?”
李毅也跪倒在地,“师父……”
“问你了吗?”
李毅立马不再言语,万井脾气暴躁不是说说而已,所有弟子都领教过。
束严便回话道:“师父,束严百死莫赎。”
“百死?那些孩子们要是能活过来一次,我打死你一百次也不嫌麻烦!”
束严抬起头,仍旧拱着手,“可是师父,若是神界再有一次清洗妖族的活动,蜀山还会义不容辞地参加。”
“为什么?”
“因为我蜀山与妖族势不两立。”
“为什么?”
“贪生怕死没入此门,这是师父交我们的,也是我们交给弟子们的。所有若有机会屠尽妖族,蜀山义不容辞!”
万井点点头,已经眼眶含泪,“贪身怕死?我蜀山的人绝不会贪生怕死的。可是因为孩子们不怕死,就让他们去送死吗?你这个掌门就是这么当的吗?”
束严自然无话可说,“师父,弟子无颜再为蜀山掌门,还请师父另择贤者为尊。”
“放屁!”万井大爆粗口,若是小道童见了,又要皱着脸不敢说话也不敢哭了。
“你这个蜀
山掌门,真就是这么当的吗?孩子们死在了战场上,你就要撂挑子不干?战场上每天都死人,是换一个掌门就能不死人的吗?”
“师父。”
“可你作为一门长尊,思虑不周,急功冒进,致使大半弟子身归混沌,这就是你的过错!”
“你身为一门长尊,让毫无大战经验的弟子们轻易涉险,这就是你的过错!”
“你身为一门长尊,孩子们受了这么大的屈辱,却对那些从战场上回来的孩子们听之任之,置之不理,这就是你的过错!”
“你束严身为一门长尊,犯了这么大错,却不思悔改,还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壮举,这,就是你的过错!”
“师父!”束严眼神复杂,“束严的确有错,可束严绝非为了一己之私。”
“你要是为了一己之私,我现在就一掌打死你!”
“谢师父体恤。”
“我没打死你,却没说你无错。如今你是蜀山掌门,我教不动你了,你自己反思吧!”
“是。”
“李毅。”
“在。”
“你刚才说什么?”
李毅稍一停顿,回话道:“师父,弟子说的都是心里话。”
“所以在你心里,秦白可算是老鼠过街人人喊打了?”
李毅又一惊,回道:“师父,红红是老祖逐出师门的,秦白师祖本来也是拎得清的人,谁知这两年又糊涂了,非要追着那个妖女胡闹。还有那个水伯,竟然帮着红红还阳了!这可是遭天谴的事,他秦白为了一个女人,天谴都扛了,水伯为了他们,连锁妖塔的安危都不顾了!况且今日师父也见了,四师弟不也想学着秦白的样子,跟着妖女跑了嘛!”
“三师兄,我是我,秦白师祖是秦白师祖,我并非拿他做榜样,而是我自己想与小师妹离开。”
“还小师妹!她现在就是一个妖女,是被逐出师门的妖女!”
“你!”
“都给我住口。”万井声音不大,威严不小,大殿内瞬间安静。
“李毅,秦白是我蜀山的开山大弟子,这是事实,没人可以改变,尤其我们这些晚辈,不能改变。所以我不管当时都是谁,赞同驱逐秦白师祖,我万井不赞同,秦白永远都是我的师祖。”
“师父!”
“我话还没有说完。”万井看看李毅又看看束严,“红红是老祖驱逐的妖精,金玲是我万井驱逐的妖精,不管到了什么时候,她们两个都不可能再回蜀山,这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事情。”
“图姚。”
“在。”
“秦白是师祖,我们没有资格指点。可你是晚辈,若是你想着五十年后卸任长老之职后,要与金玲双宿双栖,在为师这里就不能同意。”
“师父!”
“为师没有在
跟你商量。”
图姚差点跌坐在地,他正如束严所说,就是想好好当五十年长老,对得起蜀山后再对得起自己和小师妹,可是如今万井这样说了,他与金玲真的就是再无可能了。
“师父,若是弟子执意如此?”
“那金玲就是勾引道士的妖物,人人得而诛之。”
一颗硕大的眼泪砸在地上,图姚好像失去了支撑,天地旋即变色。
——
锁妖塔禁地旁的小屋内,小道童已经熟睡过去,明启跪坐于水面前,说道:“前辈,万井掌门如此行事,是否有点不近人情?”
“这不就是一门长尊的气象吗?”于水拿着茶杯,一根手指头指向明启,“在外人看来,你那天也很不近人情呢。”
明启知道于水说的是牺牲陆离与明阳,在最坏的结果出现之前,为锁妖塔结新阵的事情。
“你没做错,不必自责。”
“前辈,其实若是之前,我不觉得自己会那么决定,可是当事情到了眼前,我竟毫不犹豫。”说到这里,明启很心虚,“我曾经以为,我会永远保护明阳,保护无心,辅佐父尊。我曾经以为,我不会变成那种,权衡利弊,枉顾他人性命的人。可是现在,我变成了那样的人,为了所谓的大局,我舍弃了明阳。”
“枉顾他人性命?你枉顾了吗?”
“没有吗?”
“要是那人不是明阳呢?”
明启心头一震,于水却紧追不舍,“要是只有陆离呢?没有明阳,只有陆离呢?要是那样,你还会这么想吗?”
明启颓然瘫坐在地。
于水便说道:“明启,其实你明白,若是明阳没有在里边,你便狠下心来,连一点怜悯都不会给。为了你心中的大局,你觉得人间情爱是小事,六界安宁才是大事,你觉得为了六界,死个把人,算什么?因为就连你自己,都敢去死。”
明启觉得于水好像自己肚子里的蛔虫,说的一点也不差。
但是于水话锋一转,“可是你有没有问过,那个把人,该死吗?他们愿意去死吗?”
明启呆坐良久,直到小道童醒了,直到夕阳西斜,直到明阳终于坐不住进屋来了。
“大哥?大哥你怎么了?”
明启茫然地看着明阳,他不敢说他到底怎么了,甚至连看明阳都有点心虚。
明阳倒是很着急,“大哥,你没事吧?你不会被锁妖塔的妖气影响了,魔怔了吧?哎我师叔呢,师叔,师叔,我大哥魔怔了!”
明启这才缓过神来,反手就给了明阳一下子,“瞎叫什么,你才魔怔了呢。”
明阳高兴起来,“大哥你没事了。”
“你不说不等陆离出来,你就不起来吗?咋了?忍不住了?”
“太无聊了,小妖女都嫌我烦,
不给我传声了。”明阳白了一眼锁妖塔塔顶,“没良心的,也不说我这都是为了谁。”
“无聊就回不周山去,别在人家蜀山胡闹。”
“谁胡闹了?我一个当师兄的,看着点我小师妹,那是天经地义,谁来了,也说不出我错了。”
明阳一屁股坐在平时于水坐的位置,“咕咚咕咚”喝掉了于水全部的茶水,喝完了,还如喝完酒一般,洋洋自得道:“啊,不错!”
“我说你,什么时候长大啊。”
“长大干嘛?我有大哥就足够了。”
“明阳。”明启想了良久,终于问道:“若是哪天大哥做了对不起你的事情,你怎么办?”
“那怎么可能呢?”
“万一呢?”
“不可能。”
“万一呢?”
明阳这才终于收起嬉皮笑脸,像看着陌生人一眼看明启,“大哥?”
“我只想听听你怎么想。”
明阳想了想,“那要看是什么事了。”
“生死大事。”
明阳嗖地一下站起来,拍拍衣服,“哎呀,茶喝过了,该走了,要不然师叔回来,该让我赔茶水了,这可不好。”
明启没有阻拦明阳,只是心头的阴霾却久久不能散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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