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阳光透过枝叶,恰到好处的投射下点点金光,耀的草头光彩滑亮,清风缕缕穿梭在树枝之间,鼻尖馥郁着泥土木植胶合在一起的清新气息,别有风趣。昨儿听客栈小二把这“烟树春英”一处吹得那样神乎其神,我和沧泱并不落俗,必然是要过来观瞻一下的,这里虽地方空旷,却也四面皆景,沿路更有松柏苍翠,遮天蔽日,一步一行皆能见花木含苞,仿佛欲语还休的少女,顺着迂回曲折的小路走到尽头便又是一座修葺精致的小亭,丹红漆色的四柱上头遍刻缠枝纹饰,亭外各色茶花更是姿态万千,嫩绿的叶点缀着粉红色的花,半开半合就像是害羞的少妇,微风吹动,嫩蕊轻摇,脉脉含情。
我一侧头看见沧泱正斜靠在亭柱上头瞭望天际,半空中白云或流动,或停驻,我抬手一拍他,清浅出声问:“你相信这里真的会有昨儿客栈那小二口里说的春华秋实么?”
沧泱收回视线,转过头来看着我,轻轻一笑,“人们原本就喜欢把一些美好的事物夸张其事,多年下来,口口相传,言语自然就愈加的夸张起来,大约不可尽信,或许他们早就见过前人所谓的春华秋实,只是自己根本没有发现罢了。”
我问:“你的意思是说,所谓春华秋实就好像普通花朵绽放一般么?”
他轻挑眉梢反问:“又有何不可呢?”
我吁出一口气,缓缓一摇头,“我不知道,但如果这世上果真有春华秋实,百里绽花,千里落红,那景象该有多美呐!”
沧泱凝视着我,不经意间,他双手已经悄悄扶上我的肩头,“你若喜欢,即便这里没有春华秋实,待得来日回到雅岐城,我想法子送你一场又何妨?”
我淡淡一笑,“可别胡说了,春华秋实原就是上天赠赐之景,仅凭人力,怎可能做到?”
沧泱含笑道:“只要我想,就一定能做到。”
随后,我叹息一声,举眸看着他道:“但那也不是我想要的。”
他问:“你想要什么?”
我一抿嘴道:“我想要天意所至,并非人力刻意为之。”
他问:“那如果这世上根本就没有春华秋实呢?”
我一耸肩,坦然笑道:“那就算了,不过我是相信有的,只可惜我们不是春华秋实的有缘人。”
须臾后,他牵着我的手,一面转下来亭子,一面道:“明日我们就去北境天泽可好?”
我点头。
他含笑睨着我道:“不过去那里之前,我们要先去一个地方。”
我侧头看他,疑惑问:“什么地方?”
他回视着我,抬手一敲我的额头,笑道:“自然要先去置备行装!”
我不解,“行装?”说着,我低头看一看身上穿得散花水雾薄绡衫,展一展胳膊,“这样不就行了么?”
沧泱看着我笑叹一声,“这里是春日,但北境却是寒冬,虽天京离北境天泽只有百里之遥,但北境寒冷绝非天京可比,没有几件貂裘傍身,那是绝然不成的。”
我一挺眉问:“春日里北境也这样寒冷么?”
他轻轻吁出一口气,低眸看我,不免好笑道:“可不是么?”
一时我问:“你又没去过,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他不怀好意的笑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啊?”说着,他睨我一眼,“但像你这般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的也真是少!”
我听言,一挣眉,抬手就往他肩上一拍,“什么我没见过猪跑啊!我也曾在书上看到过关于北境天泽的文字,可上头并没有提及北境天泽春日里四季情况如何啊!”
他却道:“读万卷书,亦要行万里路,单单仅凭看书能有什么大用,你难道不知古书上的许多文字记载不少都是杜撰么?”轻轻一笑,他又道:“古时也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我瞟他一眼,“那你不看书,你是怎么见那猪跑的?”停了一下,我又道:“躬行,我现在不就在跟你一块儿去北境躬行么?”
他侧目看我一眼,淡淡笑道:“你不知打听二字?”
我依旧不依不饶,“打听还保不定什么人会骗你呢!”
他“哦”一声,然后道:“好啊!骗我!那我就自己买件貂裘穿着,”说着,他润泽的目光将我从上到下打量一番,“而你呢!也就自己这么穿着单薄的去?”
我轻轻一哼,抽着大步走在前头不多说话。
当我傻啊!
你都打听出来了,我必是也要穿的!
回到客栈已是天色将晚时分,说好了明日一早就要启程去北境,沧泱为保路上不另生出什么差错,刚跟我交代了一声就起身出了屋子去客栈后院欲要最后检查一下马车的轮轴之类器件。于是,我就一个人盘腿坐在床上,手里抱着下午去兽皮店好生挑拣的几件貂裘大氅、狐皮披褂,确然花了不少银子,指尖摩挲在柔滑似水的貂裘上头,细密的毛流匝匝厚厚,穿在身上想必是绝不会受冻的,这么好的貂裘也是我平生第一次见到,还未至北境天泽,许多事物就已经让我大开眼界了。
下午在兽皮店的时候,店家见我们是外地来的就对我们爱搭不理,只顾着自己埋头挑着算盘,算珠之间“滴滴答答”的撞击声,听得让人实在不免心生烦闷。
我一副没有见过世面的样子,在店里头挑挑这个,摸摸那个的,觉得毛色都还不错,随后,我就擅自挑了一件做工细致的白狐皮褂子,转脸对沧泱道:“就它吧!”
沧泱一笑,过来拉起我手,给了我一个眼色,缓一摇头,然后走到店家的面前,“你这店中果真就这些?”
店家头也不抬,“就这些了,再没其它的了。”
沧泱眸中含着明镜般的笑,从腰上挂着的玄色银袋里拿出一锭明晃晃的金子摆在店家的面前,店家双眸微抬,随即猛地一挣目,撇下算盘,抬脸满面陪笑问:“客官想要什么尽管说来,小店应有尽有!”
店家说话间,沧泱就又拿出一锭金子怼在店家的眼前,店家眸光一凛,沧泱含笑道:“我要你这店里最好的皮草!”
店家忙道:“是是是!”说着,就领着我们入了里间屋子,“这里就是小店最好的皮草了!”
目光所及,墙上挂着的,桌面上摊着的,有一件算一件,皆是一色贵重的狐狸、兔子、貂、海狸、水獭、貉等皮毛制成的各种褂子袍子氅子,伸手摸上去柔软而平滑,自然毛流整齐得犹如剪理过一般。
我着实讶异住了。
就是以往在皇家贡品里头,我也不曾见过这样好的毛色。
沧泱一眼扫过,看着店家挑眉问:“这就是已经最好的了?”
店家道:“没有再好的了!”
沧泱一笑,轻轻“嗯”了一声。
我们正在一件件仔细的拣选着,店家就跟在后头道:“二位必定是要往北境天泽去,是要挑选两件上好的皮草。”
因着实在太多,我一时看得有些眼花缭乱,随后,只侧身问店家:“你可有什么推荐之物?”
店家含笑拿起一件紫色的貂裘大氅来递给我,“若是去北境天泽,这貂裘大氅最是适合了,俗话说,风吹皮毛毛更暖,雪落皮毛雪自消,雨落皮毛毛不湿,”说着,他又道,“但这紫貂裘价格可不便宜,”跟着,店家又是一叹道,“小店好皮毛多不胜数,只是并非什么人都能出得起这个银子!”
我“哦”一声,抬手又拿过一件狐狸裘皮问:“这个呢?”
店家看一眼,“客官手上的是一件水晶狐皮制的披褂,说实在的,这件披褂已经做好不少年头了,可惜一直无人采买。”
我问:“是做工不好么?”
店家笑,“小店做工都是一等一的好,也是价格太贵,极少有人能出得起银子。”
我听言,面上不禁露出浅浅一笑,转眸看一眼前头的沧泱,小声道:“那店家,说起来,你今儿还真是来了运气。”
店家一挣眉,似乎是没有太听懂我的话。
我也没再多说。
片刻,沧泱含笑走过来,胳膊上还另挂了两件大约是貉子皮制成的外衣,一骨碌全都抛给店家,并道:“把这几件全都给我包起来!”
店家讶异,“都要了?”
我见店家讶异得甚至有些惊恐的神色,不免好笑。
沧泱“嗯”一声,“都要了!”他面色倒是仿若平常。
店家回视着沧泱,再次确认道:“这么几件可着实不便宜啊!”
沧泱一笑,“我自是知道价格。”
今日见沧泱出手这样阔绰,我心里头一点儿都不会觉得奇怪,因为自我第一次见到他起,他出手一直都是这么阔绰!
但有时我也会暗暗好奇,像他这样,手里存着的银子到底还可以肆意挥霍多久?
不过就算他最后身无分文得只剩两袖清风,也没有关系,回去雅岐城竹屋,跟我一起过着男耕女织、自食其力的悠闲生活不就好了!
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
也很好啊!
后来,在店里付了银子,我们就回到客栈屋子里把一怀东西放下,抽身到一楼来吃晚饭,桌子出门前就已经订好了,但我走到桌边才发现我们原本定好的位置此时竟然被人生生抢占了,于是,我不卑不亢道:“不好意思,这是我们订好的位置。”
坐在桌前的那男子一身墨绿色的缎子衣袍,看上去与我们一般年纪,但一双眼里头的眸光却利落似寒星,轻轻拿着茶杯摇晃,缓缓抬眸看着我道:“小爷我也喜欢这个位置,怎么办?”
沧泱将我护在身后,坦声道:“凡是总要讲个先来后到吧!”
他“呵呵”笑两声,挑目反问道:“先来后到?”
语气里皆是不屑。
我在后头一拉沧泱的衣袖,小声道:“别惹事。”
沧泱回眸看我一眼,沉沉吁出一口气,“嗯”了一声。
面前男子依旧目光灼灼的盯住我们。
随后,沧泱出声叫来了客栈小二,抬手一指那男子,并带着些许恼怒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小二磕巴:“这”小二深吸一口气拽着沧泱来到一边道:“这位客官一身武艺,又一身华服,看上去横得很,他非要坐在这里,小的委实惹不起。”
沧泱盯住小二,低声愠怒:“你惹不起他,就能惹得起我了?”
说着,沧泱就抬手一把拧住小二的脖颈。
我忙过去劝道:“算了,”目光浅浅扫过被沧泱压住气门且满脸已经憋得通红的小二面上,终是轻轻落在沧泱此时显得颇为犀利的眸中,轻声道,“这也不是他的错。”
须臾,沧泱沉哼一声,随即一手甩开小二,并从另一桌上抽出一把筷子,一抬手就往那人桌前的方向射过去,并冷冷道:“北境天泽果然莽荒,百姓十分不受教化!”
那男子一手接住筷子放回筷筒中,起身轻轻一笑后,旋即离去。
但在步至我身侧时,他脚步微微凝滞了一下。
这么一闹,众人都失了心情,跟着,沧泱也带着我出了客栈来欲另寻别处吃饭,两人反身便去了天京城里最为闻名的“锦绣楼”吃了个晚饭。
其实来的第一天沧泱就是要带我去的,只是因为那时在路边听得有人谈论这“锦绣楼”,说是里头的老板娘长相很是妖艳,无一男子能逃得她的掌心,我确实心慌了,就各种理由不愿去锦绣楼。
不过今日去了,并未有幸能见着那美艳的老板娘。
但菜品味道着实不错!
难怪闻名。
正想着,耳边突然听得一阵“窸窣”的声音,我心一凛,猛然就收回了思绪,机警的放下了手里的貂裘,悄步走到门边隔着缝隙往外观望,欲要看个究竟,但奇怪的是,我却什么都没有看到。
心头刚稍稍落定。
突然,屋子里头原本正燃得好好儿的风烛不知什么原因竟一下就全都熄灭了,我又是一惊,忙回过头去看,却只见一片屋内乌黑,还未待我回神,就更感到后脑有一阵凉风掠过,我觉得事情不大对,随即回头,想要打开门往外跑,但手还没碰到门栓,就听见脖颈后头“哐当”一声,我好像被什么人打了一下,剧痛无比。
然后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当我再醒来的时候,我已经在一个自己全然不曾认识的地方了。
刺眼的光芒逼迫着我努力挣开了眼皮,一目落定,层层叠叠的亭台楼阁之间正是花色灼灼,遥遥看去,一发郁郁葱茏,廊下是用上好白玉石砖铺造的地面,正在阳光下闪耀着的微微刺目的光芒,而檐角两边阁栏上头有细致镂雕出的花样,形态展翅欲飞,栩栩如生。
院子里头还有一带清流蜿蜒,缓缓从后头的花木深处曲折通幽过来,淅淅倏倏的水里头还掺着几许雪砖冰瓦。
我看在眼里,心下着实好奇,处在这样凛冽的严寒时节,院子里居然还有花木能够盛开绽放,真是奇景。
思及于此,我霎时就缓回了大半意识,再举眸一望,这才发现自己居然被栓吊在了廊下,一双手正被麻绳紧紧的系着,而麻绳端口则是系在了廊梁上头。
脑子里仅是一瞬间的电光火石碰撞,我已经觉出自己现在处境的微妙艰险,又尝试着轻一挣绳,手腕间立时就有一股钻心的疼痛袭来,让我更加清醒,绳结束得很紧,我必是挣脱不了,再稍一低眸,才又发现自己身上竟仍还穿着来时的薄绡衣裳,双脚高高的悬空起来,任我怎么努力都荡不到地面,须臾,有一阵莫大的寒风刮过廊外,卷起落叶花瓣,汹汹迎面扑来,冷得刺骨,抖抖飕飕,我鼻头竟都已经僵得不能呼吸,且已经全身麻木,这感觉简直痛苦得不能再痛苦。
我清晰的明白,如果我再继续被这样吊挂在廊下,不消一日,我必定就会变成这府邸里的一坐冰雕!
但我又无可奈何。
我连谁把我弄成这样的都不知道。
我在明,人在暗。
因而,我忍不住在心里咒骂:到底是什么人把我特意掳过来这样虐待,真是一点人性都没有!
片刻,就听见有不少女子娓娓谈论的声音。
这腔调听起来可并不友好:
“她就是爷昨晚上带回来的那个女子?”
“都被在这里挂了一夜了!”
“这女子究竟跟爷有什么深仇大恨?”
“谁知道呢?”
“北境天泽哪个女子不晓得绝不能惹怒了爷,否则没有好果子吃!”
“看这女子的服饰,仿佛不是天泽人。”
原来我已经到了北境天泽,难怪这么冷了!
我目光左看看,右看看也没见着人影,用力一扭头,脖颈酸胀无比,拧着背都疼。
半晌过去,我也没能看清她们所处的具体位置,直到她们忽然从背后抡了我一鞭子,我才彻底清楚原来人是站在我后头呢!
鞭子从我身上划落,“啪啪”抽在地上发出了一声又一声清脆的响音。
随即,又是几鞭子落在我身上,后背皮肉撕心裂肺的痛,我只能咬紧牙关,死命忍着。
耳边却听得身后女子晏晏得意的笑声。
我沉声问:“你们的主子是谁?”
“你管得着么?”
“我劝你们不要太过得意,否则绝没有你们好果子吃!”
“哟呵!恼羞成怒了!”
“信不信由你们自己!”
就这样,一连三日我也没见着那个把我一直吊在这里平白无故虐待我的人,而那些女子就把我当作戏耍一般,每日都会过来以我为乐,若是她们只动动嘴皮子也就罢了,可偏生这北境天泽人仿佛都很喜欢动手。
第一日她们只敢在背后抽我几鞭子,后来许是发现我毫无还手之力,因而到了第二日她们就来到了正面抽打我,也正是第二日我终于看清了这些女子的面目,原都是一些极下贱的府邸丫鬟!
居然连丫鬟都敢用鞭子狠狠的抽打我!
我不得动弹,只能眼睁睁的看着自己胳膊、腰肢以及身体各处被生生鞭策出各种大大小小的形状伤口,穿着的衣物早已经破烂不堪,被鲜血浸湿又干透,伤口流血又被寒风冻住,只稍一动,伤口便又撕裂开来,熬了整整三日,我崩溃过无数次,但也并不是全无收获,那些丫鬟在鞭打我的时候也透露了不少话,至少现在我心里已经十分笃定,这个府邸的主人就是把我吊绑在这里虐待的人。
而这人,根本就没有人性!
但奇怪的是,尽管这些女子把我身体各处都鞭打得坏了又好,好了又坏,不成人形,但就是唯独没有鞭打过我的面部!
我深吸一口气。
我本来就大病初愈,当下被这么一弄,身体怎么可能受的住,两眼一抹黑,最后残存的一丝意识告诉我,自己仿佛是将要昏厥过去了。
却忽的,全身一惊,原是脸上被人泼了一瓢冰冷的水,我一蹙眉,悄然睁开眼睛,看着面前的人,一身墨绿色的缎子衣袍,一双眼睛里射出的眸光仿若寒星般的盯住我,缓声问:“丫鬟伺候得可好?”
原来是他!
那个在客栈跟我和沧泱抢位置的人!
仅仅为了一个位置就行这样的报复,可见此人小肚鸡肠到了一个什么程度!
我笑,“还是人么?”
他“嗯”一声,似乎是不大明白我的话。
于是,我望住他一字一句道:“你还是人么?”
话音未落,他就又舀起一瓢水朝我脸上泼过来。
我不慎呛了两口水。
他看住我道:“你再说一遍!”
我笑哼不言。
他语气冷冷道:“做朕的妃子!”
朕?
朕?!
我眉间一凛,视着他问:“你是谁?”
他笑,“宵邺。”
须臾,我缓过神来,长吁出一口气,淡淡道:“放了我。”
他视着我道:“你答应,朕就放了你。”
我用力觑着他,“我不。”
他从腰间抽出剑端抵着我的下巴道:“你再说一遍!”
我一挣眉,睨着他道:“我不!”
他面上浮现的笑,那样平和,却又那样骇人,“那朕就杀了他。”
我问:“谁?”
我心一慌,以为他会对沧泱不利,但我听见的却不是“沧泱”二字。
而是:“罗熙。”
我一惊:“陛下?”
宵邺一笑,“是,你们南梁最尊贵的陛下。”
我盯住他问:“陛下怎会在这里?”
他冷哼一声道:“这话就要从一年多前开始说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