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三个月内,皇朝北方屡屡有急报传至长安。
先是蛮人反叛,幽州大乱,然而幽州道本就游离于皇朝的各大派系之外,再加上地处偏远,因而此事并未引起朝野上的重视。
然而,随后又接连传来的战报却是使得长安城的官员们都坐不住了!数日之内,卢龙道便突兀地换了主人,晋阳道的范文叙又公开脱离皇朝,自立为王,割据一方,不待朝廷对此有应变举动,北方数个道府不知何故也随之接连主动脱离了皇朝的掌控。
皇朝南方本就不安生的很,近百年内便反复多次,大小叛乱多达十六次,朝廷虽是屡屡镇压却始终无法彻底将南方吴越之地彻底镇服。
如今北方也陷入了动荡之中,可朝廷却根本无力派兵镇压。小皇主十二岁,今年才刚刚开始亲政,然而六年多来,这位年幼的皇子始终是后族和礼亲王手中的傀儡,唯诺已久的他根本拿不下任何主意,反倒是当着诸多朝臣的面听此噩耗,他险些吓得直接哭出来。
慑于平日里自己母亲的威势,小皇帝小脸煞白,两只小手不住地搓着自己的龙袍。不比平日里没有大事发生,他也乐得上过早朝没多久,就直接让总管太监喊出一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 ,就可以顺势溜到御花园去斗蛐蛐了。
他还是第一次遇到有大臣上奏表,而且说的还是如此皇朝存亡绝续的大事,小皇帝再不学无术也知道自己必须要给出个说法。然而问题就是,这么大的事,他是真的不知道如何去应对,更何谈解决。
先是抬头看了看百官之中,站在最前列的自家叔父,也是如今朝野之中威势最大的礼亲王李崇德。可即便是小皇帝李开疆自己再怎么焦急,自己这位叔叔仿佛没有见到自己求助的眼神一样,始终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随后他又将目光投向了端坐在自己龙椅之后的皇太后。
结果这位皇太后,眼观鼻,鼻观心,竟是如叔叔一般无二,只是不时拨动着手中的一串玉佛珠,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一般。
大殿之中,上百你大臣,鸦雀无声。小皇帝收回目光,死死盯着这个今日上奏表的大臣。李开疆暗自恼怒,急出了满头大汗,却无可奈何。
好在这小皇帝身为李家男儿,多少也继承了其上数十代列祖列宗的帝王血脉,突然间便灵机一闪,有了应对之法。
“那个,柳爱卿,你今日既上奏表谈及北方时局频生乱象,想必也是胸有成竹,早已有应对之法了吧? ”
要说这北方乱局,原也应当是兵部该操心之事。可现在皇室衰微,兵部十数位官员大多都是随国公的门生弟子,北方乱局,虽是有一个范文叙惑乱朝纲,不在控制之中,可北方十二道倒也是有实实在在的有着六道之地彻底在随国公手中掌控着,然而他们这些人唯随国公马首是瞻,随国公对此不表态,他们哪里刚直接上奏皇主谈及此事。
而其他官员,要么人微言轻,要么小心翼翼,见礼亲王和随国公这两个庞然大物都不曾主动提及北方乱局,他们自然也就事不关己,高高挂起,佯装不知了。
而今天这个主动上书论及北方乱局的人,正是近来在长安城中声名赫赫的柳阡夜。身为侍御史,他的官位恰好可以参与每日早朝,议论朝政,可实际上侍御史更多的职能还是监察百官,主动谈及军事,实际上他倒是有些越权了。
而他今日之所以敢于越权言及此事,也并非出自礼亲王授意,有意针对兵部之人。而是他柳阡夜知道皇朝病入膏肓,而自己一介寒门弟子想要整肃朝纲,真正能依托的人并不是礼亲王,更不是随国公。这个偌大皇朝,掌管着天下万民生杀予夺的其实只有皇主一人,哪怕他如今还只是个孩子!
而自己平生志向不外乎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可若真的想做到后两者,也唯有依靠皇主的支持才能够真正贯彻到底。
二百年前的儒教孔圣,有天下文人支持,兴改革之事,结果为当时皇主厌弃,儒教圣地无涯山因此紧闭山门二百年不得出世。
三十年前,自家师父孔明贵为一朝首辅,两大门生崇明太子和孔渊大将军,又是何等尊崇一时,备受百姓爱戴,比之如今礼亲王更为权倾朝野,结果呢?三个人,二死一疯,变革失败,非但没有解决内忧,反而自暴其短,导致外患频频,长此以往,甚至国将不国。
欲改革天下,若不得皇主首肯,则必定无法成事。
礼亲王李崇德算什么?随国公又算什么?论及天下德行才干,权势地位,崇明太子天下无出其右,可他不是皇主却要做皇主才可以做的事,那么他就得死!
哪管天下传闻崇明太子之死如何曲折离奇,隐秘复杂,但柳阡夜始终记得自己恩师孔明曾对他说过的话。“帝王家,从不比寻常人家,常言虎毒不食子,其实也不尽然…… ”
从那时候起,柳阡夜就知道崇明太子哪怕不是被他自己的亲爹下令毒杀,那敢于害了当时声望如日中天的太子和军中威望甚高的孔渊大将军的人绝对也是得到了当时皇主的首肯。
这天下人没有人可以轻视皇家的威严,这世间帝皇哪里有一个人是无能之辈?身为皇主,那便是天之圣子,他可以自轻自贱,却绝对不可以接受任何一个人真的高过自己,哪怕是自己的儿子也不行!
大唐初期,圣宗便是功高震主,为兄弟和自己的父亲圣祖所不容,于是被逼无奈,弑兄杀弟,将自己所有兄弟杀的一个都不剩,可他却不敢主动去招惹他的父皇,为何?难道他真的不敢弑父,怕面对千夫所指吗?
并不是,他可以杀兄弟去争,他也可以杀掉自己的父亲去争,只不过他不能对后者动手,因为坐在哪个位子上的人,在是他父亲的同时,还是皇朝圣主!
父亲杀儿子最多叫做暴虐,儿子杀手足不过是性情狠辣,哪怕是儿子杀父亲,人们也只是千夫所指,道一句狼心狗肺,却唯独弑君之罪,谁都担不起!
杀人者,人恒杀之!弑君而得其位,哪怕你功高盖世,贤明无双,你的君权也不再高不可攀,你可弑君而为君,那便人人皆可为!当天下对皇权失去了敬畏,离天下大乱也就不远了。
当一个皇主不再是皇主,那他便同常人无异,但当一个皇主仍是皇主,无论是垂垂老矣还是垂髫孺童,那便必须凛然不受侵犯!
对于当年的皇朝来说,老皇主退位让贤是最好的选择。可权利就如同蚀骨之毒,享受过他带来的好处,那便少有人愿意去放弃掉权利所带来的便利了…… 他不想死,他就必须捍卫住身为皇主的权威,不能允许任何人高过自己,即便是崇明也不行!
什么是皇者?我可以不要,但我没说给你,你便不可以拿,我不让你做,你便不可以做!而任凭当年崇明太子如何惊才绝艳,当他逾矩而过,实行改革,做了皇主没有做,也没让他做的事,他的死便是注定了……老皇主哪怕不忍处死自己的孩子,也会默认那些崇明的政敌不择手段的去来除掉他!
崇明太子死了之后,老皇主为何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选了李崇文这个在诸多皇子中最不显山露水的七儿子做太子,没有别的原因,只不过是他李崇文足够听话,也足够守规矩。
老皇主痴迷炼丹,无心朝事,他最该选的本就该是一个最懂规矩也最听话的儿子做太子,大唐虽暗疾颇多,但一个守成之主却也足够让这个迟暮巨人再多百年生机。只可惜孔明在朝中威望太高,而崇明又实在太过优秀……
或许如果没有老皇主这么一个人存在,如今的大唐山河会比往昔更为强盛也说不定,只不过历史已经如此,无法改变。
三十年前,唐成皇笃信道教,继位当年,迁都洛阳,令崇明太子监国,天下震惊。又五年,崇明遇刺身亡,太子无后,成皇改立七子崇文为皇太子,并于当年七月龙驭宾天。
短短三十年,皇朝积弊难返,突然极盛而衰,种种乱象层出不穷……
然而成皇身为皇子之时也心智坚韧,满是雄心壮志,可是他为何继位后却屡屡出格,不单单突然开始笃信道教,还做出贸然迁都之事,为时人不解……
而留守长安,惊才绝艳的崇明太子又是如何在守卫森严的太子府中离奇遇刺,同样成谜……
就连先皇主继位之初小心翼翼,勤勤恳恳经营国事近二十年,却在一手造就落雁山大捷后,身中奇毒突然暴毙一事,至今太医院的太医们也无法说个清楚……
长安皇城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没有人知道?而长安城的波云诡谲,柳阡夜对此也早有准备。只不过重重迷雾中,柳阡夜想要凭一己之力再造一片朗朗乾坤的难度到底有多高,其实他自己都不知道。
只不过读书人,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即使山高路远,也要始终致力于拨云见日罢了!
这种坚持,二百年前孔圣有过,三十年前孔明也有过,而他作为儒教孔圣一脉的最后传人,柳阡夜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柳阡夜抬头凝视皇主,应声答道:“回禀皇主,北方乱局已生,万民动荡,臣有上、中、下三策,可破此局! ”
小皇主一听,好家伙,北方乌烟瘴气的局势错综复杂,满朝文武都对此避而不谈,他却有三个办法,顿时来了兴趣,“三策,那都有何异同,说来听听? ”
不单单小皇主,其实就连礼亲王,随国公以及这满朝文武也都十分好奇这位今年的新科状元才华如何,对待错综复杂的幽州问题又有何良策,一个个竖起耳朵就准备听着。
柳阡夜也不犹豫,“所谓上策,北方乱局,其根乱在长安。长安官场糜烂,德不配位者,尸位素餐者,皆除之!任贤让能,恢复官场清明,加强十六卫禁军的筛选和训练,加强中央集权,则北方之局,十年可解,且可长治久安,永无后患 。”
不待小皇主说话,礼亲王李崇德倒是先皱起眉头,他已掌管朝政多年,又领着大将军的职责,统领十六卫禁军,柳阡夜如此言语,暗指官场**,禁军糜烂不堪,这不是公然打自己的脸吗?
“十年,怕是有些久吧? ”这边随国公虽是年老不堪,却随着年龄增长越发老谋深算,心知若是整肃长安官场,那么受到冲击最大的就是自己的门生故吏,整个陇右勋贵集团的利益也将大大受损,他怎肯允许这种事发生。
礼亲王破天荒地同随国公的想法类似,他自己手下亲王党,比之陇右派系结党营私之事,有过之而无不及,也是随之附和,“十年,确实太久了,柳御史还是说说其他的办法吧! ”
狠狠地瞪了柳阡夜一眼,礼亲王李崇德不无指责警告之意。
柳阡夜暗暗叹气,心道若能壮士断腕,快刀斩乱麻,剔除腐肉虽然痛极一时,但却可以在同时孕育肌骨新生,到时候再稳定个三五年,朝廷便可定北吞南,平定天下内乱,中兴大唐指日可待,那皇朝便至少也还会有百年长治久安。
不过他也知道,如果围绕随国公的陇右军系是狼,那么以后族马首是瞻的外戚一党便是虎,而礼亲王这个谨小慎微的猎人,一心想要把两只野兽同时关入笼中,却又畏首畏尾,爱惜羽毛。
他这上策虽是表面上同时得罪诸方利益,可此消彼更消之下,实际上却是李崇德才是最大获利之人,只不过这礼亲王哪里都好,偏偏鼠目寸光,自己这上策确实很难得到李崇德的支持。
“禀皇主。臣尚有中策,五年内亦可解北方之乱! ”
“柳爱卿,但说无妨! ”小皇主对这些也不是全然不懂,如今他虽少年心性,可毕竟已经开始亲政,又如何还愿意做别人掌中傀儡。大唐上下二百多位帝王,从无庸主,历代帝皇皆励精图治,哪个不是存了不弱于人的心思。
“中策,臣请皇主裂土封王,范文叙惑乱朝纲,人人得而诛之!前卢龙节度使之子吴卢龙忠义无双,英勇非凡,前不久,他替父报仇奔袭数百里攻晋阳范家却不伤晋阳城中百姓,足可见其忠勇至孝。若封其为北疆郡王,便可让北地忠义志士共聚其王旗之下,肃清北地奸佞,指日可待。同时,封其为王,荣耀至极,也会让他感念陛下恩慈…… ”
然而不待柳阡夜把话说完,这边后族独孤家的一派官员便打断道,“柳御史,卢龙晋阳之战,至今真假莫辨,到底是吴家背叛皇朝,范文叙率军平叛,还是范文叙有不臣之心,吴家尽忠报国,还未可知吧?而且大唐五百年,可从未有过异姓封王之先例吧?此举真的妥当吗?”
“归海候,无论是范文叙谋反在先,还是吴卢龙不臣在前,皆是北地戡乱。而今范文叙自立为王,我禁军分身乏术,无力镇压,那便扶持吴卢龙,以北治北,加以平衡之道,防止一家独大,又有何不可? ”
这归海候心里暗骂,我独孤家扶持你范文叙,可没让你自立为王啊?这柳阡夜明显是驱虎吞狼之计啊,这满朝文武谁不知道卢龙道吴家是随国公嫡系,只是我们独孤家同范文叙联系密切之事,这柳阡夜却是怎么知道的?
礼亲王李崇德则是觉得此计神妙无比,以北地制北地,而自己却不必耗费一兵一卒,只是简简单单地许诺出一个郡王的爵位罢了。大唐虽是异姓不封王,可现在李姓郡王却也不下上百之数,只不过拿出去一个罢了,大不了再赐给吴卢龙一个国姓。说白了,如能用一个荣耀大于实际价值的虚名爵位,换来北地长治久安,那么他又何乐不为?
然而李崇德却是未曾想过,若是北方诸多势力中,有一方势力过大,那么这个势力如果 真的一统北方后,又将对他们李家皇朝产生多大的威胁!
“此计甚好! ”李崇德点头赞赏道。“皇主,便照此中策行事吧? ”
小皇主这些年一直按照自己皇叔的指示而为,几乎与傀儡无异刚欲下意识地点头。
这边朝臣中一人,咣当一声,跪倒在地,“皇主,此计万万不可行! ”
朝堂之上,本就安静异常,而此刻一个人猝不及防地就从朝臣中冲出跪倒在尘埃中,不单将小皇主要说的话吓了回去,就是身边的诸位大臣也是吓得不轻。
待众人仔细观瞧,这人竟是不是别人,正是当朝的礼部尚书李煌年。李煌年其人乃是长安官场之中鼎鼎大名的清流,然而同他公正廉洁一同闻名长安的却是此人的古板迂腐。
李煌年今年已近古稀之龄,乃是这朝中为数不多的四朝元老 。李煌年这人自年轻时代起,便以恪守礼法闻名长安,其人不涉党争,更以铁面无私,不徇私情而著称。
他数次辞官不做,却始终为历代皇主信赖推崇,屡屡又再度入仕为官,历任大理寺少卿、兵部给事中、户部员外郎、刑部侍郎、礼部尚书等职。
乃是盛唐皇朝数百年来唯一一位在六部之中皆任过重要官职的官员。而这个倔强的男人也是一路得罪人,以一人之力得罪了整个长安官场,甚至在朝中,他也是唯一一个敢于公开批评皇主过失的臣子。
在大理寺为官,那便皇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多少在长安街头飞马嬉闹的勋贵子侄曾经挨过这位老先生的板子已是不计其数。在户部他便大力惩治贪腐,在刑部更是普查天下冤假错案,在兵部也是屡屡弹劾统兵实权将领,而在他第四次再度入朝为官,不单领了太傅之职,教导小皇主,更是做了礼部尚书。
自打这李煌年做了礼部尚书,凡是逾越礼制的官员几乎是被他上奏书骂了个遍,毕竟长安奢靡之风盛行,但凡权贵都有略微逾越之处,只是历代皇主尚且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不苛责,他李煌年却是对这些在意的很,因而也没少得罪人。
像他这般不够圆滑之人,往往在长安官场早就被吃的连骨头都不剩了,可他却偏偏始终宠辱不惊,也荣耀不断。
原因无他,胆子够大,辈分够大,同时后台也够硬。 李煌年本不姓李,可即便是礼亲王权势滔天,见到这一位,也要喊上一句皇叔父。李煌年本姓闫,他的母亲乃是外嫁的公主。六十多年前,闫氏一门忠烈皆为保护御驾亲征的皇主命丧西疆囚龙国,唯独留下他这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娃儿作为闫氏唯一的血脉。
当时的皇主心疼自己妹妹年纪轻轻,本想让她另嫁,可这长阳公主也是烈性女子,坚持不二嫁他人,以死抗争,于是皇主只得作罢。 后来,长阳公主身染重疾,不治而亡。皇主怜惜自家妹子,也感念闫氏忠烈,便特下圣旨将自己这个小外甥收养在宫中,并赐国姓以示恩宠。
李煌年算是自小伴着那位笃信道教的成皇帝长起来的玩伴,而他自小便刚正不阿,更兼文武双全,继承了闫氏一门最为宝贵的品质,无论是他的舅舅还是表兄对他的信任和恩宠甚至都在其他皇族之上。
李煌年当年在成皇继位之初,便屡屡劝诫其不可迷恋长生之法,而当以治国为己任,更不可过度放权于崇明,崇明太子性格过刚易折,而皇朝更需要的却是休养生息。可是成皇继位以后便如同换了一个人,不仅醉心炼丹修仙,更是丝毫听不进去他的话,反而因此气愤地想要罢了他的官。李煌年哪里受得了这个,他性格倔强刚硬,而且当时也是年轻气盛,竟是直接自行辞官而去。
后来成皇迁都洛阳,留下崇明太子在长安监国。崇明尊师父孔明为诸阁老之首,并提拔师兄孔渊做了天策大将军,大力改革朝政并整治禁军十六卫,使得皇朝官场之风焕然一新,皇朝形势甚至也开始一扫往昔颓靡开始蒸蒸日上。
这时,在外游历多年的李煌年曾返回长安,现身劝诫崇明太子,不要被表面的繁华所迷惑双眼,历代皇主穷兵黩武,非朝夕之间可彻底根治。皇朝疆域辽阔,虽无外患,但内忧之重,远甚于崇明坐镇长安所见所闻。
崇明太子知人善任,早知这位叔父才能出众更兼性情刚正无私,便力求这位叔父留在长安。并恳求他时常劝诫自己,给自己以警醒。“叔父,当年圣宗曾言,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史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 !世人皆称赞我,可我知道自己力所不及之处甚多,还望叔父可以常留长安,时刻警示崇明,我崇明待叔父必如圣宗之魏文贞公!”
李煌年禁不住崇明太子情真意切的恳请,于是二度入仕,并同孔明一道一同辅佐崇明太子。他与孔明意见向左,大刀阔斧难以根治恶疾,因而也是屡次劝说他,改革之事不可操之过急,天下积弊已久,当缓缓图之,否则一旦有所反复,皇朝必定风雨飘摇。
只不过他虽是预见到了这一切,也是未能阻挡悲的发生。改革之初顺利无比,但不代表暗地里那些反抗之人没有动过龌龊心思,崇明太子遇刺身亡之后,孔明苦心改革朝政结果也同先祖孔圣一样以失败告终,自己得意门生和独子的猝死也是使得他神情恍惚,黯然**,疯癫一般地退出了长安官场。
如那个一生不以皇族自居的李开一样,李煌年当年也万分悲痛于崇明太子之死。更是对崇明太子死去之后,长安官场的**之风迅速死灰复燃而感到痛心疾首,而至交好友孔明的黯然离去更是使得他心如死灰。
二人虽政见不和,却都是一直以尽忠报国为毕生追求,可谓互为知己,孔明疯癫以后,让他也是心智蒙尘,心思报国无门,又一次辞官而去。
待李崇文继位以后,百废待兴,苦于无人可用的他,曾两度请这位自家皇叔父入仕辅佐自己。李崇文才智远不如崇明太子,而朝中局势错综更远甚当年。李煌年三度入仕之后,此后二十年风雨之间,殚精竭虑,可谓是为皇家操碎了心。
然而好景不长,李崇文从父兄手中接过烂摊子,饶是用了一生的时间去缝缝补补也未能使得皇朝恢复从前一般的鼎盛,始终郁郁寡欢。李煌年也时常规劝他,皇朝早已糜烂不堪,非一朝一夕可以尽复清明,崇明之死更是加巨了朝中矛盾,清贵世族大多罢官而去,远走避祸,朝中无人可用,非是他无能。
而在正当壮年的李崇文被毒杀之后,李煌年怒气攻心,曾披头散发的当街大骂奸臣误国。而在在吐出心中急血后,他更是大病了一场后,自此他身体便开始有疲老之态,也是下定了决心回家颐养天年,不再过
问朝堂之事。
李崇文死后,长安官场派系林立,互相争权夺利,更加腐朽不堪。偌大的皇朝顷刻间便极速衰退,庙堂之上,乌烟瘴气,江湖之间更是常常血雨腥风。
李煌年敏锐地察觉到,这数十年来一直有人在搅动着长安城的风云变幻,只不过这布局之人隐藏甚深,自己虽察觉一些蛛丝马迹却始终无法寻找到这幕后之人。
而李崇德的异军突起更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如果说崇明太子以杀止杀,以严明治国,那么李崇文也是示敌以弱,以怀柔治国。而他们的这位幼弟李崇德却是综合了两位兄长的经验,利用刚柔并济的手段硬生生在众多利益集团中游刃有余地保住了皇权最后的尊严。只是李崇德在诸多皇子中名不见经传,却能有如此作为,总让李煌年深感怕是有人刻意而为,在布置更大的阴谋。
果不其然,随后不久,黄岩在江南道起兵造反,李崇德亲自率军平叛。本以为禁军出征,必定马到成功,迅速平定内乱,哪曾想这一仗足足打了三年之久,而这一记针对李崇德,或者说针对李氏皇族的杀招,也是彻底击在了软肋之上……
李崇明集民心所在,他的作为便如同一把尖刀不断地削砍着豪阀大族的利益,却又偏偏备受拥护,幕后之人难以阳谋击败他,便用刺杀这种阴招对付他。结果也证明,阳谋虽正大光明,影响深远 ,但也确实不及阴谋诡计来的效果直接,杀了李崇明,改革一派十年心血便付之东流。
而李崇文接过这死灰复燃的破烂摊子,初期怀柔至极,前二十年卑微到了尘埃里,可其骨子里的血性刚猛比之其兄崇明更甚。不惜以命相博,孤身犯险的他,更是亲手策划了落雁山之战,以一人之力算计了七大节度使,再度将皇家的威严打入万民心中。而又有什么比之在对方最为荣耀之时狠狠地将其扫落尘埃更能削弱皇权的威势呢?于是盛唐皇朝五百年来第一个被毒死的皇主就出现了,皇家威严扫地!
而李崇德,志大才疏,鼠目寸光,又身份显赫,将他推到摄政王的高位之上。而后再利用黄岩起义之势,狠狠地削弱禁军的实力和威严,无疑再度冲淡了天下百姓对皇权的畏惧,反倒是加大了他们对李氏皇族受命于天的犹疑!
而稍稍有人怂恿,李崇德更是听信谗言,怒而屠杀上百起义军将领。一个出尔反尔,刻薄寡恩的当朝王爷的形象便在万民心中打下了深深的烙印。自此,天下百姓眼中的皇族,便不再高不可攀,反而这些百姓还开始轻视起所谓皇权来。
大唐以武立国,前二百年开疆拓土,将李氏皇族之勇武形象,贯彻天下百姓心中,皇权之盛,远超历朝历代。可之后的三百年,大唐十六卫禁军,六十四道府兵,战无可战,征无可征,历代皇帝却丝毫停不下来征讨四海八荒的步伐。
于狂热中,唐军血战天下万国,即便是臣服在大唐脚下的附属小国也成为了史书之上历代皇主的累累功绩。
哪里有压迫,哪里就不敢反抗!但大唐历代皇主倚仗的十六卫禁军并非是无敌的,时间便是他们最致命,也最强大的敌手。
而当十六卫禁军衰弱之时,便是犹如耀阳的李氏皇族其威严皇权衰弱之始。
如果不是李煌年曾游历天下各道,他并不会知道,居然有那么多的异族文明彻底被大唐暴虐的禁军和府兵付之一炬,居然有那么多同样灿烂辉煌的文化湮灭在历史长河之中。
盛唐皇朝自诩为中原正统,其实在无数被唐人欺压的异族眼中看来,他们李家人也不过就是一群从北方草原呼啸而至的野蛮人罢了。
可是唐军太强了,拥兵数百万,所到之处,风卷残云,从无败绩!
唐人是骄傲的,可有些人不愿做唐人,于是那些不愿做唐人的异族便连人都做不得了!
唐军从不是什么中原的正义之师,对于被杀、被征服的国度而言,唐人是侵略者……只不过这些话没人敢说,敢说的人都死了,甚至于连同整个文明都被付之一炬。
如蛮人,那些幽州的蛮人当年也不过以为臣服了大唐便可以自由自在的生活,可天子一怒,他们便整族变为奴隶。
如越人,为何南方的越人始终在皇朝南方兴兵做浪,不是唐军不杀,而是越人太多了,杀不尽那便只能留着。
还有那些游牧的匈奴、鲜卑、突厥、东夷等无数部族,一面对大唐俯首称臣,一面四处流亡,生怕哪一日便也被大唐天可汗一个命令就灭了族!
……
李煌年并不认为杀戮是对的,可他是唐人,而且在唐人眼中,他还是高高在上的皇族。他便必须认为自己做的是对的,所以他才能体会到,历代皇主穷兵黩武不是真的那么想开疆拓土,就只是在炫耀武力,在拱卫皇权罢了!
只有大唐足够强大,那么才无人敢于反抗!
止不住的杀戮……
从政数十年,李煌年才真的懂了为何历代皇主都要灭掉一国,至少灭掉一国……
为何当年武皇拼命地阻止孔圣以文治国,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能,一旦以文治国,一旦收起兵戈,大唐天下六十四道便不知有多少地方要瞬间崩坏。
大唐是奔驰的千里驹,而一旦停下脚步,恐怕这匹奔腾了数百年的骏马便会再难迈动马蹄!
只是为了让人心中常怀畏惧,便要一代又一代的举起屠刀,真的……对吗?
真的……值得吗?
大唐,出无敌国外患,内无法家拂士,也依然是盛世。
可是盛世大唐幅员辽阔,囊括四海的万里河山之内却有了敌国外患。
而在大唐之外,也有了儒教为首的天下士子流离。
这些自称百无一用的书生,对于大唐,真的……没有恨吗?
当柳阡夜出朝堂之上鼓动小皇主裂土封王的时候,李煌年便有些迷惑。或许是他老了,他甚至有些搞不懂当年的至交好友,儒教的大家孔明到底是在助力大唐,重建盛世,还是在加速大唐的腐坏了。
儒家士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李煌年不知道,他们这些儒道子弟是更想治国还是更愿意平天下呢?
毕竟这国是大唐的皇朝,这天下却非是李家的,而是天下人的天下!
“裂土封王,封异姓王,那又何尝不是在削弱皇权的威严 ?”李煌年人老心不老,反倒是阅尽人情世故,虽是说话极慢,却是声声响亮,掷地有声,直入人心。“皇主,如今神州动荡,皇权衰弱,若再裂土封王,到时尾大不掉,我盛唐皇朝又该如何自处? ”
柳阡夜闻言一笑,微微施礼,“老大人,这王是皇主所封,只要他受封于我朝圣皇,那他便注定是唐臣,世世代代是唐臣!裂土封王不可怕,尾大不掉亦不可怕,您不觉得,自立为王才是对皇权最大的挑衅吗?若是这中策您觉得无法接受,下官还有一下策,您不妨一听! ”
柳阡夜再度向小皇主躬身施礼,“皇主,臣将上、中、下尽数说一遍,到时再让这满殿群臣一同商议出其中最上之策,如何? ”
小皇主倒是对于这裂土封王有些不置可否,毕竟他年岁还小,而且自他继位以来,身上的皇权便已被削弱至极,又有什么怕失去的。
“也好,柳爱卿就再说说这下策! ”
“这下策嘛,虽不是长治久安之法,却可解一时之围!那便是调京畿府兵与禁军一同整训,同时设立一场天下武举,大赦天下,凡我大唐疆域之内,不问出身,不问来历,只论武艺高下!到时候,天下各路能人异士来投,皇主可按其能力将他们送入禁军之中培养。”
柳阡夜在满朝文武之中高谈阔论,也是意气风发,见众人陷入沉思,便接着说道。
“将是兵之胆,届时我大唐禁军定可军心大振,然后再令这魁首之人,天下第一武状元率此无敌精兵先锋北伐,由皇主御驾亲征,定可势如破竹,一锤定音,肃清北方乱局!”
柳阡夜话音一落,满朝文武尽皆哗然,纷纷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一武将当先反问道:“柳大人,如你所言,那么多人涌入长安,皇主安危又该如何保障?而且若是大赦天下,如有一武艺高强但是作奸犯科,杀人盈野的江湖草莽夺得这武比魁首,难不成也让其领兵不成?”
柳阡夜闻言也是丝毫不乱,“胡将军,皇主安危若是在这长安城中,禁军尚不能保障,那这禁军就更有整改之必要了吧? ”
柳阡夜随即又是嗤笑一声,“而且胡将军,据我所知,你也是武状元出身,难道是觉得自己一身武艺连江湖草莽都比不上吗?还是说你觉得自己没有能力摘得那天下第一武状元? ”
他这一句话说的这位胡将军也是面红耳赤,羞臊得慌。
“谁,谁说我没信心! ” 想到天下第一武状元的名头之响亮,这胡将军也是豪气干云,“我老 胡手中长枪,也是指哪插哪,向来难逢敌手 ! ”
面向龙椅,柳阡夜再度微微躬身,“届时,吾皇亦可短暂迁居于东都洛阳,由礼亲王代替皇主主持比武!一切自当由皇主亲自定夺。”
小皇主心想,全国武比,那得多少能人异士啊,也是不由得玩心四起,加之他年纪尚幼,也是不知者不畏,哪里还顾得上害怕。
“这等盛事,朕必定要亲自主持才是,就不必由皇叔代劳了! ” 小皇主微微一笑,“况且,有胡将军长枪守护,朕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
“好了,皇主也乏了,咱们今日也就散了吧。诸位回去也都好生思虑一番,北地之事,柳大人这三策是否还能更为完善,诸位大人便也多花些心思,明日咱们再议! ”礼亲王李崇德面沉似水,似有些不喜,说完话便示意了一下小皇主身后的总管太监。
那太监也是心领神会,连忙尖声喊道,:“皇主退朝,起驾,回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