芮家院,原由树枝编制的篱笆早已因激烈的打斗而破败不堪,就连正屋的大门也被砸得稀烂,只叔叔景兹倒在院的血泊中,给这个院平添一股萧瑟的凄凉。
憨娃把芮曼儿的身体轻轻安放在景兹身边,似乎已耗尽部力气,无力坐在了地上。看着景兹与芮嫚儿并排躺着,心里不由一阵哀伤,泪水顺着脸颊滚滚而下。
又过好一会儿,憨娃似乎又积蓄些气力,慢慢走到屋里,养父芮和玉仍如憨娃最初所看到的那般,一动也没动,想必那时他就已失去生命,为婚礼而准备的新木家具,也被人捣得支离破粹,令人不忍直视。
憨娃好似看不见这破败的景象般,抱起养父身体,慢慢走出屋门,再次轻轻安放在芮曼儿身边。眼见前一天还热热闹闹的一家人,正在准备着他和芮曼儿的婚礼,却无故遭遇大劫,转眼生死相隔,止不住心里的悲伤,大声痛哭起来。
石锰欲上前劝慰,却被紫衫人止住,轻声:“他心里难受,由着他罢,你去找几口上好棺木,等会儿好生安葬他们。”
络腮胡壮汉叹道:“哎,可怜一家人了,早知这样,我等也可多带些人,把这葬礼安排得热闹些。”
紫衫人亦叹了口气:“我也不知事情会是这样,但从这娃儿与他们的感情,想必这家人对我家娃儿还不错,要是早来一步,这家人也可随我等回杅泥,好生享享清福,可惜啊。”
石锰找来棺木,在邻家指点下找到憨娃养母的墓地,在那处挖了几个大坑,只等憨娃止住悲伤,便可入殓下葬。
憨娃心里想着平日里叔叔景兹对自己不懈的教诲,养父芮和玉慈祥的面容,芮曼儿美丽的脸庞,以及她率真的性子,一时半会儿哪里能止住悲痛?直到日已当头,仍不能止住哭泣,直令那紫衫人和络腮胡壮汉也心里戚戚,眼里也掉下泪来。
直到石锰挖好墓坑,回到芮家院,紫衫人才道:“娃儿,别再哭了,是为父不好,当初要是为父能及时抢回你,又何来今日他们之劫,都是为父不好。”罢,自己又忍不住潸然泪下。
安葬一家三口,憨娃坐在坟前久久不肯离去,只浑身的刀伤,由于刚才用力过猛,仍流出不少血来。紫衫人见了,把内里所穿棉质白衫扯成长条,轻轻为他包敷伤口,只是伤处太多,直把那白棉衫扯得不剩多少,才堪堪包敷住所有伤处。
络腮胡壮汉见紫衫人一言不发,便轻声问:“兄弟,你家养父有没有对你提过,当初捡到你时,在襁褓里有串金黄色珠链?若是有,现在在哪?”
正伤心着的憨娃不想提这事,哪知那络腮胡壮汉又道:“你可知,那串珠链是你刚出生时,王后赐给你的,可珍贵着呢,我等都没见过,拿出来让我见识见识。”
络腮胡壮只不过想借这事打破难堪的沉寂,又可转移憨娃注意力,不令他在这么痛哭下去,却听憨娃道:“在我家养父屋子的柜里,你自己去取罢。”
络腮胡壮瞧了瞧紫衫人,却见他轻轻点头,便往芮家院而去。不一会儿,又折转回来,大声:“谢候,没找到。”
憨娃止住哭泣问:“那西有那么重要么?”
一旁的石锰忙道:“那可是王后的赏赐,可珍贵着呢,一般人见不着啊。”
憨娃慢慢起身,费力地抬起脚步院走去,偏见养父的卧房早已被人翻得乱七八糟,凡值钱的物件都被人拿走,气道:“想必是霍家那些护院打手,或是官差抢了去,我这就去抢回来。”他原就对那郡守没有惩罚姚溪心生不满,这会儿居然连家里稍值钱些的西也被掠去,心里更是气愤,这倒让他顾不得浑身伤痛,脚步倒是比刚才快了些。
那砗磲珠链虽珍贵,自也比不上找到亲子的喜悦,原只是为转移他悲伤的心情而提的话题,这会儿却被憨娃认起真来,紫衫人忙道:“娃儿,你不能去。”又对那络腮胡壮汉拱手拜道:“却胡候,还请劳烦你陪陪子,我去去就来。”
络腮胡壮汉摇头笑道:“谢候,这种事我拿手,还是我去吧。”罢转身往霍家大院走去。
这会儿那院里已听不到打斗声,想必该杀的都已经杀尽,该抓的也已抓了。
等候间,紫衫人原想问憨娃些事,却见他走到养父卧房,把那些打翻在地的物件一一扶起来摆正,又往芮曼儿的房间走去,只好忍住话题,看着他把那充满女孩儿气息的屋子收拾干净。憨娃并没有止步,又转身往满是新家具那间房走去,手扶那些还散发着原木清香,尚未完工的家具默默流泪,又令紫衫人和石锰一阵心酸。
紫衫人终于忍不住,轻声道:“孩儿,以后,你将离开这里,和为父一起生活,再也不用担惊受怕。”他上前抚了抚憨娃的头,“你可知道,当年你丢失后,你母亲急得茶饭不思,日夜睡不着觉,突然听到你还活着的消息,高兴得像孩般的,这会儿正等着你回家团聚啊。”
憨娃转回头看了紫衫人一眼,突然大声问道:“既如此,那为何要把我丢弃?还丢在遥远的白龙堆土堆上,若不是父亲发现我,定是早就被野狼或其他野兽吃掉,就算没野兽去吃,亦会被渴死饿死,哪里还会有今日的我?”
紫衫人闻听此话眼泪纵横,哽咽着:“这,这起来话长,孩儿,实非为父抛弃你,而是你当初被人抢去,为父找了好多地,却没找到你,哎。”他自觉失态,擦了眼泪道,“不管怎么,都是为父不对,是我没保护好你,以后,咱一家人好好在一起,再也不会分开了罢。”
憨娃见他那悲伤不像装假,亦不好再些什么,只又转过身,捡了块布片,擦拭起新做的家具来。
紫衫人也不好些什么,却见那络腮胡壮汉久不归来,遂对石锰道:“石锰,去看看却胡候,若那郡守搜不出那串珠链,不要也罢,省得又惹出一堆麻烦。”
石锰转身出门,还没出院门便折返回来,笑道:“侯爷,却胡候回来了。”
络腮胡壮汉手拿襁褓气哼哼走进来,对紫衫人笑道:“从一个官差兜里搜出来时,那郡守只这是霍家家产,依例要收归郡府所有,不肯让我拿走,费了好些口舌才拿回来。”罢,从襁褓里把那串珠链拿出来,嘴里啧啧惊叹,好一会又道,“这还是僧团长老赠给王后的,没曾想却又赏给了姑刚出生的婴儿,还是谢候面子大呀。”又对憨娃道,“那婴儿就是你,知道么?”
紫衫人抬手躬拜一下,谦虚道:“不过是你姑与王后颇有交情才会如此,与候实在没有任何关系。”
络腮胡壮汉笑道:“谢候笑了,谁不知道谢候乃当今除大王子外,最得人心的侯爷?”
紫衫人忙道:“却胡候,此话可不能随便啊,候只想好生侍奉王上,辅佐大王子力保江山永存,得不得人心候真没去想过。”
络腮胡壮汉却道:“诶,谢候此话差矣,王兄也是十分看重谢候的,就算侄这次到高昌来,也是奉了王兄之命,拿了他的亲笔书信前来,否则,岂有这般容易差遣那田地郡郡守?”
紫衫人往南鞠了一躬,拜道:“多谢王上体协,多谢大王子体协。”
髯须大汉笑道:“谢候不必如此,只记得王兄的好便可。”正欲下去,却见紫衫人轻轻摇头,只好止住。
憨娃心知这紫衫人必是自己的生父无疑,但这两人此时的什么,却听不懂也没打算去细听,只突然想到,既然生父身份如此珍贵,何不把张颐姐弟从霍家救出来,以免他们继续为奴?张颐既是芮曼儿好友,亦在自己冲进霍家老儿的婚房时,仅只她一人上前为芮曼儿解开手腕的绳索,想到此,对紫衫人道:“我,我还有一事相求,望成。”
紫衫人道:“何事,来听听。”
憨娃道:“我家妹妹有个好姐妹身在霍家为奴,她还有个弟弟也在霍家,若能把他们救出来,感激不尽。”
络腮胡壮汉听了这话一愣,向紫衫人望去,见他也看着自己,便道:“这可着实有些为难,刚拿回那襁褓珠链,那郡守已不多情愿,这会儿去要两个奴隶,怕是很难办到啊。”
紫衫人的眼神带着询问地瞧向憨娃,见他眼里透着的祈求,只对那壮汉道:“今刚与孩儿见面,这请求,只怕我这为父的不好推脱,却胡候只管在此稍后,候去试试看。”又对憨娃道:“为父只能试试,能不能带两人回来看可不准,别抱太大希望。”罢,问了张颐姐弟姓名,便要出门。
憨娃上前道:“我也去。”
紫衫人思虑半晌,点了点头。憨娃便跟在紫衫人身后,往霍家大院走去。络腮胡壮汉与石锰也离开芮家,跟在憨娃身后。
霍家大院门口仍有两人守卫,却不再是昨晚霍家的护院打手,而是官差。见了紫衫人一行,官差即刻收拢手中长刀以示敬意。这情景与昨晚恰恰相反,令憨娃感慨万千,却又从心底痛恨起来,若不是那霍家老儿心生邪念,芮家又何须生生死去一家三口?
院内,有官差正在收拾护院打手们的尸首,也有些正在清点霍家家奴,张颐低着头也在其中,身旁还有个个儿男孩,莫约只有六七岁,他们身后,有官差正在盘点霍家家产。
紫衫人见了郡守拜道:“郡守大人,候还有一事相求,不知可否。”
那郡守看了看络腮胡壮汉,疑惑地道:“刚不是已经让却胡候拿走襁褓和那串珠链了么?”
紫衫人道:“这次来,是想向大人讨两个家奴,你看如何?”
那郡守问:“哪两个?”
憨娃却从人群中扯出张颐和那孩,道:“他两。”
张颐见憨娃来救她和弟弟,不由高兴地笑起来,以为从此后便能脱离苦海。
哪知那郡守瞧了瞧已少女初成的张颐,为难地摇摇头对紫衫人:“侯爷,这,实属在下无能,这些家奴刚登记造册完毕,已是高昌财产。想我高昌律法严明,在下实在不敢造次啊。”
紫衫人正欲再些什么,络腮胡壮汉上前道:“郡守大人,候有话要。”罢,把那郡守拉到一旁的角落,只是过了半晌走过来时,对紫衫人摇了摇头,脸上满是无奈。
张颐眼见刚才的希望转眼化为泡影,心里自是极度失落,却没有把这失落放在脸上,凄然笑道:“芮公子已经尽力,张颐心领了,以后若有缘再见。”罢,对憨娃行了个万福,带了弟弟默默走回人群。
憨娃正欲质询那郡守,为何能把张颐姐弟卖给他们,紫衫人拉住他轻声道:“我们是客,他是主,孩儿不可乱来。”
憨娃只得作罢,看了一眼张颐,却见她已带着弟弟站到人群中,又低下头去,仿佛刚才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