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伯脸上尽可能摆出发自内心的笑容,轻声问道:“大少爷,怎么了?”
念卿扯了扯袖子,道:“朋友相见,我怎能穿得如此随意?福伯,去把……”
念卿的声音戛然而止,才想起来,自己似乎并没有适合见朋友的衣衫。
福伯见他茫然的模样,觉得喉咙一阵发堵,“好的,大少爷,老奴这就去拿。大少爷还需要什么?”
念卿很快回神,摸了摸脸,看着福伯认真问道:“我的脸色应该还好吧?应该不会吓到他吧?”
福伯迅速点头:“很好,大少爷俊美无双,怎么会吓到人?”
念卿似乎被他的态度打动,似有若无地笑了一下,道:“你去吧。”
福伯道:“老奴马上回来。”
出了房间,福伯迅速回屋,来到里间,打开放在角落里的大衣柜。
满满一柜子,是男子所穿长衫长袍,福伯挑了两件,觉得不合适,又重新选了一件。
如此反复几次后,终于挑到一件白色织金纹长衫。
把其他衣衫放好,福伯抱着长衫又快速回去。
每一年念卿的生辰和年节,福伯都会给他添一件新衣。
原打算等念卿好起来,再一一给他穿,没想到现在派上了用场。
念卿抬手抬腿都困难,一件衣服穿好之后,他蜜色的脸庞上多了一层不正常的潮红,呼吸沉重,许久缓不过气来。
“福伯,药……”
福伯见状,连忙把早已备好的药端过去,见他忍着痛苦乖乖把药喝得见了底,福伯眼底微湿。
念卿已经许久不曾主动喝药,甚至经常故意把药打翻在地,谁都知道,对他来,这样的日子生不如死。
现在,大少爷似乎有了希望,但却只剩下短短几日……
福伯不敢再想下去,接过空碗,背对着念卿低声道:“大少爷,你的朋友应该快来了,老奴先行告退。”
念卿似有些不安地理了理身上的衣服,闻言点头:“出去吧。”
福伯走了出去,悄声关上门,却没有离开,而是站在房门外。
姬夜欢准时赴约,看到床头坐着的念卿时,不知为何,就觉得心里微微发酸。
念卿穿着新衣,束着发,正在喝粥。
他左手托着碗,右手握着勺,一勺一勺舀起来,缓缓往嘴里送。
在姬夜欢打开窗跳进屋时,念卿看了过来,然后手抖了一下,勺子掉在被子上。
明明无声,姬夜欢却仿佛听到‘咯噔一声。
念卿没有去捡勺子,他双手端着碗放到床头的柜台上,回过头定定看着她:“你来了。”
打过招呼后,念卿才拾起勺子,放进碗里。
他的手收回去时,姬夜欢看到他手上几条红痕。
念卿知道她在看什么,主动伸出手放在被子上让她看,顺便解释道:“这是这几日用药的副作用。以前还没有的,因为大夫加大了剂量,便难以消散了。”
姬夜欢道:“为何只有左手上有?”
念卿也一副疑惑的模样,把左手拿到面前反复查看:“我也觉得奇怪,为何只有左手上有这种痕迹?”
姬夜欢不疑有他,毕竟念卿的态度太过坦然。
“好了,时间不多,我们来继续昨日的话题。”
念卿立马坐好,把放在枕头下的木莲花拿出来双手捧着,一眨不眨地盯着姬夜欢,像个听话的乖宝宝。
姬夜欢差点没忍住伸手去摸他的脑袋。
她笑着摇摇头,把并不复杂的故事娓娓道来。
“曾经有个女孩很喜欢莲花,她在朋友家里种了一池五色莲……”
念卿提问:“为何要种在朋友家里?”
看着他求知欲满满的眼睛,姬夜欢默,然后道:“因为朋友救了那个女孩,女孩无父无母无处可去,就在朋友家里住下。可还有问题?”
念卿摇头:“没了。”
“朋友家里位置特殊,花开后便常年不败。朋友事务繁多,没有多余时间陪伴女孩,女孩便把那池莲花当做伙伴,时常与它们话。”
念卿张了张嘴,似乎想要发问,姬夜欢却没给他机会。
“直到女孩――应该是女子,女孩长大了――有一日发现,池子里有一朵与其他莲花都不一样的雪色莲花。”
念卿紧张地盯着姬夜欢,像是在问‘有什么不一样?
姬夜欢觉得有些好笑,声音里也染上几分笑意:“那朵莲花雪一样的颜色,比其他莲花都美。会迎着风与她打招呼,在她离开时恋恋不舍地舒展花瓣,仿佛是在挽留。”
念卿无声惊呼。
“女子可能孤独太久,竟然觉得那朵莲花特别可爱,私心里把它当成了朋友……不是救她的朋友,而是可以互诉衷肠的朋友。”
姬夜欢嘴角轻扬,眸底带着些许柔色:“那是她一生中为数不多的美好时光之一。”
念卿脸上多了一抹幸福的笑。
“只是很可惜,她发现那朵莲花时太晚了,后来又因有事离开一年,回到朋友家时,那朵莲花已经枯萎了。”
念卿握着莲花的手指微颤,有些急切地低声问:“为什么?不是花开常年不败吗?”
“是啊,为什么呢?”姬夜欢道:“为何偏偏是在她离开的时候,枯萎了呢?”
“那,后来呢?”
念卿应该从未听过故事,明明只是简单几句话,他却好像听得入了迷。
“后来朋友见她怏怏不乐,就亲手雕了这朵莲花送给她。”
念卿看着手里的木莲花,忽然觉得有些烫手。
“这……不会是那个女孩……女子送你的吧?”
难道是定情信物?
若真是如此,他怎么能收?
姬夜欢像是看穿了念卿的想法,笑道:“放心,不是定情信物。”
“哦,那就好。”念卿暗自松了一口气。
如眼前之人这般俊美的少年,定然会有不少人爱慕,只要不是定情信物便好。
很快,他又好奇问道:“后来那名女子和朋友怎么样了?”
姬夜欢笑意敛了敛,眸光微深:“后来那女子与朋友有了分歧,两人分道扬镳,女子离开了朋友家,去了遥远的地。”
明明自那一场惨烈的战斗过去才四年而已,姬夜欢再次提起来时,竟然已没有了当初恨不得生撕凤无的怨恨。
若是再次见到凤无,或许她还能心平气和地听他为当初的围杀找借口。
念卿没有接话,他靠坐在床头,脸上带着残存的笑意,呼吸轻微却平稳,显然已经睡着了。
放在被子上的十指把并不算大的木莲花扣在手心,保证不会从手里掉出去。
姬夜欢欲把木莲花取出来,想了想最后作罢。
目光扫过念卿左手,感觉他手上的红痕有些怪异,食中二指上分别有三道,大拇指一道,其他位置都没有。
只是想到念卿的解释,姬夜欢没有多想。
“进来吧。”姬夜欢离去之前,对门外的福伯传了音。
福伯在同一时间推门进去,却没有看到大少爷的新朋友究竟是什么人。
福伯放弃了追根究底的打算,不管对是谁,只要能让大少爷高兴,福伯就不会阻止对前来。
这也是福伯答应替念卿保守秘密的原因。
……
日子一天天过去,在姬夜欢的魔鬼式训练和沐修景自身的超高要求下,在第九日,也是念卿被大夫下达死亡通牒的前一日,沐修景成为了四级炼丹师。
与其他四级炼丹师稍有不同,沐修景已经会炼制大多数四级丹药,甚至一些很难的四级丹药都能炼制成功。
姬夜欢向沐修景道了喜,同时送出了礼物——一份五级丹药丹。
沐修景也回送了信物——一枚刻着‘沐字的贴身玉佩。
沐家人见到这枚玉佩,就如见到沐修景人,姬夜欢可以凭借玉佩差遣他们,算是提早兑现了沐修景当时的承诺。
只是这个四级炼丹师大多靠的是沐修景自己,姬夜欢难得感到有些惭愧。
几日来,明里暗里来府探查的各势力来多,而念卿房间外的守卫来严密,即便并未查探到有用的消息,其他势力依旧推测出,念卿应该快撑不住了。
各家势力纷纷商议趁机给家族找些麻烦,最好能在御最沉痛时,给对致命一击。
御短短几日又老了几岁,两鬓斑白,看上去如同寻常五旬老人。
他坐在庭院中,一杯接一杯喝着酒,最后扔了酒杯,提起酒壶灌了半壶后,趴在石台上喃喃:“卿儿,你早早离我而去,现在连我们的孩子都要丢下我。你们怎如此狠心,留我一人承受世间冷暖?”
福伯站在御身后,见他酒醉,给他披上披风,道:“老爷,外面风大,还是回去吧。”
御又灌了一口酒,道:“阿卿还在睡?”
福伯想到念卿的叮嘱,欲言又止。
念卿的身体来差,经常会不自觉睡过去,难得清醒的时间,都在神神秘秘地摆弄着什么。
被福伯撞破几次后,念卿才悄悄告诉他,这是打算送给好友的礼物,并警告他,绝对不能出去。
在摆弄那个礼物时,念卿脸上的表情是难掩的喜悦。
现在的念卿会乖乖喝药,会吃各种让他吃的稀奇古怪的玩意儿,但也不可抗拒地沉睡时间来久。
但不管睡得有多熟,到新交的那位朋友到来的时间,大少爷都会提前醒来,让福伯给他换好衣衫束好发,把手上多出来的伤口擦上药,制造成服药过后产生的红痕。
每一次,福伯都会呆在房间外,听两人谈话,多是那位朋友,大少爷听着,偶尔发问。因为朋友的都是外面世界的趣事,念卿每一次都听得无比认真。
福伯甚至偶尔能听到大少爷发自内心的笑声。
每每那时,福伯都会止不住鼻头发酸,老泪纵横。
昨日夜里,大少爷罕见地异常神,竟是一夜未睡,一直在摆弄他的礼物。
福伯劝念卿休息,自己接手帮忙做礼物,念卿却,要亲手做的,才有诚意。
福伯应该阻止他的,从第一次发现时,就该阻止的。但看到念卿日渐多出的笑容,福伯的话怎么也不出口。
“老爷,大少爷正在休息,您也休息一下吧,等大少爷醒了,老奴再叫您。”
少爷的朋友快要来了,少爷也快醒了。
少爷现在想见的,不会是老爷。
御撑着石台站起身,拉了拉身上的披风道:“我去看看阿卿。”
“老爷,您,您现在去看大少爷?”福伯迟疑道:“大少爷还在休息。”
“这几日不曾好好看他,今日有空,多陪陪他。”御大步走向念卿房间。
福伯不敢再多,怕引起御怀疑,只能跟在他身后。
离念卿的房间近,福伯就着急,生怕念卿已经醒来,甚至让御直接撞到那个不知名的朋友闯进去的画面。
幸好念卿还未醒。
福伯暗自抹一把汗,对御道:“老爷,您是否要去沐浴一番?老奴在这守着。”
御嗅到浓重的酒味,皱了皱眉,道:“我去沐浴更衣。”
福伯稍稍放下心,在房间里无声踱步,以便缓解紧张。
很快,房门再次被打开,福伯迅速转过头去,看到来人后,僵硬地叫一声:“老爷。”
这也太快了吧!
御一身清爽,三两步走到床边坐下:“我在这里等他醒来,你若有事,便先出去吧。”
福伯两只袖袍拢在一起,暗自搓着手道:“老奴,无事。”
御没有话,气氛一时间安静下来。
忽然,御转头,犀利目光射向福伯:“为何会有一股血腥味?”
福伯整颗心都提了起来,思绪急速转动,却没有想出合理的理由,急得额头都冒出热汗:“老爷,这……”
“啊!”
外间突然有人低呼一声,御皱眉看过去。
侍女青柠拿着一朵带刺的花,血珠从手指上冒出,房间里的血腥气更浓郁了些。
感受到御的目光,青柠吓了一跳,连忙解释:“老,老爷……大少爷喜欢这种花,奴婢便做主多摘了些……”
御转回头去:“阿福,你刚才想什么?”
“没什么。”
福伯再次抹一把汗,一口气还未松,一转头觑到念卿的眼睫微微动了动,那口气再次提到嗓子眼。
大少爷就要醒了!他的朋友就要来了!
但老爷还在这里!绝不能让老爷知道那个人的存在!
怎么办怎么办?
这时,北角突然传来一道巨大响声,两人同时抬头看过去,福伯几乎带着轻快的语气道:“老爷,是密室的向!”
御倏然站起身,道:“大少爷醒了立即告诉我!在这里好好看着,绝对不容半点有失!”
福伯连连点头应下。
御刚离开,念卿便醒了过来。
福伯一直提着的那口气彻底放下去,却又觉得堵在胸口,如同塞满的棉花,让人喘不过气。
帮念卿整理好后,福伯道:“大少爷,老奴先行告退。”
念卿轻轻拉住他的袖子:“福伯,能不能让守卫晚一点再来巡逻,我想与他多会儿话。”
福伯的腰瞬间弯了下去。
大少爷,是已经察觉到了吗?
福伯艰难道:“老奴尽量。”
“去吧。”
念卿从枕头下摸出木莲花,又想到姬夜欢的那个故事。
他们的相遇相知,是不是与女孩和那朵莲花有些相似?
他就如那朵莲花,在得到朋友不久后,就要枯萎。
只是不知,他的朋友会不会因为他的枯萎有些许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