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追李永奇绥德郡王,并一代传爵不减,以李世辅承爵。”
东京城内,皇城崇文院秘阁二层,内侍省大押班蓝珪又读完一张诏令后,不由稍作停顿,忍不住去旁边案上取水来喝,显然已经读的口干舌燥了。
不过,所有在场的秘阁大员也都知道,这肯定还没完。
其实想想就知道了。
在西夏覆灭,党项一族需要大举融合的大背景下,原本就立有奇功,且算是忠贞典型的李永奇父子得以位列郡王,当然是可以理解的。但与此同时,原本资历就很深,这次也没有拉下功勋的原十节度之一的王彦,又怎么会少?
甚至更进一步,抛开那位‘代王’,连亲王都封了七个,那算上还没读的王彦,这郡王的封赏难道就只有四个?到底哪个更金贵?
就算是为了凑数也不差这几个的,只是不知道独立领兵的郦琼、田师中之外,还有谁罢了……刘錡若有,那解元也应该有,不知道王贵和吴璘能凑上吗?
“十一曰:”
果然,稍微咽了两口水后,大押班蓝珪继续宣读了下去。
“靖康之祸起,两河尽墨,王彦弃家救国,首出义师于太行。南阳被围,朝堂悬危,再起八字军南归。尧山激战,持重迎难,督其众于东坡塬。河北兴兵,总统全略,横铁幕于获鹿。
其人赤心报国,忠耿不移,进退泰然,文武兼用,可谓国之大将。
特进隆德郡王。”
这是意料之中的一个,秘阁之上没有人有任何多余反应,只是静静倾听。
而蓝珪也毫不犹豫,从一旁的木匣中取出又一张旨意,继续宣读,辞藻却意外变得简单起来:
“十二曰:
自古用兵用实,使将使锐,田师中督御营右军背嵬之众,淮上用命,尧山决死,大名当众,并发张子盖获鹿定局,忠勇恳实,谓之功不可没。
特进凤翔郡王,加威武军节度使。”
秘阁之内,稍有嘈杂,但很快平息……之所以嘈杂一时,是因为田师中这个口子一开,就意味着这次封赏是真的‘大封’了,而迅速平息的原因也很简单,在今天这种‘讯息’轰炸下,什么‘河北春耕巡视组’,什么‘必杀兀术方可和’,什么‘十三个万户、一千七百个牌子’之下,连之前‘七个亲王’的讯息,早就让人麻木起来了,何况是多几个郡王?
果然,蓝珪越读越块。
“十三曰:
刘錡挫折合于尧山,冲剖叔于获鹿,擒乌林答于寝水,逐兀术于深州,神机武略,皆定乾坤之举。
特进德顺郡王,加安德军节度使。”
“十四曰:
靖康乱起,郦琼投笔从戎,转战河上,守滑州十载,扼金军七次,从征鄢陵、激战东坡、扫荡河东、困缚拔离速,堪为战功卓著。
特进安阳郡王,加清远军节度使。”
“十五曰:
解元久随秦王,战功履历,辗转不停,摧偏辟锋,刚勇细密,可谓大节。
特进正平郡王,加保信军节度使。”
“十六曰:……”
蓝珪忽然一顿,登时引来许多已经心猿意马的秘阁权臣们看了过来,而很快,后者便晓得是怎么一回事了。
“十六曰:
耶律余睹者,辽国近宗也,慷慨大义,素有贤德,惜乎受制于昏君涸局,不得已反覆自困。一朝释解,遂得开阔,乃定策于西夏,献土于阴山……今复取大同、战获鹿,不可不赏,以示中国天子之德,彰宋辽之谊。
特进临潢郡王,领契丹自治路经略使,奉宗祠于旧辽上京道。”
这个旨意一念完,出乎意料的引来了秘阁中众人的附和称赞……把控东西蒙古要害的阴山要冲直接被‘献土’算是一种实利,以任命的方式延续契丹余祚于临潢府则算是一种非常符合儒家价值观的处置。
这个郡王封的没有任何毛病。
当然,众人之所以出声,也有以为旨意到此为止的缘故……因为有战功和资历的基本上都封王了,忽然冒出来一个仿佛凑数的契丹郡王耶律余睹,人数也恰好来到了十六个,那当然以为官家今天隔空扔过来的火药包会到此为止了。
但是,正当众人等着首相赵鼎出列带头称贺之际,却不料大押班蓝珪微微轻咳了一声,然后从木匣中再度取出了两张旨意,秘阁中旋即安静了下来。
“最后两张。”
蓝大官知趣的笑了一下,这才重新正色起来,却又在只读了三个字后再度一顿。“十七曰……
十七曰:
杨沂中父祖三代忠贞无二,皆国之栋梁。其典班直十载,唯命东西,于君臣之道,始终如一,朕之赵云也。
特进静塞郡王,领班直如故。”
一旨既罢,满阁雅雀无声,似有所虑,不过,最后一王已经毋庸多言了。
“十八曰:
刘晏万里辗转,十年相从,可谓忠矣;典兵禁内,勤恳无失,可谓恪也;用众疆场,阵射韩常,亦可谓勇;寝幄扈从,无问权柄,可谓直也。
特进辽阳郡王,领班直如故。”
一气读罢,蓝大官状若无事,只是团团拱手:“官家有口谕,诸位于秘阁闻旨,不必虚礼……万事以实论为主。”
说完,这位资历大押班更是直接退到角落,寻来一杯茶水,微微润喉,然后径直离去。
当然了,赵官家说是不让虚礼,实际上又怎么可能不虚?
所以首相赵鼎以下当即依次诸相公、尚书、侍郎、九卿、五监纷纷涌出,朝着北面虚空行礼,轮番口称贺词。
好一番折腾以后,秘阁二楼内,方才渐渐平静下来。
但所谓平静,并非是无话可说,无事可论,恰恰相反,实在是要说的太多,要论的太多,以至于一时间不知道从何开始了。
须知道,今日还与之前不同,四日前,仅仅是获鹿大胜简报飞马抵达,秘阁之中只晓得赵官家此人应该不会虚言夸饰,确系一战决胜,便已经嘈切了一整个下午,讨论了各种预案。而今日,捷报如飞,战场细节一一清列,斩首、俘虏、缴获,乃至于战后处置、封赏清晰无误,信息量多的惊人,秘阁之中,又如何能空坐?
“老夫说一件事啊……一口气十八个王爵,这封赏是不是稍微有些滥了?”一番沉寂之后,打破沉默的乃是刑部尚书马伸。
“刑部多虑了!”御史中丞李光当即排众而出,抢先而对。“这次封赏不比寻常……一则是确切大胜,几乎使金军匹马不得北返,继而山河尽复就在眼前,莫说七个亲王、十一个郡王,便是十七个、二十一个,封也就封了;二则嘛,刑部没听之前旨意上说嘛,这是官家阵前许诺……昔日成王一叶封唐而周公贺,敢问天子封诺难道是可以食言而肥的吗?”
马伸当即无言以对,甚至有些措手不及,因为李光反对的太快,太直接了。
“不错,非但不能食言而肥,而且宜早不宜迟,宜宽不宜窄。”李光刚刚说完,便有人匆匆附和。
“要我说,刑部委实多虑了。”继而,就连枢相陈规也忍不住负手讪笑起来。“十八个王爵算什么?当年丰亨豫大的时候,光亲王就几十个,如今全都空出来了,两河尽复,朝廷缺这点禄米吗?再说了,这般封绝,反而能确定不是实封,无外乎是官家兴不世之业,遂有不世之功,拿这个做个功勋排定,将来好上史书罢了。”
马伸微微一怔,然后陡然醒悟,随即闭口不言。
且说,马伸是何等人也,他这个醒悟可不是说被这两人一番话就讲的心服口服。
事实上,他虽然对这个王爵太多而不满,尤其是耶律余睹之后那两个近臣因为什么‘始终如一’、‘十年相从’感到有些别扭,甚至他隐约觉得,解元和刘錡能封王,都是官家为了让杨沂中和刘晏能封王而私心添上去堵人嘴的……但是,不满归不满,这并不代表他会真在意这个爵位本身。
什么王爵?大宋朝的相公们只要不出事,退休了都有王爵,干的好的,弄个大国封王也是手拿把攥的事……而人家吕好问家里干脆是家传的东莱郡王,和这种美事相比,更进一步的王爵都显得有些画蛇添足。
所以,便是准备扯一扯杨沂中、刘晏这二人,也不过是个引子。归根到底,不过是赵官家一口气封了那么多武将为王,马伸有些担心文武平衡被打破罢了。
但这不是李光和陈规直接跳出来说清楚了吗?
赵官家这十年干的事业,如今起步也要跟光武并称了,再干个三十年不出幺蛾子,指不定能跟秦皇唐宗掰掰腕子。
那么光武有云台二十八功臣,唐宗有凌烟阁二十四功臣……赵官家只有武将出身的十八王中兴?
什么王爵,王爵不过是一种评价体系,代表了你的功勋和排序。
故此,有十八个武将,肯定还有十八个文臣啊!
文武泰半,凑个三十六才舒坦啊,武将是战前许诺,现在先封,等燕云一下,或者战事了结,自然该论一论十八文臣了……你嫌弃十八个王爵多,岂不是相当于嫌弃十八个文臣功位多?
诚然,去掉刘錡、解元、杨沂中、刘晏,十四对二十八功臣似乎更妥当一些。
但要是那样,在场的诸位到底有几人心里有底呢?
建炎以来,名臣如流,李纲、宗泽、汪伯彦、吕好问、许景衡、赵鼎、张浚、宇文虚中、吕颐浩这几位妥当的一去,到底还有几个位置?
陈规、刘汲心里都虚好不好,胡寅好像妥当些,但刘子羽、林景默呢?他李光、你马伸呢?外头是不是还有王庶、胡闳休,便是殉国的张所也说不定……到底谁有把握啊?
而偏偏进这个和没进这个,几乎能直接对身后名有盖棺定论之说,这就很坑了。
所以,别说嫌弃十八个王太多了,按着秘阁里有些在心里算来算去头上冒汗的人想法,王胜、吴璘、王贵、傅选这四个也是可以凑活的,郭浩、邵云也可以。
弄个什么岳台四十八功臣最好,这样自己说不得能搭个尾巴。
当然,这就想多了。
真要是那样,反而让人笑话。
十八文、十八武,建炎三十六名臣,专指中兴之功,已经算是比较合适的数字中偏大的一个了。
就这样,王爵的议题匆匆开启,然后又在所有人心照不宣中匆匆关闭,
随即,赵鼎身为首相,强压各种心思,进入正题:“官家当日战前承诺,固然是封王为先以安军心,可其他军功许诺也不能放下,枢密院要做好准备……还是那句话,宜宽不宜窄,宜早不宜晚……切莫让官家与朝廷失信于军。除此之外,部分撤军与民夫折返的事情也要做好应对。”
“枢密院定当尽心尽力。”张浚即刻与陈规一起闪出,严肃应下。
“还有两河任员,也当尽早处置。”一言之后,赵鼎稍微一顿,才说出了这么一句似乎本该顺理成章的言语。
然而,吏部尚书陈公辅可不会惯着赵相公,其人直接转出,拱手以对:“话虽如此,可还请相公明言……两河故地旧官去留之权,到底是咱们这里处置,还是官家派出的春耕巡视组来定?”
“先紧着官家言语。”赵鼎平静以对。“暂以巡视组意见来定……若有什么事端也无妨,因为今日事后,官家指不定哪日便要回来了,便是不回,也能交通妥当,届时直接上书一问便可,不必过虑。”
陈公辅微微摇头,倒也没有追究。
“那军功授田一事呢?”户部尚书林景默接口再问。
“这事能有什么问题?”赵鼎蹙眉反问,言语急促。“当日长社战后,官家还于旧都,中原便曾大约做过此等事,后来官家更是渐渐引出了抑制兼并的国策,明显是要以授田而行均田之策……今日两河再行此事,无外乎是规模更大一些,行事更彻底一些罢了……便是有少许人不满,以如今河北局势、朝廷信誉、官家威望,外加三十万御营甲士,又能如何?真要是谁敢不满,也不过就是跳梁小丑的格局罢了!”
“不错。”张浚也失笑挥袖。“赵相公自家也是要均田的,都未曾不满,那到底谁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在这个当口去寻官家的不痛快?”
赵鼎旋即跟着失笑:“我家在河东本就没有几亩地,还指望这次授田能给家中添一笔资产呢……”
秘阁之中,立即哄笑起来。
林景默也笑了笑,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赵鼎在装糊涂,而张浚在帮着赵鼎装糊涂一般。
事情很简单,当此大胜,而且又是官家近臣出身,林景默根本不会质疑政策可行性,更不会质疑政策本身,他刚才的意思其实是在问赵鼎……军功授田这种事关国家根本的事情由谁负责?
难道还要顺势交给那个什么劳什子巡视组吗?
当然,林景默也知道赵鼎的难处,更晓得当此之时说某些话未免扫兴,所以也随之而笑。
笑完之后,会议继续。
又有人建议,既然吕颐浩吕相公连番惊扰病卧,身体不好,范宗尹等人力有未逮,不知可不可以请示官家,再发部分官吏到御前协助?
还有人询问,燕云就在身前,官家却有议和之论,其中因果、真假,尚不能确定,要不要请示一番?
须知,议和的话,官家那番条件未免太苛,继续作战的话,又显得太假。
其余种种,不一而足。
这场会议,最后一直开到天黑才在首相赵鼎的强行压制下终止了下来。
接着,众人勉强散去,而林景默作为值日的尚书,却又留在秘阁二层,等待都省直属的秘阁文书将不涉密的会议讯息与可发布信息整理妥当,亲自过目签字后,这才准备下楼离去。
按照规矩,前者要第二日发给公阁来看,后者要今晚便发给邸报部门来看……时间久了,官僚系统总会内部自洽的。
当然,且不提什么政治规矩,只说林尚书走下这个可能是全世界权力浓度最厚重的一层楼,未曾出门便闻得宫城外喧嚷不停……这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位于皇城东南位置的崇文院,隔着一堵墙分别是最繁华的东华门外马行街夜市与最宽阔的御街主干道,而且,这种喧嚷从四日前北面大胜的讯息送达后便已经开始,只是这些天越来越明显罢了。
而且可以想见,从明日起讯息散播开来,除了城外御营家属区届时不免有些哀切之意,恐怕东京城还会更热闹。
然而,如此理所当然之事,却引得当朝户部尚书一时呆住,以至于立在黑乎乎的崇文院中若有所思。
隔了许久,林景默方才回复正常,却是转出御街,寻得等候已久的家人,然后也不回家,只是直接前往东华门找了一个店铺,让店家汆了些猪肉丸子,一半凉拌一半做汤,与随从家人一起临街安静吃完,这才向北归于延福宫后的景苑……能否在这里有一栋宅子,是朝廷重臣是否简在帝心的标准配置。
但林景默回到此处,依然没有回家,而是让家人随从先走,自己孤身一人径直往枢相张浚府上拜谒。
出乎意料,张浚居然尚未归来,以至于林景默又足足在后堂上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到了正主。
“去大宗正家里去了。”
对上林景默,张浚倒不至于遮掩什么。“今日送到枢密院的文书,除了那些大的旨意,还有些小文书,其中一个便是大宗正家长子赵不凡殉国的表彰……不好在秘阁中当面宣读的。”
林景默微微恍然,继而在座中再问:“赵不凡是肆爵之人,大宗正又是朝堂重臣、宗室威望所系,必然有格外恩典吧?”
“这是自然。”张浚接过使女送上来的茶水,微微啜了一口,便挥手示意其余人全都退下。“特许肆爵三代不减,而按照官家口谕暗示,可能还要给大宗正加郡王,但不在此番武臣封王之列……”
“似乎又太重了。”林景默若有所思。
“是有些重,但也是有缘故的。”张浚认真解释。“听报信的人提及前线事迹,好像说赵不凡根本是为救镇戎郡王曲端而死……御营骑军这次死伤惨重,曲端深受震动,甚至私下婉拒了赐纛的建议,曲端不要,连累着王德、王彦也不好有……而赵不凡又是宗室近支子弟,拿出来做榜样也是应该的。”
话到这里,张浚微微喟然:“我原以为大宗正家中会哀切过头,但在他家中呆了一阵子,才晓得哀切归哀切,却也有几分豪态……按照大宗正言语,国难至此,一朝了断,死得其所,痛哉惜哉,哀哉壮哉……大丈夫,本就该如此的。”
林景默也不惯着对方,直接摇头:“国家文武昌盛,各司其职,赵不凡死得其所,可相公身为西府总揽,若是事到如今还可惜不能仿效诸葛武侯的事情,便有些可笑了。”
“不说这些了。”张浚略显尴尬,当即肃容。“林尚书这般晚了还来寻我,必然是有什么言语教我吧?”
“也没什么具体言语,只是今日秘阁值日,孤身下阁,心生感慨罢了。”
“何等感慨?”
“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林景默喟然以对。
张浚微微一怔,当即反笑:“不该是此等良辰美景,更与何人说吗?十年辛苦,一朝竞成,靖康之耻,一战皆雪,便有些许牺牲不妥,终究是万家灯火,千古奇功,且享且惜哉。”
“兼有之,看似自相矛盾,其实人之常情。”林景默也笑道。“就好像大宗正的哀哉壮哉一般,也好像今日秘阁中诸位对十八王爵鄙之慕之一般,都不矛盾的。”
“这倒也是。”张浚愈发轻松起来。“那到底什么事情让你这般‘阴晴圆缺’起来?”
“我在想一事。”林景默平静做答,笑意不减。“相公,此战之后,朝廷与官家该如何相处?”
张浚瞬间愕然,但立即摇头:“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
“果真如此吗?”林景默从容追问。“便是如此,耽误权出两处,君臣生分吗?须知,对于官家,朝廷这里既敬之、且惧之,也是不矛盾的。”
张浚一时无言。
话说,张德远非常清楚,林景默有这个思虑实在是太寻常了,今天秘阁中很多事情都绕不开官家和东京这里两分的问题。而这个问题的本质在于,赵官家从巡视东南开始,已经连续数年未曾归京,包括再往前数,早在之前多年屡次征伐期间,赵官家也常不在东京,所以政事便也多托付于两府六部五监组成的这个秘阁。
甚至更进一步,大概是因为军事需要难以分心,所以赵官家即便是在东京,也很少在特定问题外干涉官僚系统。
于是乎,最高行政权力实际上形成两分之势已经很久了,今天关于两河地区行政权、任命权、接收权的隐晦讨论,包括部分人想往御前跑,本质上也是这个问题。
当然,和许多人一直暗自担心双方会出龃龉不一样,建炎十载,这种看似危险的体制其实一直运行妥当。
原因再简单不过,首先东京这里是从赵官家那里拿到的权力授权,法理上就有张浚那句‘朝廷即官家,官家即朝廷’的基础。除此之外,官家在外一直打胜仗,在内一直卧薪尝胆,声望卓著。
当然,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兵权在握,而且兵权越握越稳。
所以,东京官僚系统,也就是林景默口中的朝廷,在那位官家面前,从内到外,从本质到表皮,毫无反抗能力,真就是‘朕给你的你才能拿’。
而获鹿一战后,完全可以想象,这种强势怕是直接要延续到某位官家咽气嗝屁为之了。
唯独话又得绕回来,与此同时,官僚系统也都是一堆大活人,寻求权力以及寻求权力上的安全感更是理所当然的追求……君与臣,上与下,几千年的花活,注定理不清的。
“林尚书,你我皆是官家心腹,而你更是官家近臣出身。”张浚沉默半晌,最终点出一个事实。
“但我们也是国家重臣。”林景默平静以对。“身兼两权,就更该居安思危,早一些为官家和朝廷做思量,以免将来再出乱子。”
“能出什么乱子?”张浚还是有些不解。“白马绍兴之事,东南武林之会,不都妥当过去了吗?官家威信在此。”
“此一时彼一时也。”林景默依然从容。“张相公……当年我等随官家自八公山溯淮西行,当时我便想,当此之时,真乱世也,以后行事切不可拘于凡俗规矩,见到什么离奇非常之事也不该动摇。今日闻获鹿大胜,我同样也只有一个念头,那便是,这天下果然要太平了……敢问相公,乱世与平世,可以相提并论吗?之前那般行事,往后还能继续吗?”
“那该如何呢?”张浚沉默以对,同时也不免有些不安。
乱世之态,他张德远可以凭借着赵官家心腹这个身份,成为官家在朝堂与都城内的代言人,顺从官家心意来参与军事日常,以至于从容与赵鼎分庭抗礼,可乱世将定呢?
“这么多年了,相公怎么还是这般糊涂?”林景默终于再度失笑。“官家连杨刘二位都要一力抬举起来,难道是不念旧情、故作高深的那种天子吗?何去何从,何妨坦诚一问?”
说着,这位户部尚书直接起身拱手,俨然是告辞归家了。
张浚也恍然而笑,并起身拱手:“不错,今日多劳林尚书提醒了……我明日便在秘阁中推吕侍郎(吕祉)北向劳军,顺便请他替我给官家上一道‘密札’。”
林景默微微颔首,直接告辞离去。
而张德远也并未远送,他回到后院一处二层小阁楼,微微看得东京城中那依然明显的满城灯火,稍微痴了一阵,这才转回室内,铺开笔墨,然后隔着纸张按住桌案,准备写这篇密札。
“官家。”
就在张浚转回书房,提笔来写密札的时候,几乎是同一时间,真定城内,一处宽敞院中,灯火之下,宴席之间,也有一人忽然按住身前几案,却又陡然起身。“臣有话要说!”
春风摇动暮色,见得此人起身,周围在场的十多名‘王爷’无不色变,继而肃然起来。
无他,这人正是今日宴会主宾,自后方赶来的工部尚书胡寅胡明仲……其人威名在外,尤其纠缠军中极深,亲王也好、郡王也罢,还是什么其他近臣,真没几个不怵他的。
唯独与秦王韩世忠并列主席侧位的枢密院副使吕颐浩,依然好整以暇,不以为意。
“朕若说让明仲有话明日再讲,怕是明仲也不会听的。”至于赵官家,其人在怔了一下,但还是摇了摇头,并在席中笑对。“说吧……朕有准备。”
“谢过陛下。”胡寅肃然以对,然后出列拱手。“当先一事,官家此番封赏,难道没有滥爵之嫌吗?”
座中一时尴尬无声,其中虽有人明显有了些酒意,一度准备起身驳斥,但也被韩世忠等几位亲王给冷冷瞪住。
半晌,还是赵玖轻笑以对:“明仲想多了,河山兴复,旧耻可雪,国家酬功,几个王爵算什么?”
胡寅当即摇头:“好让官家知道,自古功臣难养……今日诸王在此,似乎可以收敛一时,但将来居此功日久,必生骄慢之心,真到了生成祸患那一日,官家迟早还要下手亲自拔除的,到时候反而有损君臣之恩遇。”
“说得好。”赵玖居然点头认可,引得在座诸王一时紧张。“人心难测……想要君臣长久,实在是太难。”
听到这里,诸王皆有酒醒之意,随即韩世忠带头,纷纷出列。
借着,还是这位秦王带头表态:“好教官家知道,官家这般神武,尚书这般警醒,谁敢难测……还请官家与尚书放宽心便是。”
胡寅懒得理会。
倒是赵玖看着身前诸王,笑意不减:“朕没有借明仲言语敲打你们的意思,也没必要,只是单纯感慨,因为有些事情怕真是免不了的……对功臣最妥当的唐太宗都免不了侯君集之事,咱们君臣又不是什么天生的圣人,怎么可能免俗?唯一能求得,不过是将来真出了事情,也还能做到唐太宗与侯君集那份上罢了。”
韩世忠如今是读了书的,知道赵官家说的真情实意,反而不好反驳。
小小插曲,不值一哂,赵玖挥手示意众人归坐,然后再去看胡寅:“明仲,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可因为将来可能的忧患现在就做出一些狭隘之事,也不是什么明君所为吧?十八王爵已成定局,且皆功赏妥当,多言无益。”
“是。”胡寅居然没有争执,只是继续拱手。“官家,臣还有一事要问……以随军文士巡视春耕,自然是极妙的处置,但春耕之后呢?是不是要就势让他们接手查抄逆产、军功授田之事?”
“不错。”赵玖点头以对。“不可以吗?”
“不是不可以,但此举将东京置于何地?”胡明仲问的直接。
赵玖终于蹙眉:“朕没有无视东京两府六部之意,但此间军事未停,多绕这一层算什么?而且,朕也不瞒胡卿,朕的确是有心要给军中履历的文士一个出身结果,河北之地也想清理的更彻底一些,并不原东京那边牵扯进来,挤压这边过多。”
“若是这般,就事论事,倒也无妨。”胡寅愈发严肃。“但臣有一言……虽说官家常年远离东京,国家实际上常年令出两门,可东京两府六部毕竟也是官家臣子,断没有内外亲疏之分……今日军事未停是实言,可天下大定也是明显,当此之机,官家也该对东京诸臣稍作抚慰,以安人心。”
赵玖终于再笑:“明仲多虑了。”
“臣这次没有多虑。”胡寅严肃异常。“河山将尽复,旧耻将尽雪,十年之功大成,这是天大的好事,是臣等平生之所愿,臣路上听到获鹿大胜,夜里抱着衾被落泪,坐起身来又失笑失态……彼时方悟何为‘漫卷诗书喜欲狂’……但走到获鹿战场便已经冷静下来了。官家,天下并不是只有雪耻之事的,乱世将定,平世将至,官家为天子,可曾想过将来太平时节该如何处事任人?”
赵玖点点头,继续含笑来问:“还有其他言语吗?”
“有。”胡寅依旧严肃。“不管如何大胜,都不免使河北残破零落,官家安抚春耕之后,又准备如何恢复两河生产?还有军事上的事情,进取燕云,应当不难,可金国塞外尚有根基,若出塞远征,又该如何平衡内外,不让河北继续被军事拖累呢?难道指望一个东蒙古进取中京道,便能将女真人逼入绝境,然后按照官家的离间之策,自相残杀吗?”
听到这里,赵玖与一直没吭声的吕颐浩本能相顾,然后这位官家依然笑对:“你说的这些,朕都想过,朕也都可以给你一个说法。”
胡寅面不改色。
“东京那里,你不必忧虑,因为即便是天下太平,朕也准备继续维持现状,授权两府六部与秘阁,替朕抚国。”赵玖从容相对。
“那官家又做什么呢?”胡明仲依然较真。“难道还要去养十年鱼,种十年桑吗?”
“这恰好就是你另外一个问题的答案了。”赵玖轻松相对。“朕已经下定决心,每年农闲皆出河北,亲自监督治理黄河……有多大富裕就用多大力气,三年成,则三年;五年成,则五年;十年成,则十年……其他的事情,朕没那个本事,也不必来找朕。”
胡寅惊愕一时,继而沉默一时,他甚至有那么一点慌乱……这个答案是他没有想到的。
“至于说金国的事情。”赵玖依然从容。“朕可没指望一个东蒙古便能如何,明仲既然来了,何妨随朕多等几日,咱们一边勘探水土,一边等消息……算算日子,再加上那边对这里的关注,也该得到消息动起来了。”
胡寅强压心中种种乱绪,勉力一想,便恍然大悟,继而由衷赞叹:“官家洞察千里,大巧不工,委实妙策!”
赵玖坦然受之,然后举杯示意左右,引得一头雾水的韩世忠等人匆匆应和。
:大家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