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幽州近千里之遥的三柳村中,最近也是发生了一件大事,柳阡夜中状元了!
柳阡夜同几位结拜兄弟不同,虽然柳家没落许久,可他毕竟也算是出身书香门第,而他从小更是被誉为神童,早在九岁之龄就考过了 “童子科 ”。
然而盛唐科举近五十多种科目中,最为荣耀的还是“进士科 ” ,而柳阡夜也在进士科上足足考了十五年。其实,柳阡夜博闻强识,加之年少成名,当年在整个河东都极富才名。
可偏偏就是考“进士科 ”屡屡不第,不过这也不能怪他,皇朝文武科举共计五十二科,这进士科是最难的。
如果是其他科目,只需专精即可。比如明法科,只为选取司法人才,范围为律七条,令三条。
明字科,选文字理论及书法人才,考《说文》、《字林》。明算科,选数学人才。史科,主要是选拔历史方面的人才。
唯独这进士科,不单单要通晓各类经史子集,还会考察士子时策以及武艺,是最难考的,每年能考上进士的人不过二十之数。依照当年皇朝文皇帝的说法,进士要通经义、知实务、文才出众、身康体健。
柳阡夜,九岁考过童子科后,一度被认为是柳家的第三棵柳树,中兴柳家的希望。然而从他十五岁首次参加进士科考试,整整十年都没有考上……
逐渐的,柳阡夜的才名也就慢慢淡去。期间,河东节度使倒是时常请他来自己的军中做官。可柳阡夜心高气傲,一心想考中进士,像自己的老祖宗一样,入尚书省为官,报效国家。
当年,柳阡夜也是半推半就的进到河东军中。一方面,河东节度使对柳家施压 ,柳阡夜迫于家族压力,也不得不出仕去给河东节度使做幕僚。另一方面,柳阡夜十年科举也确实心有愤懑,也有些颓废,想依靠河东军举荐,去参加武科举。
在他看来,难不成做不了文状元,自己考个武进士还不行吗?
当时年轻的柳阡夜想法就是这么简单,于是就进入河东军中给节度使做了幕僚,挂了个参军的职。
然而,仅仅半年过后,河东节度使深陷七节度使之战,整个河东军被打散,当时皇朝圣主圣旨一下就把河东郡收回中央控制,更是裁撤了河东军。这也是当年,柳阡夜的军籍比较好脱离的原因,长安为便于控制河东地方,对世家大族子弟都是笼络的很。
即便是同众兄弟一起在三柳村务农的这些年,柳阡夜也一直致力于学。因为当年河东军的经历,他曾随着军队去过很多地方,见识了许多书籍之外的东西。
恰逢今年皇朝又一次开了进士科,柳阡夜这个十年老举人就又一次踏上了去长安的路。
说来也巧,今年在尚书省的省试之中,柳阡夜还遇到了两个故人。
韩安国、赵千尘同是出身于河东的士族,在前些年分别考过了明法科和明经科,如今二人分别在吏部和礼部任职,靠着家里势力以及朝中河东籍故老的帮助,如今俨然是长安城官场中的新贵。
柳阡夜虽然年已过三十,但进士科不比其他,“六十少进士,三十老明经。 ” ,他这个年纪在近千举人之中,还算得上比较年轻的。
加之他这些年跟着众位兄弟一起,武艺进步神速。在第一日的考试中,凭借手中一把三尺青锋力压众人,竟是排在了魁首。因此他也进入了许多大人物的眼中。
可能柳阡夜做梦都未曾想到,自己竟是因武艺出众而在考进士的时候获得了无与伦比的优势。
随着关于河东士子柳阡夜武艺出众、文镇诸多士子的消息遍传整个长安官场,韩安国、赵千尘两个柳阡夜儿时好友也动了一些心思。
这日黄昏,二人相约结伴就来到了柳阡夜的住处。
“柳兄,一别多年,可还认识小弟? ” 韩安国早就探知柳阡夜住在安和客栈,叩开房门后,便冲着柳阡夜说道。
柳阡夜先是一愣,他在长安无旧,根本不曾想到居然有人会前来寻他。
他只见门前两人,一人身穿青衫,腰间挂了一枚白玉,另一人身穿白袍,腰间却是悬着一块墨玉。 二人皆是世家公子的打扮,身材挺拔,手持折扇,头发皆是用发带简单绑起。
向面目看去,青衫男子面白无须,国字脸,一双剑眉,斜插入鬓,两只虎目炯炯有神。白袍男子年纪更轻些,身姿也稍显瘦弱,一双眼眸细长至极,可又偏偏生的唇红齿白,反倒为他淡去了几分凌厉。
“伯威,无病!怎么是你们二人,原来你们是在京中为官了吗? ”柳阡夜惊讶道,虽然乍看陌生,他还是隐约记起了两人。
“墨辰兄,真是好多年没听到有人喊我的表字啦! ”青衫男子爽朗一笑,“赵大人想来也是如此吧? ”说过话,他偏过头来看向了一旁的同伴。
“柳大哥,你不请我们进去坐坐? ”白袍公子模样的赵千尘却是不理韩安国,冲着柳阡夜取笑道,似乎早已习惯了对方的打趣。
柳阡夜略显尴尬,如今他可不比这两位,看他这一身略有些发白的蓝色布衣就知道了。
从前他进京赶考,柳家甚至会主动为他送来路费,而这一次显然不同,柳家主家早对他失去了信心,柳阡夜甚至为了节省路费连马车都未曾舍得租。
好在河东离长安不算太远,他一个人便背着包裹走了一个多月,可即便这样,他身上的银钱也是不多了,勉强也还只够在这破旧的小客栈中住上几日。
依照盛唐风俗,即使只是多年未见的同窗,柳阡夜也是应该同他们一起吃一顿饭的,何况他们三人从前还是特别要好的朋友。只是苦于囊中羞涩,柳阡夜便是连杯好些的茶钱都付不起,一时竟越发局促不安。
青衫男子韩安国看了一眼柳阡夜屋中摆设,心中也是了然,张嘴说道:“还进去干嘛?咱们同墨辰兄多年未见了,走走走,登第楼喝酒去,都不要跟我争,我请客 !”
不待柳阡夜回应,他便拉起了二人衣袖,上了来时自己乘坐的马车。
长安登第楼,乃是长安城中数一数二的酒楼,此地客人多以文人官员为主。为讨个好兆头,国子学、太学、四门学等各官办学校学生以及各地前来赶考的举子们往往都会在这登第楼中饮酒留诗。
除此之外,登第楼中也经常会有高官名士举办文会,只是如今武道盛行,文道衰弱,文会上即便有名篇流出,也不会造成多大的轰动了。
十多年前,柳阡夜少年桀骜,第一次来到这登第楼之时,还曾在此地醉酒斗诗,仅仅一人就压的当年整个登第楼众多士子风采全无。
那时也是河东士子最为意气风发的时候,可随着各地军中贵子长安会武,整个长安竟再无一人提及天才少年斗酒诗百篇之事,反而关注起各位少年将军来。
文脉凋零,何其让人悲痛,自那时起,柳阡夜就曾暗暗立下誓言,将来如果自己能入朝为官,一定要重塑文道,劝诫皇主以文治国,以武开疆,而不是一味的征战四方,开疆拓土。
站在登第楼下,柳阡夜早已不复当年意气风发,从自信人生二百年做那中兴大唐之名臣,到逐渐慨叹自己英雄无用武之地。柳阡夜这些年已逐渐淡去了当年的雄心壮志 ,只道当时自己年少成名,是多么无知无畏。
“伯威,无病,我们大概有七八年未见了吧? ”柳阡夜收起自己那些莫名的情绪。
“墨辰兄,我俩调入京中做官都有五年了。自从当年我考过明经,被征调去西域做了散官,你我大概通了两年多的信,你我如今已是足足八年未见了。伯威他可还比我更早一年离开河东呢! ”
赵千羽笑了一下,眼中却是有些茫然,似乎也未曾想到自己不知不觉竟然已经离开河东家乡八年之久了。
“墨辰兄,自从为官以后,我这九年几乎都不曾被人叫过表字了。 ”韩安国面露凄苦。
“头几年官职低微,大多被直呼姓名。后来回到京中,不是叫我员外郎就是叫我韩大人,其实早都习惯了。可被墨辰兄这么一喊,发现还是这样最亲切。 ”
“韩大哥,柳大哥,我还是更喜欢这么称呼你们,就像咱们当年跟随先生读书时一样! ”赵千羽年纪最小,读书的时候,身体瘦弱,时常被人欺负,一直是两位哥哥如兄长般护着自己。
为两位兄长斟满酒杯,“感谢当年两位哥哥庇护照顾之情。 ”
聊着当年之事,三人渐渐的也打开了话匣子,聊起了这些年各自的经历。
“原来柳兄你当年竟是进了河东军中,难怪之后就没了你的消息。 ”韩安国似是有些喝多了,脸庞上泛起了微红。
“当年先皇主下旨,我从胶南道回到京中做官,举家也随着搬到了京畿道。当时,我回河东的时候,还特意去了一次你家中,可惜没寻到你。 ”
“恩,想来是当时已在军中了。 ”柳阡夜说道“后来我回家之后,看到先生的墓被人重新修缮过,应该是伯威你做的吧。 ”
“是啊,先生去的时候,我已远在胶南,那次回来便想着一定要祭奠先生一番。 ”
“韩大哥,咱们都忘了要跟柳大哥说正事了。 ”赵千羽酒量倒是稍好些,眼见几人一直回忆过去,猛然想起今天是有事情要跟柳阡夜说的。
“对对对,柳大哥。小弟这次也是偶然听说的,你听我跟你说啊,有一件天大的好事要发生在你身上了! ”韩安国到底是久在官场,遇到故人,虽一
时贪杯了些,可经韩千羽一提醒,酒瞬间便醒了大半。
“小二,醒酒汤。 ”柳阡夜见他神态严肃,又是关于自己,连忙唤来店小二。
待三人纷纷饮过醒酒汤,韩安国低声道:“墨辰兄,你的才学别人不知道,我却清楚的很。而且今年科举很特殊,依我看来,你今年考取进士几乎十拿九稳,甚至有机会拔得头筹! ”
柳阡夜,闻言一震,惊呼道:“什么!”
“柳大哥,实不相瞒,我二人如今算是礼亲王的人。咱们这位王爷如今监国辅政已逾四年,期间他平内乱,整内阁,功盖当世。亲王殿下胸有大志,自他监国以来,凡事亲力亲为,事必躬亲,可他却一直苦于内阁无人可用。”
“这几年来,他大力提拔寒门士子,更是亲自主持每一年的科举考试。其实我二人早有向亲王殿下提过你的才名,亲王殿下也非常赏识你的才华,只是近五年的科举你居然一次也没有来过。”
“亲王殿下也十分遗憾不能得到墨辰兄你的辅佐来治理国家。 时至今日,我二人听说柳大哥又一次参加科举 ,便急忙过来找你,希望你能有所准备。”韩安国道。
柳阡夜有些疑惑:“二位贤弟是何意? ”
赵千羽在一旁解释道:“柳大哥,其实很简单,如今朝堂之上,官员派系林立。一派自是以亲王为首,寻求改革,想要中兴大唐,重振帝国皇室威严。另一派则以随国公为首,反对改革,极力打压文臣,代表了大多数武将门阀的利益。”
“随国公,可是当年逼得先生退出京师,含恨而终之人? ”柳阡夜问道?
“对,就是那位随国公杨涉,世袭上柱国,杨氏家族的代表人物,他也是老派武将世家的标志性人物。”
“先生当年便是谋求改革,结果受到楚国公的大力阻挠 ,甚至就连先生的独子,虽不是出自他的授意,却极有可能也是因随国公手下人而死。甚至就连崇明太子当年离奇暴毙据说也跟他们陇右武将门阀脱不开关系。”
“先生前半生的心血一半在于自己的孩子,一半在于崇明太子,那是我孔圣一脉当年对于皇朝改革最后的希望。结果遭此重创的先生,当年备受打击,只得黯然退出内阁,离开京师。 ”赵千羽点了点头。
“随着先生当年离京,内阁之中,我儒脉子弟便再无一席之地。 ”柳阡夜叹了口气,“记得当年第一次见先生的时候,还以为他是个老乞丐呢,谁能想到先生竟是大名鼎鼎的孔相。 ”
韩安国饮了一杯酒:“是啊,谁能想到堂堂一国阁老,孔圣儒脉最后的一位圣人当年居然会沦落如此啊! ”
“柳大哥,我和韩大哥只是先生的记名弟子,而你却是亲传啊。我记得当年先生说过你有不亚于孔渊师兄和崇明太子的天才。”
“可能你自己都不清楚,即便过了近二十年,提到当年孔渊师兄的刻苦勤学,长安城知道的人依然佩服的很。”
“而崇明太子,十五岁被封为太子,短短两年就代替老皇主处理军国大事。崇明太子文武双全,被誉为当年帝国十秀之首,甚至有人暗暗将他同武皇帝当年天纵之才相提并论。 ”
“是啊,只可惜,天妒英才,先生早年唯二的两个得意弟子接连丧命,也让先生彻底对改革我大唐内政失去了信心,颓然退出长安,流落江湖。”
赵千羽也眼神迷离,似是在追忆已经逝去的时光。
“当年我们三个也是幸运,谁能想到一个衣衫褴褛、 住在破庙里的老乞丐,竟然就是天下读书人曾视为楷模的孔明先生啊! ”
“记得那时候,我们都还是河东书院名不传经传的普通学子。我虽有神童之名,却无一精通,当时的人甚至说我早晚江郎才尽。”
“那时候的伯威好像一直在攻读史科,无病则是因为身体原因被家里责令攻读药科。结果咱们三人,无论如何努力,在书院内都是榜上无名。直到先生那日,不知为何,突然开始教导起我们来。 ”
柳阡夜看着赵千羽:“我都忘了当时先生说你什么,反正自那以后,你在礼科上的进步可谓一日千里。同样的,还有伯威贤弟,在数科上的天赋也远胜常人,短短两年你二人就考过科举,外派做官了,记得当时书院里的人都惊呆了。 ”
韩安国、赵千羽相视一笑:“然而先生却是说过,我二人最多不过是执掌六部之才,而你柳大哥,先生当时说的可是,不亚孔渊、崇明,还把你收做了关门弟子,当时我们可是羡慕的很。 ”
柳阡夜的心思也不由飘向了二十年前的那个冬天。
那时候柳阡夜已经十二岁,在河东书院学习已有三年,他当时也已经考了三次进士。
然而即便每个人都知道中进士很难,但对于九岁便过了童子试的柳阡夜来说,三年未中反而成了他的负担。每每在书院之中,听到最多的话就是年少成名、名不副实、江郎才尽。
不知是出于嫉妒还是苛责又或者是幸灾乐祸,没有人想过他们的言语对一个稚童造成了多大的伤害。
那时候孤僻的柳阡夜唯二的两个朋友就是刚刚进入书院的韩安国和赵千羽。
韩安国所在的家族根基是在河西,而他这一支却独自飘落在河东郡。赵千羽则是来自长安的贵族子弟,然而他父亲早亡,孤儿寡母在长安生活很是艰难,于是便回到了母家所在的河东郡。两人家中当时也算殷实的很,就将两个孩子送去了书院。
书院中的士子从十几岁到四十多岁不等,可无论是多大年纪的都不大愿意招惹两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九岁稚童。只有柳阡夜不一样,久而久之,他们三个就成了很小的玩伴。
阡夜常常会找时间给郡城破庙中的乞丐们准备吃食,后来这就成为了三个小玩伴每日必备的功课。他们年纪尚幼,也是爱听那些来自各地的乞丐们讨论那些奇闻异事,久而久之,跟他们越来越熟络。
后来,破庙里不知何时起就多了个衣衫破烂的白胡子老头。每每三个孩子为乞丐们施舍食物,他都冷哼一句:“不食嗟来之食! ”就宁可饿着。
三个小家伙本以为是自己准备的吃食不合老人家胃口。后来还专门为他准备了香喷喷的肉包子,一闻就流口水的烧鸡,可惜等来的都还是那么顽固倔强的一句话。
“吾不食嗟来之食! ”
直到后来,柳阡夜在读古礼书籍的时候,才知道嗟来之食是什么意思。于是某一日,他恭恭敬敬的,用盘子托着,用双手恭恭敬敬的将吃食承给老乞丐,嘴上还说着:“请老人家用食! ”
结果这一次,老乞丐居然喜笑颜开,一把抢走了烧鸡,还笑哈哈的又疯又跑:“孺子可教,嘿嘿嘿,渊儿战死了,唔哈哈哈哈,崇明去哪里了?哎呀呀,孺子可教呀,都死啦,都死啦…… ”
柳阡夜也不害怕,只是越发可怜他,他看的出来这个老乞丐同别的乞丐不一样,虽然衣衫破烂,但眉宇之间流露出的那种神情,竟是同他书院的教习们一般无二,甚至神态之中的威严更胜一筹。
就这样的,时间久了,老乞丐跟三个孩子常常一起玩闹,虽然他也会经常说一些疯疯癫癫的话。但三个孩子看的书中有什么不懂的,居然一念出来,老乞丐都能讲解给他们听,而且比之书院的先生所讲更为通俗易懂,
逐渐的,城东破寺庙反倒成了三个孩子的“河东书院 ” ,至于真正的书院反倒成了他们的客栈,每每还在书院厨房里偷拿鲜美的吃食给时疯时不疯的老乞丐。
就这样,过了大概半年多的时间,柳阡夜又一次科考进士,结果满怀希望的他再次铩羽而归。
那一年,年仅十四岁的柳阡夜写的策论便已经针砭时弊,提出要强大皇朝,必须加强中央集权,弱武兴文,削减武将门阀和官员的私军数量。
柳阡夜的那些策论不可谓不精彩,不可谓不精辟。然而当年孔先生从内阁辞官之后,武将世家早已将内阁十席尽数掌握在自己手中。而尚书省主持的科举,真正的进士选拔决定权也一直在内阁成员手中。
当看到一个十四岁的河东士子如此鞭辟入里的兴国之策。鼠目寸光的武将世家集团看到的仅仅是自己的利益将会受到冲击,而非对皇朝长治久安的深远影响,于是果断让其“名落孙山 ” 。
然而少年柳阡夜并不知道这些,他一直以为自己才学不够,反而越发刻苦,对于诸子百家的知识,尽数去涉猎钻研。
直到有一日,他暗暗为古书中的一句话所赞叹。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他不知道这是什么学派的思想,但他深深为这一句话折服。他开始努力的去寻找关于这一学派的书籍,可他遍寻书院,却不曾想到一本介绍关于“儒 ”这门学派的书籍。仿佛这门学派在盛唐皇朝被生生湮灭掉了一样。
想起了老乞丐虽然疯疯癫癫,似乎却是很博学的样子。于他就抱着试试看的态度,对着老乞丐吟诵起这句话!
结果他却没想到,平日里人畜无害的老乞丐竟是如同真的疯了一般,两只瘦弱的手竟如同苍鹰之爪版狠狠地扣住了他的肩膀。
甚至就连他的声音也不复往日的温和,而是仿佛带着深仇大恨般,瞪着泛着血丝的眸子,嘶哑着问道:“你怎么知道这句话,你是什么人? ”
可不待柳阡夜回答,老人就迅速收回了双手,抱住了自己的头。一边用力撕扯着自己灰白的头发,一边又痛苦的喊叫着:“啊!我是谁! ”
“我是谁!”
“我怎么什么都想不起来! ”
“我是谁啊!啊啊啊啊啊! ”
……
老人痛苦的在地上翻滚着,最后竟是晕了过去。
柳阡夜也是吓得害怕,见老乞丐痛苦的晕了过去,连忙跑过去查看老乞丐的情况,见他尚有气息,心里也是顿时松了一口气,匆匆跑到附近医馆去寻找郎中。
不多时,在郎中施针用药之后,老乞丐悠悠醒转。醒过来的老乞丐,虽然依旧虚弱的很,但两眼之中却再不像以往那般浑浊,整个人气质也有了很大的变化,就如同一颗浩然大日,哪怕是日薄西山,也依然挡不住身上的万丈光芒。
老人仅仅握住柳阡夜的手,看着虽然稚嫩但双眸尽显坚毅神情的柳阡夜,声音微微颤抖道:“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
柳阡夜虽然不懂,但也随着老人背诵这句自己特别喜欢的话。
然而,老人紧接着又说了一句话深深地触动到了小小的柳阡夜。
“文脉衰微,儒道艰难,然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虽不能至,心向往 !”
“虽不能至,心向往! ”柳阡夜不断的重复这句话,心里积攒了许久的愤懑竟是一扫而空。
他少年得意,心里的骄傲从来不低,因为骄傲,柳阡夜早就暗暗立誓要让那些讥讽他的人看到他可以考上进士,尽忠报国。可哪怕他看了那么多的书,学了那么多的知识、道理,这般刻苦的他还是考不上进士,少年心性的他开始质疑自己,毕竟他又怎么知道人心难测。
然而此刻一句“虽不能至,心向往! ”却让他茅塞顿开,有些事情结果其实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自己愿意用一生去学习、钻研,直到自己有了机会施展才华那便治国平天下,即便这一生没有机会,那便修身齐家,钻研学问就好了。
恢复了记忆,不再浑浑噩噩的老人,身体在三个孩子的陪伴之下日渐康复,家境殷实的赵千羽还特意为老人做了新衣服。
日子久了,老人对三个孩子的脾气秉性其实都十分满意,柳阡夜自不必说,无论是天资还是心性都是上上之选,就是另外两个孩子也有着自己独到的天赋。
有一日,两个孩子又来探望老人,发现经常倚靠在破庙佛像旁的老人居然在站着。见到三个孩子过来,一反常态的问他们:“娃娃们,可愿随老夫学习,或许你们不知道老夫是谁,我也并不打算告诉你们,甚至我能教你们的也不会特别多,但老夫愿意倾自己一生所学教给你们一些当世书籍已不再记载的学问,你们可愿? ”
三个孩子自是知道老人神秘又博学的很,又都是好学的年纪,都是一口答应。
“那你们三个以后就都是老夫的记名弟子了。不用拘泥于虚礼,怎么称呼我都不要紧,倒是你们几个小娃娃都跟我说一说,你们都叫什么呀? ”
“弟子柳阡夜,年十五,河东解县三柳村人士,见过先生。 ”柳阡夜稍大一些,急忙答道。
“弟子韩安国,今年十三岁,见过先生。”
“弟子赵千羽,刚过十二岁,见过先生。”
两个小屁孩跟着柳阡夜有样学样,急忙躬身施礼。
“好,既然你们称我一声先生,我就必定用心教导你们。不同于书院的先生,我不会比他们更严苛,但我教给你们的,我希望你们能好好研习。我儒家一脉,凋零至极,可我儒家传承,绝不会断! ”
春去秋来,五年过去了。柳阡夜更是被老人收为了亲传的关门弟子,就连两个小拖油瓶也是长成了翩翩公子。
柳阡夜及冠之年,老人给三个学生,分别取了表字。
柳阡夜,字慕辰,老人希冀着承载了自己后半生心血的弟子可以守得云开见月明,尽忠报国,扶大厦将倾,一展才华和平生抱负。
韩安国,字伯威,老人则是希望他可以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立身正直威武。
赵千羽,字无病,对于小弟子,老人则是单纯的希望这个身体瘦弱但却满怀纯真的少年一辈子都可以无灾无病。这也承载着老人对这乱世最后的希冀。
后来,几个弟子各有境遇,两个小弟子,考过科举入仕为官,迁居他乡。
承载了自己衣钵和一生所学的柳阡夜也迫于无奈从军而去。临行之际,老人还不停的叮嘱自己这个郁郁不得志的得意弟子。
“ 自己的路,总是要自己去走,能仰不愧于天,俯不愧于地,哪怕世道沧桑,只要心怀正义,那就做你认为对的事吧!孩子,记住,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
就在柳阡夜入河东军不久之后,老人家便驾鹤西去,当年柳阡夜为老人料理了丧事之后,回到河东军就一病不起。待他病好之后,七节度使联盟大势已成,柳阡夜虽有心阻止河东节度使,却又想到自己人微言轻,而且究其本心,他也更希望皇庭可以破危局。
当他发现七节度使的联盟脆弱不堪,几人各怀心思,甚至还有人在离间他们的时候,不仅没有提醒河东节度使,反而推波助澜,让几人之间嫌隙越来越大 ,一力将七节度使联盟之势扭转成了一场乱战。
想来,如今竟已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柳阡夜苦苦等待的报国良机也来了。
礼亲王监国辅政,柳阡夜早有耳闻,然而在他看来,礼亲王志大才疏,当年镇压叛乱更是使得他威望在民间和军中大减。如今他虽极力打压陇西武将门阀,可大多靠的却是安西新兴武将世家的支持。
然而他如今掌握着内阁却也是不争的事实,自己若想一展生平所学,无论如何也绕不开这个人。何况自己两个少时好友,如今也早成为礼亲王的亲信。同时,河东一系的官员如今更是唯礼亲王马首是瞻,只要自己想要入仕,必然被打上礼亲王的烙印。
倒了一杯酒,一饮而尽,柳阡夜,想了想家中幼子,又想了想授业恩师,暗暗长叹一声。说道:“那就请两位贤弟同亲王殿下多为我美言几句喽。柳某若能入仕为官,必当为亲王殿下分忧,尽忠报国,为圣主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韩安国,赵千羽两人闻言一听,自是大喜。如今亲王看似风光无限、虎虎生威,实则内忧外患、寸步难行,然而若是有了柳阡夜的投靠那便不一样了。柳阡夜,龙潜在渊,十多年来郁郁不得志,可他的才华,两人都是心知肚明,绝对的治世能臣。
三人交杯换盏,又是聊了许久,这才尽欢而散。
将柳阡夜送回客栈,韩安国连夜就赶去亲王府向礼亲王复命。
只是连韩安国两人都不知道的是,礼亲王对柳阡夜忌惮更多于重视。至于原因,礼亲王是崇明太子的幼弟,可两人非一母同胞,而前皇主跟他却都是郑贵妃所生,礼亲王未监国之前更是同陇西武将门阀交往密切。
无论是孔渊当年在军中的威望还是崇明太子在朝野中的威望,时人都可以预见到崇明太子若能登基,长安局势必将有着翻天覆地的变化。
可随着孔渊这位十六卫有史以来最年轻的神策大将军在江南道遇袭战没,崇明太子在此后不久也是暴毙而亡,当年的太子党竟然一夜之间便土崩瓦解,就连身为太子太傅、内阁首辅的孔阁老也因此神志失常,黯然离开长安。
这其中种种阴谋,别人不知,可这位礼亲王李崇德却是在其中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而他的六哥,也就是先皇主李崇文,虽才华不及崇明太子。但其继位一来,励精图治,更是亲手导演了七节度使一战,极大的削弱了各藩镇封疆大吏的气势。
然而仅仅三年,李崇文在皇宫之中暴毙而死,就连症状都同当年的崇明太子一般无二。长安城中,其实关于礼亲王弑兄占嫂的传闻一直都没有停过,甚至有人怀疑如今的幼皇主,就是礼亲王自己的儿子。
心怀鬼胎,便难以义正言辞,心中有愧,便难堵世间悠悠重口,
当年之事,礼亲王却是参与其中,只是他究竟做了什么恐怕只有他自己清楚。
而囿于对孔阁老当年威势的畏惧,他一直担心老家伙是否会暗中查出什么。
只是树倒猢狲散,老人一生孤高,从不结党,在自己独子和崇明太子死后,老人被刺激的心智失常又哪里是做得假的,只不过是他李崇德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而自从无意中得知自己手下的韩安国和赵千羽两人竟是孔阁老晚年所收的弟子之后,他更是一度后怕。可当他发现二人似乎对于当年教导他们的老人究竟是什么人竟知之不深后,却又长舒一口气。
然而他终究还是不放心,派出专人查探之后,他发现当年孔阁老竟还有另一个弟子流落在外,不知所终。
因而他始终担心柳阡夜是孔阁老留下的暗棋,可十多年都过去了,即便柳阡夜真的是老人布下的后手,又如何能撼动如今贵为一国监国辅政亲王的地位。
说起来,不过是心怀鬼胎又庸人自扰罢了。然而即便如此,早已同陇西武将门阀决裂的亲王殿下还是希望柳阡夜这样的人能够为他所用,至少也要放在自己眼皮下底下盯着才放心。
于是怀着复杂的心情,在礼亲王多方运作之下,柳阡夜十年寒窗,终于一举夺魁,拿到了今年的状元。
只不过柳阡夜自己却是羞愧的很,自己考取状元,靠的居然不是真才实学,虽然自己也认为自己却有经世之才。可终究还是觉得羞愧的很,始终觉得这是天下读书人的悲哀。
一时之间,既喜也悲,柳阡夜彻夜难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