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扜泥时,天已黑了下来。只是进入城内后,街道上依然繁忙,狭窄的街道上时有人群往来其间,两旁亮灯的建筑中亦有客栈和供客商休憩赏闲的绣楼,隐约能听到从楼上传出乐曲以及歌姬的歌声。
行到一栋大院前,糜禄双手抱拳拜道:“谢候,侄就此告辞,来日再到府上给谢候及姑贺喜。”又对仍被束缚了手脚,卧于马背上的憨娃道,“弟,对不住哦,可别怪我这表哥不仗义,以后你自会明白的。”
谢煌亦拜道:“此行多亏大王子殿下及却胡侯大力协助,不然,我父子可没有这么顺利便能相见。改日,候当带了儿,到大王子及却胡侯府登门拜谢。”
憨娃心想,以后还让我去拜谢他?痴心做梦。
糜禄看了看憨娃愤怒的眼神,并不介意,只笑道:“谢候言重了,能找到兄弟,既是谢候及我家姑的福气,亦是鄯善的幸事,若谢候能在王上面前替王兄多多美言,等王兄能大展宏图之日,便是兄弟能施展才能之时啊。”罢,又拜了拜,自有侯府下人牵马坠蹬,糜禄便进入门去。
石锰亦告辞道:“侯爷,如今谢公子已经回来,人的任务也已完成,的告退。”又对憨娃道,“谢公子,的告辞,以后若想找我,可到依循城十里处的绿洲,打听便知。”
谢煌挽留道:“今日天色已晚,不如随候到府上歇息,明日再走,如何?”
石锰却道:“谢公子刚从高昌回来,只怕谢府得忙上一阵子,哪里还敢到府上打搅,的这就去了。”
憨娃在路上与石锰甚是谈得来,见他要走,眼里满是不舍,只他身体仍被绳索束缚,也不便出声,却见谢煌从兜里掏出一个袋,抬手扔给石锰,想必里面是些银两。
石锰接了,高兴地鞠了一躬,又朝憨娃点点头,这才去了。
楚羽低头弱弱地看了看谢归,没敢话,跟着谢煌往南城门走去。
谢煌原想把憨娃手脚解开,却又怕他再起逃心,且已到扜泥城,若是父子两在街头追赶,传出去也是一大笑话,便也没去管,只顾往家的向疾行。
谢家宅院并不在扜泥城内,而是在城南的村庄,距扜泥城不过上十里地,在城中转一圈,已到关城门的时间,那城门值夜的兵士见了谢煌,弯腰行礼之后便打开城门,一行三人加快速度,没一会儿便到谢家宅院。
想必是有人相报,谢家院子里灯火通明,一位雍雍华贵的妇人立在宽大的院门外,后面跟着上十个男男女女,由于憨娃不认识,又是夜晚,看不清装扮,自也不知究竟谁是侯府家仆,谁是那叔叔婶婶与堂弟,但已猜测那贵妇人便是自己的生母无疑。
有家仆过来牵马,那妇人立刻走来,却见一匹马上有两个年轻人,一个还被绳索捆绑了手脚,也不知谁是自己的孩儿,偏谢煌在一旁笑着不话。
贵妇人手拿火把认真看了看,显见那被束缚人的长相与谢煌相若,眼里顿时流下泪来,嘴里喊道:“孩儿啊,你可受苦啦。”又轻声对谢煌喝道,“还嫌孩儿不够苦么,为何偏要绑了他?”
着,那贵妇人仍止不住地哭泣,上前解开憨娃手脚,扶他下马,拥了他大哭出声,直令得一众家仆也跟着落泪。
虽心里已认同自己是谢家孩儿,偏第一次与生母见面,毕竟生分,心里居然没有产生半点久别后与生母重逢的喜悦,反而因这哭泣,想起养父芮和玉,叔叔景兹,以及枉死的芮嫚儿来,憨娃一时心里悲凄,顿时也流下泪来。
谢煌倒也没有当即解释为何要捆绑憨娃,只对那贵妇人劝道:“夫人,孩儿才刚回家,还没进家门呢,哪能在屋外这么哭的?若让人看去,毕竟不好。”
那贵妇人似乎舍不得,拥了憨娃往院内走,偏憨娃倔强,不肯动弹,倒令那贵妇人一时不解,只双眼巴巴地看着谢煌,好似想知道答案。
这时一对中年夫妇及一个与楚羽差不多大的男孩过来,中年人朝憨娃笑笑,那中年妇人却与贵妇人般,不住抹眼泪,倒是那男孩活泼,对憨娃笑道:“哥哥,我叫谢原,是你堂弟。”又指指那对中年夫妇分别介绍道:“这是我父亲,名叫谢,你该叫叔叔,这是我母亲,你该叫婶婶。”
中年人敲了下谢原脑袋,只道:“调皮的家伙,还不快进屋去准备着,你大伯与哥哥还没吃饭的呢。”
谢原对憨娃扮个鬼脸,蹦跳着进屋去了。
一众人等皆围着憨娃转,却令楚羽孤单地站在一旁无人搭理。憨娃于心不忍,挣脱那贵妇人簇拥的双臂,向楚羽走去,:“楚羽,以后跟着我,自也不会让你吃亏。”
楚羽苦笑:“憨娃哥,咱别逃了罢,我好饿。”
憨娃也不回话,只管拉了楚羽的手往屋里走。
那贵妇人吃惊地看着两人,又转头看向谢煌。
谢煌笑:“走罢,咱也进屋。”
屋里看似早就准备了酒席,只不过时间久,菜便凉了,这会儿自有家仆穿梭着把热好的菜端出来。
憨娃看时,发现满满一桌,好些菜叫不出名,显见桌上的七个人是吃不完的。他看了看站在身后的家仆,那是个与芮嫚儿及张颐差不多同龄的女孩,只脸比芮嫚儿胖了些,倒也没有张颐在霍府那般拘谨,她张嘴笑着,随时准备替憨娃端碗递筷,好似主人家的高兴劲儿感染了她,让她也高兴起来,或者,这谢府原就待他们不差,所以当谢家早年丢失的孩儿归来,她出自内心的高兴,只由于身份的关系,所以才站在桌边伺候人。
贵妇人不停给憨娃夹菜,或者停下来看他,眼里流着泪,脸上却露出笑意,她身后自有家仆递上棉巾,贵妇人便不住擦拭着眼泪。
谢煌笑道:“今日,我谢家一家人真的团聚了,是个高兴的好日子,谢原,去取王上赏赐的酒来,咱一家人好好喝个痛快。”
酒缸刚搬出来,却听有家仆来报:“侯爷,大王子来访。”
谢煌皱了皱眉,寻思片刻站起来,对憨娃道:“孩儿,随为父去迎鄯善国大王子。”
憨娃自是没动,以前在来当村时,他从未违逆过养父芮和玉的意愿,但此时的他心里凄苦,自也不想听从谢煌的话,心里想着,若得空,还是会逃回来当村,杀了那姚溪,为养父一家报仇。
贵妇人见此,对谢煌劝道:“夫君,孩儿刚回家,还没摸清家门朝哪开,就不必掺和了罢。”
谢煌笑道:“既是我谢煌之子,恰遇到这事,岂能避得过去?还不如早早熟悉这里的一切,也可适逢其会谋个差事,到时候是龙是虫,只看他造化。”
憨娃站起身挖苦道:“我眼下不过是个乡野村夫,又怎能去见那尊贵的大王子?”
谢煌原平静的面容顿时显出温怒的神情,他张了张嘴,看似想呵斥两句,只那贵妇人阻拦道:“还是咱们去吧,看那两个孩儿,估计实在饿了,就由得他们罢。”
谢煌的神情这才缓和下来,道:“那,你们随我去迎罢。”罢,看了憨娃一眼,携了夫人怡秀公主及谢一家离开餐桌。
桌上的众人出门迎接大王子到访,只剩憨娃与楚羽。
憨娃毫不在意道:“楚羽,我两自顾吃罢,管他谁来。”
楚羽轻声:“憨娃哥,这样不好吧,不得待会儿会惹得那侯爷,也就是你亲父震怒。”着,往屋外看一眼,“可能会把我们赶出门去。”
憨娃毫不在乎地:“那样倒也正好,省得我再想办法逃走。”
楚羽弱弱看憨娃一眼,似乎想什么话,偏是什么也没出来,只没敢跟憨娃一样坐在桌前吃喝,倒是一个人走到屋门边侯立。
不一会儿,院内传来一阵寒暄,又听到有车马进院里的声音,紧接着,谢煌与怡秀公主及谢夫妇,簇拥着一位身着淡黄色绣花长袍,莫约二十七八岁年纪的青年人走进来,那人进屋便问:“我那兄弟现在何处,让哥哥瞧瞧罢。”
怡秀公主忙走到正吃喝着的憨娃身前,手里稍微使劲,想把他拉扯到那青年人面前,嘴里笑着:“归儿,快来拜过当今大王子殿下,他亦是你表哥。”又对那青年人道:“这便是你失散多年的表弟,哎,转眼已经十几年,他倒也成个大人了,却不知这些年他是如何熬过来的。”
只是怡秀公主力气太,没能把憨娃拉起来,反而显得他倔强而自大,一屋子人顿时颇显尴尬。
那青年人见此不由一愣,作为鄯善国大王子,即便见过不少笑里藏刀的人,像憨娃这般如此无礼之人却还从未见过,脸上渐渐显出不悦之色,只是,这神色很快便从他脸上消散,只笑道:“想是我这表弟刚回家还没习惯,过些时也许便好了罢。”着,又对谢煌拜道,“他可与谢候长相相若,皆是相貌堂堂,一看便知日后可成大器,我这做表哥没什么好西做见面礼,只随便挑了些,也不知道我那表弟喜欢不喜欢。”转身对随从道,“去把我送给表弟的礼物搬进来。”
一队随从忙忙碌碌搬进屋好些物件,有上好的丝绸,用锦盒装盛的各色玉器等物,尽管这些皆是憨娃以前甚为稀罕的物件,只他根连瞧也不想瞧一眼,只当那大王子亲手递给谢煌一样礼物,憨娃看了心里欢喜。
那是柄上好牛皮做鞘的长刀,谢煌拔出来时,刀刃在油灯照耀下发出闪闪寒光,一看便知这西得来不易,显见是花高价买来。
谢煌也心知那长刀的价值,便对那青年人拜道:“让殿下如此破费,候怎能过意得去?”
那青年人道:“侄实在不知道兄弟喜好,只以为,谢家几代忠良,表弟既然是谢家之后,必是看重这西的,侄不善舞刀弄剑,留着也无多大用处,正好借此机会送给表弟,以便物得其主,岂不快哉。”
怡秀公主道:“别站着话,坐下再吃些罢。”
那青年人摇摇头道:“我只是来见过我家表弟,现在既已见过,那也不打搅姑姑吃饭,侄这就告辞。”话间,又看了憨娃一眼,只对他微微点头,便领了随从出了院门。
憨娃心里正在想着,如果得了那柄锋利的长刀,再到高昌找那姚溪报仇,可就如虎添翼,必叫他在劫难逃,却听谢煌大喝一声:“谢归,你身为我谢煌之子,怎可如此无礼?”
贵妇人见此忙转圜道:“夫君,归儿刚回家,尚不知礼数情有可原,可千万别把他吓着。”
憨娃的亲叔谢却顾自转换话题:“大哥大嫂,依我看,如今朝中之事微妙得很,市井传闻颇多,大哥可要心行事。”
贵妇人也担忧地看向谢煌。
这话让谢煌心生忧郁,认起真来,虽几势力皆想借助自己的力量,只一旦这非常时期过去,他这个名义上掌管鄯善那四千最锐部队的都蔚,实际也不过只有两千步卒能任他调遣,与真正手握兵权的大王子比起来,还差得很远。
大王子必是已闻知自家孩儿行被找回,所以特地前来问候,而谢家一向以忠于鄯善国王为己任,所以才被赐予忠勇侯的爵位,却不知当二王子殿下看到无礼的孩儿,会不会产生不好的想法,心里一时火大。
他狠狠瞪憨娃一眼,嘴里却道:“我只忠于当今王上,若王上指我向,我绝不向西,如此可也。”话是这么,偏掩不住他脸上犹豫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