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叶掌柜究竟想要什么?”文云曦极度不解:“若是想要魏家洗清罪孽,最好的办法便是追随大公子,我相信你也知道这一点。如果是要让叶家变得越来越好,你完全可以利用自己和大公子旧日的情谊,让大公子登基之后封叶家为皇商,为什么,偏偏选了四公子?”
叶桓微冷笑道:“阁下既然都猜到我和四公子并非单单是君臣关系那般简单,为什么就是猜不到我选择四公子的用意呢?”
文云曦闻言,一直盯着她,许久未曾发言,也未曾移开目光。叶桓微知道他在思考,被他这般盯着,也有些发毛,于是端起茶杯低头吹着茶杯中氤氲出来的热气,直到茶彻底凉了,文云曦才开口。
“四公子究竟是怎样的人,我不知道。”文云曦淡声道:“但是我与小公子韩瑜卿也有些来往,他虽然表面上对自己的三位兄长都不站边,但实际上,还是更推崇他这位四哥的,对吧?”
叶桓微没回答,低着头把杯中的冷茶尽数饮下。
文云曦权当她是默认了,又道:“然而小公子又是怎样的人呢?他被编入‘坤京四少’这个行伍里,和许梦菁、卢素钧并列,绝非没有道理。我想你也是看中了小公子所看重的东西,才决定帮他的吧?”
“还是说,仅仅是因为,四公子的母妃与你的母亲一母同胞,你们之间有血缘关系,故而帮助他呢?”文云曦说到这一点,自己都笑了:“我想叶掌柜与旁人,终究是不同的,大概不会是这个原因。”
“或者,叶掌柜只是因为单纯地恨大公子,又因为二公子和小公子一个不能扶,一个难以扶,才选择了四公子?”这一点恰恰是文云曦最八卦的地方,也是最能戳中叶桓微的一点:“所以其实叶掌柜也仅仅是把四公子当作复仇的工具而已,对吗?”
叶桓微闻言,手中的茶杯“砰”地一声敲在了桌上,慢慢移开扣在茶杯口沿上的手掌,茶杯一裂成为两瓣,她的脸色也极为难看,黑着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有!”
文云曦瞥了那茶杯一眼,笑了笑说:“看,这不是还能拍碎茶杯么?看来叶掌柜的手伤,也早已愈合了。”
“你不习武,怎么会明白我心里的感受?”叶桓微气性逐渐上来,眼睛也有些红:“你没有断过手筋,你也并非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你凭什么拿自己来类比我?”
文云曦知道自己触碰到了她的逆鳞,也真正了解了叶桓微心中对韩珞成的感情:说白了,叶桓微接近韩珞成的时候,大概正是因为心中的恨意,而不是什么高尚的缘由——就算有此因素,也绝非主要原因。
而后来也许正是因为韩珞成以那半块珏相托,叶桓微才开始把韩珞成当作自己的友人。利用朋友这件事,向来是让人纠结且自责的。文云曦也正是抓中了叶桓微心中那点被隐藏得最深的罪恶,才能连根拔起。
他靠在靠背上,甩开扇子摇着,就那么看着叶桓微,犹如看戏一般,眼神平淡如水。一时空气中弥漫着焦灼而尴尬的气氛,只有炉上的茶壶吱呀作响的声音。
叶桓微知道自己已经陷入被动,便移开了与他对视的目光,看着桌上碎成两瓣的茶杯,尝试把声音放轻放淡:“父亲师承我祖父魏老将军,学得一套鸳鸯剑法。这套剑法因为用的是双股剑,对身体协调性的要求极高,便濒临失传了。”
“父亲只有我这么一个传人,所以哪怕是女儿,我也是自幼练武,为的就是继承这套剑法。”叶桓微虽然暗暗握紧了拳头,却已能把声音放得平淡如水:“我虽说学艺不精,但练了十年,好歹也是练出了点东西的。”
“十五岁是我最重要的一年,那正是我参悟下一阶段的,最重要的一年。”说到这里,她却绝对难以平静:“我原本以为,我没了父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又都在宫中,有了他做我终身的依靠,便可以高枕无忧,从此不必再受欺辱,不必再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阁下,可曾尝到过绝望?”这时,她幽幽看向了文云曦,眼底却模糊了:“就在你失去了所有东西的时候,还遭受别人欺压,病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你曾经最信任、最依靠的人非但没有救你,还纳了娇妻,喜结连理?”
说到这里,叶桓微的眼泪不争气地落了下来。虽然失态,她却没打算止住这断了线的珍珠,任由它在文云曦面前落下。
文云曦也是第一次见叶桓微在他面前落泪,有些慌张了:他本以为叶桓微应当早已对往事无感了,才能这般毫不留情地对韩珝偲抱以这样的态度。却没想到……
文云曦一时心中有些懊恼,连忙坐正了,递了自己的手帕给他:“叶掌柜是重情重义之人,云曦鲁莽,对不住。”他把那块手帕举于齐眉,低着头,向叶桓微致以最尊重的歉意。
叶桓微也双手接过那块手帕:她心里是怕文云曦的,却也没见过文云曦这副道歉的模样,一时更是不敢怠慢,擦了擦眼泪说:“无妨,是我太感性了,不关阁下的事。”
“只是希望阁下不要再劝我了。”叶桓微也正是希望这滴眼泪能落进文云曦心里,让他休要再劝服自己了:“我相信如果阁下以后能明白,一个十五岁的姑娘被斩断手筋的那种痛之后,也不会劝我的。”
文云曦微笑着朝她点了点头,这回是真心实意的微笑,并无不良含义:“好,既然如此,若是叶掌柜不愿意,云曦也不再强求。以后你我若成为对手,阁下也定会获得我的尊敬。”
说实话,叶桓微听得这句话便有些慌:想想叶昭钰和韩珮翎的结局,再想想现在的局面,她实在是不愿意和文云曦成为对手。就凭文云曦的计谋和手段,再加上韩珝偲的权势和目前在公子中绝对的地位,单凭他们三人,是绝对斗不过的。
但话说到了这份上,叶桓微也只得点了点头,把手帕放在桌上,文云曦便又拿了一个新杯子,给她斟了一杯热茶,双手递到她面前接着说:“不过既然并不是这个原因,又是为何呢?”
叶桓微语气好了些,但脸色却与才到文府时大相径庭:“夏虫不可语冰,阁下既然辅佐大公子,便应该清楚大公子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吧?我与他也结交了那么多年,知道他有一番雄心壮志。但是他想要的那个天下,不是我想要的。”
“大公子想要的是一个统一的天下,四海之内的邦国都能亲如一家。他希望将华天过去的疆土全部收复,再让华天恢复到这片大陆未曾分裂时的荣光,难道不好么?”茶壶又一次烧开了,他顺手取了下来。
叶桓微半晌才道:“我知道各位想要的,都是天下一统。我也明白如果不能书同文、车同轨,各地各自发展,差异便会越来越大。在两地无法沟通和融合的年代,便会爆发更大的战争。”
“但是阁下不觉得,现在这个局面就很好么?”叶桓微反问道:“晟平遵行国法,海晏河清;衢北新帝刚刚继位,那个国家还有大好的前途;浦羲已经被我国收入囊中,虽然治理的成效并不好,但也总会有融入华天的一日。”
“而华天是什么样的呢?阁下了解的应当比我更多。这一次侵占民田案、河堤被掘两件事,难道还不能让阁下看清楚,华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只等一个更加强大的国家将其击溃,便再无翻身之地了么?”
“要统一一片土地,目的不是为了满足某个人的利益,不是为了让统治阶级更加高高在上。战国时期诸侯国攻下土地之后,首要之事便是吸引他国人民前来居住。为何?因为只有有了百姓,一块土地才能发展。否则即便一个王朝有沃野千里,也只能荒芜。”
“华天这片土地上的百姓这些年来过得如何,浦羲那些百姓过得如何,阁下应该也有所耳闻。我想这些年间,华天下一任皇帝的统治期间最重要的不是攻占土地,而是休养生息。‘既来之则安之’,一块浦羲都已经统治不过来,弄得民怨沸腾了,还谈什么统一呢?”
听了叶桓微一番言论,文云曦陷入了沉思:其一,他没想到叶桓微对于国家大事有这样的见解。其二,他虽然对浦羲百姓的生活有所耳闻,却未曾真正想到这些。她虽是一介女子,见地却不比他低。这样想着,文云曦一时竟不知如何答起了。
“大公子想要统一这片大陆,也是希望其上的百姓能够得到更好的安置,”文云曦知道论对百姓的初衷,自己还是论不过叶桓微,也只得继续辩道:“如若天下的百姓都不能在同一个人的统治之下,又如何能得到一样的待遇呢?”(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