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年,墨兰儿便生下第一个孩子,是个男孩儿,虽然一直还是养在父母身边,但已经订好,等孩子懂事,就将孩子过继给墨竹君继承墨家。
时隔一年,又一声啼哭从产房传来。秋静凉还没等稳婆出来报喜,便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墨兰儿满头是汗的看着身边通红发皱的人儿,虚弱的笑道:“又是个男孩儿呢,长兄会喜欢吗?”
秋静凉神情略微有些复杂的笑道:“谁知道了,现在长兄除了上朝,整日和你那堂兄泡在一起,要么就是一个人自言自语的,性格愈发古怪了。”
墨竹君摸了摸新生儿头顶浓密的黑发,温柔地道:“唉…生来生去怎么都不是自己的呢?”
秋静凉失笑,“只是那么个法罢了,都是咱们的孩子。只是为了安慰他俩那孤单脆弱的灵魂罢了。”
“我知道的。”墨兰儿笑着,虚弱的靠在了秋静凉怀里。
秋静凉又道:“咱们还年轻,缓一缓,再生就彻彻底底是咱们的孩子了。”
墨兰儿笑着锤了他几拳,“你都不知道心疼我么?”
秋静凉立马正色道:“好,那咱们到此为止,不生了,如何?”
“那怎么行?”墨兰儿脱口而出。
秋静凉连忙笑着捧起她的手,温柔地道:“你看,为夫不过是为你着想罢了。”
墨兰儿哭笑不得,“也不知道跟谁的,愈发会油嘴滑舌了!”
墨府,墨竹君抿了一口茶水,瞥了一眼一脸淡然的秋静玥,又下意识的瞥了一眼他身边摆着的一套茶碗。这些年,不论在哪,秋静玥但凡是吃饭喝茶,还是看书写字,身边都会多摆上一套用具。谁人都知道,那是给她亡妻的。
对于一个年轻的相国,也是当今废除武双相之后的第一任宰相,如今孑然一身,想要嫁他为妇的女子数不胜数。可秋静玥这个去哪都给亡妻来个备份用具,没事儿就与亡妻闲聊的阴森恐怖的嗜好,让他在长安有了个疯魔了的名声。谁都知道当今第一贤相除了政务通透之外,其余时候都是个呆傻的疯子,没事儿就对着空气话,有时候还傻笑。有些传的离谱的,还秋静玥有时会扮女装跳舞唱戏之类,这样的传言传出,虽损了秋静玥的名声,却也正好挡住了那些疯狂的桃花。一个思妻成魔的疯子,就算你豁出去想嫁,人家也未必想娶。
赤瞳突然出现在门口,对着屋内二人道:“主人,秋相,大女郎又诞下一位郎君。”
墨竹君微微点头,对秋静玥道:“这回是你的。”
秋静玥俊眉一挑,淡淡道:“的我跟我弟妇有什么似的。”
墨竹君一口茶差点喷出去,失笑道:“口误,口误。”他放下茶杯,缓了缓才道:“日子又快到了,今年也要去吗?”
秋静玥点点头,“若是连那里也不让我去,真是挺不住了。”
墨竹君扭头看了看窗外的光影,轻声道:“别灰心,你们还有来世的缘分在。”
秋静玥深吸一口气,问道:“若有来世,先生想做何人?”
墨竹君撇撇嘴,将手中茶杯放在桌上。“首先做个健康人,你看我,药罐子一个,与你当初有何区别?”
“然后呢?”秋静玥抬眼看他。
墨竹君却只淡淡一笑,没有回答。
秋静玥也不多问,看了看天色,慢慢放下茶杯,又转头看了看身侧,缓缓站起身来,衣衫摩擦间,传出细碎的、墨竹君已经习以为常的铃铛声响。“时候不早了,我们先回去了。”
墨竹君配合着站起身,下意识地看了看秋静玥空荡荡的身侧,道:“好,有空再来。来人,送秋相和秋夫人出去。”
“秋相请,秋夫人请。”墨府的下人对这番言语已经见怪不怪,轻车熟路的引着秋静玥便出了墨府。
墨竹君看着空荡荡的房间,又盯着那个未动一下的茶杯良久,重重的叹了口气。若有来世,我愿做她的兄长,护着她平安一世,依旧不求其他。
禅山寺内,念空手持扫把,将石板路上的落叶清扫干净。一抬眼,他看到主持悟厡从手持念珠,闲庭信步的朝寺门口走去。“主持,您要出去?”
悟厡停下脚步,微笑着看向他。“出去走走。”
悟厡一路步伐不大,却如踩在云端一般速度飞快,不多时便停下脚步,抬眼一看,秋府的两个大字展现眼前。他笑了笑,将佛珠又波动了两颗,才迈上台阶。
川贝看到是一位满面佛光的高僧走近,不敢怠慢,忙笑着上前,点头哈腰道:“敢问大师要找哪位?”
悟厡念了声佛号,笑道:“找一位有缘人。”
川贝不知该如何接话,尴尬的搓着手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悟厡气定神闲的回过头,川贝跟着望了过去,见是自家宰相秋静玥归来,便上前道:“郎君,这位大师…要找个有缘人,不知…”
“有缘人已至,便是面前这位施主。”川贝还未完,悟厡已经开口。
秋静玥看着面前这位高僧,双手合十道:“主持,许久未见。”
“阿弥陀佛,施主可还安好?”悟厡笑道。
秋静玥点头,将悟厡引进屋中,又上了一壶好茶,才问道:“不知主持此次前来,有何指教?”
悟厡手中佛珠拨动不停,沉默了片刻才道:“贫僧只是来倾听施主心事的。”
秋静玥一愣,来貌似已经平静的心顿时翻滚起来,有些闷痛难忍。
悟厡并不指望他立刻回答,继续道:“施主,有时看似沉静,实则心死。有何解不开的结,尽可与贫僧听听。就算不得解,也好过憋在心里,郁郁成疾。”
秋静玥眼眸微垂,轻声问道:“是有人让您来的?”
悟厡笑了,心道面前人真是聪明,口中却道:“是也不是。”
秋静玥轻笑一声,“主持不想,我便不问了。”他吐出一口气,才道:“主持,请问何为一见倾心?”
“所谓一见倾心,不过是平淡生活里突然照进裂缝的一束光、和那一瞬让你满足的惊喜罢了。”
那时,他的生活是黑暗的,皎月的出现就好似是他黑暗中照进的一束光,点亮了他的心房。
秋静玥牵了牵唇角,继续道:“其实有时我也想,与其像此刻这般痛苦,还不如一开始便不曾相遇。”
“人生便是如此,有拥有,才会有失去。只不过,苦往往比甜来的深刻,所以才会刻骨铭心。你与她相遇,是缘分,亦是劫数,你留不住,亦逃不掉。”
“我想知道,她好不好。”秋静玥提到她,声音便有些沙哑。
“知道又能如何?”大师悲悯的看向他,似是透过了他的躯体,看到了他千疮百孔的灵魂。
“我就是想知道。”秋静玥痛苦的闭上眼。
悟厡微微一叹,“施主,你现在是如何想的?”
秋静玥睁开双眼,半晌才道:“我想她应该一直在我身边,她过,她一直都在。”
悟厡淡笑着点了点头,“施主只需相信自己的所思所想便可。”
秋静玥蹙了蹙眉,难道他是让我不管事实如何,只相信自己的想象?
悟厡缓缓站起身,叹道:“施主之父应该已经将通心镜给了你,你为何不用?”
秋静玥从怀里拿出那面皎月刚刚消散时交给他的铜镜,翻来覆去的看了看,才道:“我看过了,一面普通铜镜罢了,作何用?”
“你不信它,它自然普通。你将信任交托与通心镜,便能发现其中不同。”悟厡将话的模糊,秋静玥不解的将镜子翻过来又看了看。
相信它?相信它什么?
“将你的所思所想告知与它,便知其奥义。”悟厡点播。
所思所想…他的所思所想自然是皎月啊!
正想到这,铜镜突然悠悠的发起光亮来,原模糊的镜面慢慢呈现出一弯圆月挂在其中,十分美丽。
“主持,这是何意?”秋静玥问道。
悟厡的神情微微有些抽搐,清了清喉咙才道:“那便是你所思所想啊!”
他的意思是…这弯皎月代表着她吗?“那这…是代表她还好?”这意思也过于模糊了吧?一看就是骗人的西。
刚想到这,铜镜一闪,镜中出现了秋静玥与夜皎月初见时的场景,一幕一幕,细致入微。“这是?”
悟厡没有回答,他念了个佛号,便道:“时候不早,贫僧先行告辞。”罢推辞了秋静玥的相送,只身出了秋府。
“你这老家伙,还不快快现身?”悟厡找了一个僻静的地便冷着脸开口。
话音刚落,白鹤道人优哉游哉的出现在他面前。“怎么还生气了?”
“你那破镜子什么意思?”悟厡语气不善,已经绷不住慈悲的神情,只觉得头痛。
白鹤道人不以为意,“我身上有用的宝贝都被收走了,唯有这个还算能用。你以为是什么好西,不过就是个骗人的物件儿罢了。里面的往事若是能让他减轻些痛苦,也算是有了它的价值。”
“有什么价值,他根没信。再了,回忆往事,不是更加痛苦嘛?你有没有脑子啊!”悟厡蹙眉摇头,多年来维持的慈悲形象差点崩塌。
白鹤道人叹了口气,“尽人事听天命吧。”
悟厡失笑,“这话从你口中出,让人发笑。不过…这事儿…你真做得到么?”
“若这次不成,那就真来不及了。”白鹤瞥了他一眼,浮沉一甩,顷刻间变了模样。只见一个黑色的斗篷下面,漆黑一片看不清里面的脸庞,只悠悠的发出两道红光,手中浮沉变成了根根丝线,十指苍白且极为修长,仿佛一根根纺织的针,话的声音也变得沙哑空洞。“总之多谢你了,我还有未了之事,先走一步。”
“好。”悟厡微笑点头。
白鹤回身之时,身影一顿,低声道:“这么多年你都装作一副年迈高僧的模样,不累么,碧霄?”罢斗篷一甩,白眉白须的悟厡即刻变成了一副年轻俊朗的郎君模样。
碧霄轻轻一笑,手中佛珠发出丝丝轻响。“年轻与否,不过一副皮囊。再,你不是变得比我还要迟暮?还有,如今我有法号,悟厡。”
“你怎可与我相比,年轻人就要有年轻人的样子,心你那家中的俏媳妇收拾你。罢了,随你吧,我走了。”白鹤并未回头,脚下使力,腾空飞起的同时,消失在山水之间。
“似福似劫总将至,缘起缘灭终有时。”碧霄唇角抽了抽,依旧装模作样的手握佛珠,口中念念有词,再一次幻化成年迈高僧的模样,转身消失在原地。
转年,又是萱草花盛开的季节。每到这个时候,秋静玥都会消失一段时间,就连早朝都会告假。宇邕知道这是夜皎月所谓“羽化成仙”的日子,也不会多什么,任凭他失踪几天也不会怪罪。
墨兰儿想了好几日,终于在秋静凉的陪伴下出现在别院。
“长兄,今年…您带着若云去吧。”墨兰儿怀中抱着年幼的秋若云,神情复杂的看向秋静玥。
秋静玥看了看墨兰儿怀中还在吃手的孩子,伸手碰了碰他光洁的额头。“不可,孩子太了。”
墨兰儿瞥了一眼丈夫,秋静凉立刻道:“长兄,若云懂事的紧,您也经常带着他到处逛,与您也是十分熟悉。现下他也能吃些米糊,您就将他带着,也让他去看看……”到这,她心中沉痛,舍不得将话的太过明了。
秋静玥神色平淡,并看不出悲痛的神情,若有所思的看了秋若云半天,伸手将他抱了过来,问道:“若云,我带你去看她好吗?”
他故意将话的有些模糊,可秋若云却好似听懂了一般,笑呵呵的露出两颗白白的乳牙,咿咿呀呀的道:“n…娘!”
秋静玥突然喉头一紧,将秋若云抱的紧了几分,柔声道:“对,去看你娘。”
墨兰儿看着秋静玥的神情,心中沉痛,她转身出了房门,走到院子中间定住。看着别院的一草一木,回忆涌上心头。她的声音有些哽咽,音量更是轻如微风般道:“早知相思碎人心,何如初时便不识。”
待一切安静下来,秋静玥看着怀里吃手的人儿,轻声道:“黄连黄芩黄柏苦,却仍咽下甘如饴。”罢,他从怀里掏出一直珍藏着的、内壁刻着秋字的金铃铛,带到了秋若云的手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