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皇端端正正的坐在首位上,目不暇视,倘若没有修为的凡俗之人一眼望去,离的远了,甚至会以为是一座雕塑。
事实上大多时候,只要不危及皇族的统治,皇族在周朝内政中扮演的角色便是雕塑。
各方角利,皇族得利。
所以那些宗门修行者,都不愿意去当角利人,都不愿意去主动点破这层窗户纸。
人皇的心思其实并不难猜。有些人想要与巫族结好,有些人不愿与巫族结好,但不论人皇决定结好与否,都势必都遭受到另一方的压力与反弹,说不定还要付出一些价码,这当然是人皇所不愿意见到的。
所以此时将皮球踢给在做的诸多修行者,若最终的结果让人皇满意,他只需顺水推舟。反之他需要付出的代价也比先前小的多,这般做法也的确很符合人皇的行事风格。
但纳妾这两字一出口,便是那些最不愿意皇族得利的宗门老怪,都是微微皱了皱眉头。
“荒谬。”江远帆嘿的一下笑出了声,只是脸色却怎么看都不像是在笑。
夜送客眼皮抬了抬,眼神有些朦胧,但当眼光落到那几位巫族使节的身上时,却瞬间锐利了起来。
师行商脸色涨红,怒道,“我周朝长公主,岂能嫁与别人做妾。”
他是此时周朝诸多修行者中反应最激烈的,也是唯一一个说话的年轻人。按理说以七星宗在这次宴会中扮演的角色,岑夫子应当在他说话之前便阻止。但当众人眼神落到岑夫子身上时,那老家伙眼皮耷拉了下,只是盯着眼前的茶盏,好像是要看清里面究竟有没有苍蝇一样。
便在此时,陈留王的声音突然悠悠传出。
“百年结好,互不侵犯?”
他虽是询问之色,但却更像是提醒。
师行商急道,“我朝长公主,断断没有嫁与别人做妾的道理。”
陈留王也不理会师行商,只是看了岑夫子一眼。
岑夫子晃了晃茶盏,笑道,“年轻人嘛,说话冲了点,还望王侯担待,这茶好喝,王侯多喝点,说不定以后便难喝到了。”
这句话其实有两层含义。
一是陈留之地可能没有这种茶水。
二是陈留王可能回不到陈留之地。
……
……
巫族使节的目光在周朝众多修行者身上流转,然后落到如雕塑一般始终一言不发的人皇身上,已有几分不满之色。
他虽很反感周朝修行者夹枪带棒的说话方式,但在将周朝长公主嫁与大巫之子做妾这件事上他还是听出了个大概。
大多数人是不同意的。
不但不同意,并且极为不满。
只是他们自身之间似乎本就有一些问题尚未解决,所以在长公主远嫁这件事的结论上,给暂时搁置了下来。
那巫族使节张了张嘴,正想要说些什么,队伍里的一人突然轻轻咳嗽了一声。
莫看周朝修行者之间争论的热火朝天,但远道而来的巫族使节,却无时无刻不是周朝修行者的关注目标。此时见使节队伍里一人小声咳嗽,为首之人便立即闭口不言,不信心道莫非此人才是巫族使节的话事人?
那人站了起来,暴露在众多修行者的目光下。
方才大多数修行者的目光只在那为首之人身上,以为其余诸人担当的不过是副手或者仆人之类的角色。此时那巫族人一站起身,眼神明亮,昂首挺胸,不卑不亢,自然便生出一股不凡之气。
原来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那人先是向人皇行了一礼,道,“见过陛下。”又向诸多修行者环绕一礼,道,“见过诸位前辈。”两次礼毕,这才缓缓的道,“在下北狄金氏族人,单名一个鸿字。此番我族大巫、清焰族长有子成人,特闻人族皇朝物华天宝,人杰地灵,故欲与陛下之女,周朝长公主结两姓之欢。然大巫又知长公主身份尊贵,恐难以忍受我狄荒贫瘠之壤,外姓之人不入正室又是我族族规。故请陛下圣断,若长公主有意,择日便可定下婚期。倘若长公主不愿屈尊前往……如有他姓女子愿与我族结好,百年互为唇齿之约依旧,恳请陛下圣裁。”
那巫族声若洪钟,缓缓道来,话音落下,一连数息,落针可闻。
这些话里透露的东西很多,纵然这些的修行者都是七窍玲珑,念头百转之人,也需要一些时间来消化。
人皇最先做出了反应。
他的反应只有一个字。
“哦?”
马银鞍按捺住心底的震惊,用茶盏掩饰着自己有些跳跃的眼神。对方是狄荒人这件事他是知道的,但他使节后面说的那些话,如有他姓女子愿与我族结好,百年互为唇齿之约依旧……
他可以很确定,这句话陛下根本没跟他说过,也没说过类似的话。那么结论大概就是,这件事连陛下都不知道。
这个使节,在先前陛下接见他们的时候根本没有表达过这方面的意思,到了此时才突然变卦。
或许是……早便为自己留下了后手?
这句话是什么意思?通俗些讲便是我知道你们长公主不愿意嫁,她愿意嫁你们也不会让她嫁。你们推出来个身份差不多的人,送我们那边去,反正也是小妾,意思意思过后,我们两家就是好朋友了。
银鞍念头一转,便知道那些使节打的什么主意。
他们根本就没打算要迎娶长公主,或者说,迎娶谁根本不重要,只要是周朝女子,周朝有身份地位、可以代表周朝修行者的女子。
然后向外界释放出一个我们是好朋友的信号。
但他们为何不直说?原因也很简单。
倘若一上来便明说,那便是我为鱼肉。纵然以周朝现在的处境,人皇可能也愿意在某些方面与巫族达成协议。但他们付出的代价,可能要比现在多的多。
原本大伙儿都以为他们是来迎娶长公主的,还要长公主嫁过去做妾,这怎么可能?这是人能讲的话?丧尽天良禽兽不如。可是现在条件变了,只要嫁过去个地位差不多的,原本给予人族皇朝的待遇依旧,百年唇齿,前后的巨大落差无疑会让周朝修行者们容易接受的多,甚至会产生一种天上掉馅饼的错觉。
当真是好计策。
马银鞍暗暗叹道,目光落在那站起的使节身上。他的面相很普通,甚至身上的着装,倒是有些类似于周朝的修行者,也很是年轻,应是跟周朝的年轻一辈同一辈分。
金鸿。
马银鞍记住了这个有些文艺气息,谐音很像是说书先生们喜欢用的词语。
……
……
人皇的回答只有一个字。
其实应当不算是回答。
金鸿很聪明,也很会用词,他说的是倘若长公主不愿屈尊前往,那便如何如何,但现在长公主又不在这里,这中间便留下了妥协的余地。
很多事情都是可以妥协的,尤其是在北狄开出的价码之前。
马银鞍已喝到了第二盏茶水,一盏茶的功夫已经足够众多修行者去理清一些事情了。之所以到现在还没表态,可能是因为不想当这只出头鸟,也有可能是因为当年的那件往事。
三十年前,小皇叔和王玄策去了一趟巫族。
结果大家都知道。
虽说巫族朝政跟周朝大不相同,四荒之下几乎是各自为战,狄荒也很难代表整个巫族。
甚至王玄策将军只是被囚,而小皇叔,事实上仅仅是下落不明。至于更明确一点的消息,几位归元境大物的斗法,没有任何人可以将消息传递回来。
这件事几乎成了一个谜。
但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人也是真的没回来。
段之州点破了第一张窗户纸,金鸿点破了第二张窗户纸。
那么第三张窗户纸;
谁来点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