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泽扬夹在两人当中,着实有些头大,他这一番话也并不是想偏向程砚秋,而是确实觉得武幸一个六岁的孩子,能知道什么懂得什么,即便有错,那也罪不至死,更何况这可是他大舅哥的亲弟子,怎么可能让人因为这点事就去死?
所以两边各几句好话,彭泽扬劝了一番,想要息事宁人。
大长老不是不通情理的人,只是孟寻是他的得力手下,江满的事罚了孟寻,让他一把年纪还丢了面子,有些过意不去罢了,见教主都出来和,他也是见着教主从到大的,感情非比一般,便也顺坡下驴,勉强同意了。
仔细想想,武幸一个六岁的孩子,挨过刑堂的三十鞭,便是孟寻当时也卧床休养了三个月,武幸恐怕更要去了半条命过去,没个半年缓不过来。
于是大长老便也释怀了。
彭泽扬化解了一场矛盾,嘘了一口气,放下心来。
殊不知,大长老请他来,便是打着让他做中间人的心思,大长老虽然与程砚秋共事近十年,可两人目的就不同,大长老是为了自己从看到大的教主,为了老教主托付的圣教前景,而程砚秋眼中首要重要的便是自己的妹子和外甥,虽然也看重圣教,可若是让他在其中二选一,他必然舍弃圣教而只顾自己的亲眷。
大长老未曾婚配,没有子女,便将教主当做自己的孩子看待,教主没有野心,他也是恨铁不成钢,只是没有办法,期望着教主成婚后能成熟些,扛起圣教大任来,没想到教主如今都三十了,孩子都有了,却还是一副孩模样。
程砚秋虽然能干,但教主与程砚秋的关系,仅靠着教主夫人联系着,大长老觉着实在有些不靠谱,爱情这西,大长老是不感冒,虚无缥缈的,不准什么时候就没了,到那时,程砚秋还能跟圣教绑在一起吗?
如今有了少教主,算是中间一个调和剂,可少教主身边的人,怎么能尽让程砚秋安排呢?那不就成了程砚秋的一言堂了?
教主不在意,他却是必须要在意的。
寻了这么一出,大长老也算是看出来了,程砚秋在外顶着三家之压,在内与他巧言善辩,下定决心要保住武幸,定然对她感情不一般。
大长老没打算这一遭就要了武幸的命,权当做个试探,不然也不会请了彭泽扬来。
事情了结,彭泽扬打了个哈欠,怕大长老再跟大舅哥言语不和,便拉着大长老回启祥殿,邀请他观赏观赏自己白白胖胖的大儿子。
程砚秋便走下堂来,站到武幸的面前,“起来吧。”
武幸跪了许久,腿都已经发麻,手撑着地艰难的站了起来。
她以为自己这一遭一定会没命呢。
武幸抿着唇迈着麻木的腿脚,跟在程砚秋身后,亦步亦趋。
程砚秋亲自把她带去刑堂,交到刑堂堂主卢维的手里,什么话也没交代。
卢维也是大长老的手下,面容冷峻,肤色黝黑,蜂腰猿背,手臂上的肌肉看着比武幸的脑袋都大,火焰纹的黑斗篷几乎包裹不住他庞大的身躯,看起来孔武有力,他宽大的手掌中拿着一节长长的鞭子,让这样的人亲自来为她行刑,一定很痛吧。
鞭子上尺节密布着细的倒刺,还蘸着水,武幸跪在地上,一鞭子抽在她背上,力道之大,险些让她身体不稳扑倒在前,她抿着唇没有发出一声叫喊,背上的鞭痕带来火辣辣的疼痛感,这才只是第一鞭而已。
第二鞭,第三鞭。
月白色的劲装被带出的血染上猩红色,两层单薄的夹衣没有起到任何保护作用,脆弱的像是纸一般,已经被长鞭上的倒刺划烂,布料的碎屑混合在血肉里,带来更为巨大的疼痛。
第四鞭,第五鞭。
硕大的汗珠从武幸的额头上滑落,模糊了眼前视线,紧咬着的唇在口腔里蔓延出血的腥味,她艰难的把视线转到一边,看向程砚秋,他就站在那里,低垂着眸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
第六鞭,第七鞭。
武幸只觉得时间过的异常的慢,明明才只过了不到半刻钟,她却觉得仿佛过了好几年,这才第七鞭而已,她就已经觉得承受不住了,痛楚从背上传到四肢百骸,冷汗混着血蔓延在身体表面。
第八鞭,……第十七鞭。
她或许没有自己想象当中那么坚强,那么能忍痛,也不知那事堂的堂主孟寻是怎么挨过这三十鞭的,这三十鞭在先生眼里,竟然还算是比较轻的惩罚,那么,重的惩罚,又是什么呢?
她觉得自己就快要死掉了,模糊的视线中已经出现了幻觉,她松开已经被咬的没有知觉的唇,带着血色的唇瓣无声开合,似乎是叫了一声先生,可是没有声音,程砚秋便也没有听见。
身体的保护机制促使着她赶快失去意识,久违的头疼也跟着出来凑热闹,武幸只觉得脑袋疼痛欲裂,半晌,终于放松了挺直的脊背,轰然向前倒下。
迷迷糊糊中,她听到对话声。
“还剩多少?”
“十鞭,先生。”
“继续。”
这是她彻底失去意识前听到的最后两个字。
行完刑过后,卢维拱了拱手行礼离开,刑堂里便只留下程砚秋和武幸两个人,四周禁严,安静的好似一根针落地都能听见。
程砚秋让宋宁也把早就准备好的水牢提来的囚犯放在武幸旁边,那囚犯早已失去自主行动能力,死狗一般趴在武幸旁边,而武幸,同样死狗一般趴在那里,甚至她的呼吸声比那囚犯还要微弱。
等了片刻,没有任何事情发生,程砚秋觉得有些失望,却也松了口气,心情有些复杂,正当他准备抱起武幸回去的时候,武幸的手指,突然轻微的弹动了一下。
他停下了脚步,宋宁也也惊疑的看着地上。
闭着眼睛昏厥过去的武幸,好像身体在被某种不知名的力量驱动,手指怪异的移动,碰到了那囚犯裸露在外的肢体,霎时间,囚犯就好似晒了太阳的海绵,快速的沥干水分缩成干枯的一团,而武幸背上的伤口,却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开始愈合。
程砚秋皱眉,低声叹息,“果然如此。”
其实他的行为和傅成朔的想法也没有什么不同,不懂蛊术的人想要试验浮生蛊到底在不在武幸身上,要么拿别的蛊放在武幸身上,看那些蛊会不会惧怕浮生蛊,要么让武幸受伤,驱使浮生蛊自发护主,吸取旁人的生气滋养己身。
总归要死一个人的。
这也是程砚秋轻易的同意大长老要惩罚武幸的一部分原因。
武幸受罚受伤,好处有三,一是可以确信浮生蛊确实是在她的身上。
二是惩大诫,也让她长长记性,江满如此,谢嫦亦是如此,身为圣教中人,这么容易轻信别人可是不好的习惯。
第三,圣教当中能有一个江满,必定就还能有他不知道的别的暗线,即便上次经过了大清查,可不定还有隐藏的极深被他忽略掉的,现在江湖中多数人都认为浮生蛊就是在武幸身上,浮生蛊能解百毒,治百伤,武幸挨罚受伤,让她养个一年半载的,这消息通过他们的耳目传回去,不定能让许多人打消怀疑。
毕竟,有了浮生蛊的人,伤势好转是不可能需要那么久的,这一点在关毓清身上已经证实过了,关毓清喉间伤口深可见骨,却能够短短几息愈合到开口话的地步,众多江湖名门亲眼可见。
等到武幸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身在先生的松烟院了,她趴伏在床上,身上盖着香软的棉被,背上的伤口已经被妥善处理包扎,窗户虚掩着,阳光通过窗纱照进来洒在床上,有些刺眼。
似乎已经是第二天的正午了。
她从没睡过这么长的一觉,长的仿佛,过了一生。
挣扎着起身,背后的伤口因为她的动作有些略微的刺痛,听到房内的声响,程砚秋打开门进来,笑道,“醒了?”
武幸怔松茫然的看着他,声嗫喏道,“我还以为我死了。”
程砚秋失笑,“你忘了你身上还有浮生蛊了?”
是了,武幸明悟,受刑实在太痛,痛到她都忽略了她身上还有救死扶伤的利器浮生蛊。
可是先生又怎么知道呢?她还没来得及告诉先生。
武幸伸手摸了摸后背的伤口,这细微的瘙痒刺痛,是伤口愈合的感觉,若不是她知道自己有浮生蛊,恐怕以为自己这一觉已经睡了一个月。
可她,没有吸取过生气啊?
武幸迟疑的看向程砚秋,后者微微一笑,“好好养伤吧,这一年,你都得负伤在床,可明白?”
武幸似懂非懂的点头,又趴回了床上,程砚秋替她盖好被子,便又出去了。
窗纱的影子随着日头西落一寸一寸的下沉,武幸觉得很没意思,困在这一张的床上,她又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练功了。
闭上眼睛,气沉丹田,涓涓细流在身体内运行了一个又一个周天,每完成一次行程,队伍都壮大不少。
晚间,练了一下午的功,武幸正饿的肚子咕咕叫,程砚秋端来了一碗热气腾腾的汤面,他笑着看着武幸,“补给你的,不过,看在你这段时间给我惹了不少祸的份上,生辰礼就没有了。”
今年她的生辰时,她正跟着谢嫦躲西逃的奔波,谢嫦自然是无心给她办什么生辰的。
她吃着热腾腾的汤面,心中有些涩然,蒸汽熏的她眼睛都有些酸的睁不开了。
松烟院内气氛温馨,岁月静好,可外面却是剑拔弩张了。
濮阳太阿门,常阳化虚门,丹阳玄真观,三家联合组成了个武林盟,由太阿门的门主傅成朔做了这武林盟的盟主,集结天下英豪共同讨伐这阴月教。
由因生,由因起,宜阳丹徒城是阴月教才打下来一年的地,守备自然没有阳其他地那么完善,于是武林盟便将丹徒城作为突破点,集结人手,蓄势待发。
在这么紧张的局势下,秋月慈自然不能再待在阳,杨清竹把她召回,阴月教没必要阻拦一个弱女子,两年时间相处,程砚秋早已将秋月慈当成一个棋逢对手的知交好友,便到玉楼去,与她送别。
秋月慈见了他,原带着愁绪的眉眼漫上盈盈笑意,去了三月重孝,她额头上不再戴着麻布,却还是一身素白色的衣裳,穿得极厚,腰身却依旧纤细,略微有些苍白的脸上,仍是清丽不掩姝色,她素手微抬,葱白的手指间捻着一颗红豆,“既然来了,便陪我下完这最后一局吧。”
桌面上的残局有些熟悉,程砚秋盯着看了半晌,却发现这正是当日在龙泉湖舟中他悔棋的那一局,白子已经尽显劣势,程砚秋失笑,看来秋月慈还是对于那一场差点赢了的棋局不甘心。
无可无不可的应了,程砚秋坐下执起黄豆落子,与秋月慈闲话道,“此去一别,可能便再无相见机会了,明月姑娘可要多保重才是。”
“先生关心,明月莫敢不从,自从七夕灯会过后,我与先生许久未见了,倒是有些想念。”
闻言程砚秋一滞,手中的黄豆便下错了一个位置,他刚想收回,却被秋月慈按住了手,调笑道,“哎,落子无悔,放下。”
程砚秋苦笑着摇头,原白子便是劣势,不过苦苦挣扎,下错了这一步,便更是加剧了白子的死亡。
放下黄豆,程砚秋叹道,“是我输了。”
输便也输了,这局就该他输,他站起身,惋惜道,“从今往后,你回你的常阳,我护我的阳,再难有这样的时日了。”
秋月慈也站起来,眸中秋光涟漪生波,“灯会时,我曾有句话想跟先生,只是耽搁了,现在,似乎也不晚。”
程砚秋呼吸一窒,仿佛预料到了什么,竟有些不想听她接下来的话语,他连忙道,“明月姑娘……”
他却没有成功阻止秋月慈,她面上微笑着,缓慢却又坚定,声音柔婉还带着几分哽咽,“先生既能守这煌煌阴月,为何不能守我这皎皎明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