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刘益之跟同学们参观翟重阳的印刷厂时,俞雪莲很公式化地对李国强说道:“抱歉,刘董今天有事出去了,去了哪里我也不清楚。你可以留下口信,等他回来,我会汇报给他。”
“我是他老同学,小学和初中同学。”李国强很费力地把这句话完整地讲了出来,脖子上的青筋都要蹦出来。
俞雪莲脸上的淡淡笑容丝毫没有变化,依然很程序化地说道:“李先生,我已经记录了,我会向刘董汇报,他的小学同学和初中同学,李国强先生来拜访过他,手机号码是XXXX。”
“那什么时候有回信?”
“抱歉,这个我就不清楚了,这需要看刘董的安排了。”俞雪莲还是不急不缓地答道。
李国强看了看一米七高,略施薄妆,穿着一身OF装的俞雪莲,忍不住咽了咽口水。他想了一会,继续努力争取道:“请务必跟刘董,刘益之说下,就说是他的小学和中学同学,李国强来找过他。”
“李先生,你放心,等刘董一回来,我会汇报上去的。”
“那,那你真的记录全了。”
“记录全了。”
李国强实在找不到借口了,只好最后说了一句:“你一定要记住跟他说,他的老同学李国强找他。”
“我记住了。”
在俞雪莲、前台以及保安的注视下,李国强终于还是离开了智本投资的办公区前台大堂。
前两年,李国强在丰泽,后来的华联勤一厂做得好好的,甚至还成了生产部维修组组长,每月能拿两千多元,遇到华星手机“爆肝期”,甚至能拿三四千。
一次跟刘益之吃饭的时候,无意中知道他可能是华联勤的老板,就在厂里到处吹嘘,我是老板的老同学。开始时大家还信几分,对他另眼看待,可是过去一段时间,你这个老同学还这个鸟样子,也就不当一回事了。
被人奚落的李国强这时在心里反倒抱怨起刘益之,都这么大工厂的老板,也不知道照顾下老同学,不说提拔当什么厂长,部门经理也应该安排一下。过年回去,不仅不再阻止母亲辣椒婆对刘益之的造谣生风,甚至还以“当事人”的身份在一旁说着阴阳怪气的话。
他跟他母亲说的那些话,刚出嘴都还没变凉,就被人传到李大明的耳朵里。现在的李大明不仅在县里正受重用,也是刘宅的“留守”,时时来这里转一圈,住几晚,打个照应,邻居们都认识。
话传到他的耳朵里,就等于传到刘益之父母亲的耳朵里,也间接传到了刘益之的耳朵里。加上刘益之越来越忙,也没心思跟这位心生怨恨的老同学相聚了。
年初刘益之结婚,李国强顾及老同学面子上,打电话嘱咐父母亲送份人情红包过去。可是等到过年回来,一问才知道母亲辣椒婆在自己不断拔高的吹嘘中,觉得儿子出息了,跟刘益之不相上下,没有必要去巴结人,正好省了这份人情红包钱,以后你过你的独木桥,我走我的阳关大道。
李国强一听就傻了。他虽然嘴里不愿意承认,但心里还是很清楚,如果没有刘益之的照拂,就凭自己的那点能力,不要说维修组组长,就是普通维修工都干不久,顶多干些搬运工,包装工等粗使活。
他犹豫来犹豫去,想去刘益之家道个歉,可是想到母亲已经把自己吹嘘得跟刘益之不相上下,自己又在背后说了那么多怪话,真要上门去,有点拉不下这个脸面。
春节假期很快就过去了,正当李国强如同把头埋在沙子里的鸵鸟一样,准备回南鹏时,他母亲反倒催促他去找刘益之“说和一下”。李国强知道母亲的性格,觉得非常奇怪,仔细一打听,原来才知道刘益之结婚时,不仅县里市里领导都去了,听说就连四江和岭南省里的领导都来了。这阵势把辣椒婆给吓住了,只是她也不好意思说出口,只盼着儿子能“自觉醒悟”,去找刘益之说和。谁知道李国强一直迟迟未动,临到要走了,这才急了,出面来催促。
等到李国强跑到刘家一问,不仅刘益之早就跟新婚妻子到国外度蜜月去了,还把父母亲和岳父母一家子接去南鹏,在那里过春节。
李国强急匆匆地回到南鹏,一打刘益之以前的手机号码,转到秘书那里去了,原来人家已经换了私人号码。
找秘书传达了几次,刘益之都没有回复。李国强心里知道是怎么回事。刘益之结婚,是给李国强家送过请帖的,还是刘资初亲自送到家的。结果不仅人没去,连人情也没去。按照尚源的习俗,这意味着李国强根本看不起刘益之,不想跟他往来了,这比“割席断交”还要严重,属于当面打脸,反目成仇。
上班的李国强总是疑神疑鬼,觉得刘益之会耍阴谋诡计迫害自己,待了没一月,干脆自己辞职了。等到了人才市场,找了半个月工作,他才发现在华联勤干得太顺风顺水,过于高估自己的水平。他一个初中文化水平,就是吹嘘在华联勤厂当过经理厂长,也没人信啊。而且他说话结巴,转行做销售或服务岗位,人家也不要啊。
最后李国强干脆创业,他刘益之能干出这么大份产业来,我能比他差到哪里去,只要机会来了,我会做得更大。
当然,李国强先从小的做起,他拉了一个朋友合伙开了家快餐店,就在以前上班的华联勤一厂附近。开始时生意相当火爆,尤其是晚餐。毕竟人流量摆在那里,总有些不愿意吃食堂的人会出来下馆子。
结果没一个月就出事了,几个在李国强小餐馆吃过饭的人上泻下吐,送到医院一查是食物中毒。开始怀疑是厂里食堂,搞得鸡飞狗跳,到后来查到李国强的小餐馆。原来他的合伙人找到一个发财门路,买非常便宜的病猪肉回来,按正常猪肉的价格报帐,可以狠赚了一笔。但是这次买的病猪肉有大问题,所以造成了食品安全问题。
卫监局的人立即查封了快餐店,还把李国强和合伙人抓进派出所。幸好李国强对病猪肉的事情毫不知情,被拘了十几天后放了出来。但是快餐店完蛋了,又被罚了一大笔钱,大伤元气的李国强决心孤注一掷,找个更好的项目。
他有个远房亲戚在一家首饰厂当个小头目,给他介绍一份“好活”。从首饰厂买一批玳瑁珠子等零配件回去,用线穿起来,组装好,再卖回给首饰厂。无非就是请几个妇人,花些线钱,一进一出的差价却可以高达百分之三十。
李国强开始还比较谨慎,进了少量的货,找人组装好后一卖,果然赚到钱了。来回试了几次,他那亲戚不答应了。厂里是给我面子,才愿意让你赚钱的。你老是这样小批量的搞,厂里很难保证给客户交货。既然如此,你就把机会让给别人,人家愿意一口气吃下好几万的货。
李国强不愿意放弃,一咬牙把最后的老本掏出来,又去老乡朋友那里借了些,一口气进了三万元的货。组装好后兴冲冲去交货时,人家不收了。首饰厂说的很清楚,他们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合作方式,穿线组装,多简单的事情,他们随便找几个工人来做就好了,何必还要放出去让人家赚那么高的差价。
急了眼的李国强跑去报警,警察来了一查,这是他那个亲戚设下的套,卖出买进,都是他一个人玩的鬼。厂里只是在卖原材料而已。而且那些号称玳瑁的玩意,不过都是些塑料制品,只值几百元。
李国强根本没有跟那家首饰厂的合同,那个亲戚拿着钱早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警察只能帮他立个诈骗案,其余的就帮不上什么忙了。
走投无路的李国强只好去找了一家工厂,当了一名普工,每月老老实实挣一千多块。也不再向他母亲吹嘘明天要当厂长助理,后天董事长女儿死活要跟自己结婚了。只是有空就去找刘益之,希望这位老同学能够再伸手帮他一把。李国强毕竟是做过组长的人,拿过三四千元的“高薪”,不愿意再当一个又苦又累的普工,只拿那么点工资。
李国强走出大门,俞雪莲转头就走了。要不是她知道李国强确实是刘董的老同学,她才懒得下来。她是刘益之负责跟智本投资沟通的秘书,属于刘益之的工作秘书团队,向主任秘书明何言报告。在智本投资,地位超然。
俞雪莲跟前台的两个女孩子打声招呼,在她们的羡慕的眼神中,径直走向电梯。
俞雪莲一直很享受这种眼神。
她虽然长得很高挑秀丽,又是江夏大学毕业的,却真是一位“贫二代”。
俞雪莲的父母亲是中原省某棉纺厂的职工。父亲是维修工,母亲是普通纺纱工。八十年代,俞雪莲刚出生没多久,家里的日子过得很滋润,乡下的亲戚们都无比地羡慕。转眼间到了九十年代,棉纺厂猛然间就不行了,职工纷纷下岗再就业。于是俞雪莲父母亲从双职工变成双双下岗再就业。人近中年的他们什么活都干过,摆摊卖早餐,卖日用品,蹬三轮,送煤球,艰辛无比地把俞雪莲扶养成年。
所以俞雪莲一毕业就没有想着回老家,而是直奔南鹏,那里挣钱多。她只想着多挣些钱,把父母亲从那个越发破败的厂区里接到身边,给他们新的生活。
可是成年人的字典里,没有容易二字。
俞雪莲学的是图书管理,嗯,一般人理解就是专门在图书馆上班的。这个专业在“物欲横流”的珠三角,还真不知道找什么岗位的工作。
两年内辗转了几份工作,俞雪莲无意间给智本投资投了一份简历,想要应聘信息分析员,结果稀里糊涂地应聘上了,干了半年,又被调到董事长办公室当秘书,充分发挥她的专业特长,情报与档案管理。
外人都认为,图书馆学无非就是给书分门别类,其实这里面非常不简单。情报和信息的检索分类是大学问,做得好,能让后续的情报分析如虎添翼,要是做得不好,噪声和信息一起涌上来,能活活累死你还出不了成果。
俞雪莲做了一年多秘书,她虽然也期盼着能成为刘益之刘董的首席秘书,但表现得并不强烈,因为她有自知自明。后来突然空降了一位明何言,秘书处有些人心里十二万分不服,暗地里各种花样,最后全部被清理出去,原本与不显山露水的俞雪莲反倒成了刘益之秘书处一组的高级秘书,兼智本投资董事长秘书,相当于刘益之驻智本投资的代表。
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向她展示着最真诚的笑容,就连总监、副总裁,都客气地招呼一声俞秘书。站在电梯里,俞雪莲的手机响了,她打开一看,是同学龚茵茵发来的信息。提醒俞雪莲记得跟智本投资人力资源部打声招呼,让她的男朋友能够应聘进来当一位投资分析员。
对于这位大学关系最好的同学,俞雪莲是哀其迷糊,被一个光鲜其外败絮其内的渣男给迷住心窍。想了想,俞雪莲还是按下了三楼的按键,去一趟人力资源部。
等回到办公室,俞雪莲正好遇到了方伶俐。
“方总!”俞雪莲恭敬地问候道。
“那个李国强又来了?”
“是的。”
“明天刘董会来,你再跟他汇报吧。”
“好的方总。”
第二天临近中午,刘益之听完俞雪莲的汇报,眉头皱了一下,思量了一下,随即拨通了凌动电机副总王小龙的电话。
“老王,我刘益之。是这样的,我有个朋友的亲戚,你帮忙介绍到熟悉的家电厂,随便给他找个稍微轻松一份基层的工作。他能力很有限,做不了管理工作。嗯,好的,谢谢了。”
“等王总那边有回复了,你直接跟李国强说。”
“好的刘董。”
过来几天,俞雪莲向刘益之汇报道:“刘董,李国强又来了。”
“不是给他在晖光找到一份工作了吗?”
“他说想当面向你致谢。”
“没有必要,你现在就去跟他说。他做过的事,说过的话,我不说,并不代表我不知道。这是我最后一次帮他,希望他好自为之。一个字不要漏,转告给他。”
“好的刘董。”
等了一会,刘益之忍不住站了起来,站在落地玻璃窗户旁边。这不过是八楼高,能清楚地看到李国强失望地从大厅里走了出来。
望着李国强远去的背影,刘益之默默无语。站在他旁边的方伶俐忍不住开口问道:“益之,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会不会在另一个平行世界里,有一个跟李国强一样的我,卑微如尘埃,哀怨世道的不公,痛恨旁人的冷漠,嗟叹时运的不佳,认为自己空有抱负而无施展的机会。”
“你为什么有这么个念头?”
“佛语里说,一沙一界,其实我说,应该是一念一世界。”
“你啊,跟如镜大师学习得不错,都有禅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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