嬴政侧头看着她,嘴角的笑容又扩大了几分,却终究没再些什么,缓缓放下了双手。
梅老爷愣了半晌才回过神来,眉毛渐渐皱起,严厉的看了瑶草一眼。
“女胡言乱语,裴公子切勿放在心上。”他略带歉意的一笑,心里却忍不住嘀咕了起来。
这裴二公子才那话什么意思?
梅老爷眯起眼睛朝他看去,却见自家女儿对裴落“温柔”一笑,心下猛地一惊,连忙移开了视线。
这情况有些不对啊
瑶草移开怒视嬴政的眼神,喝了口茶水消气,忽然间对上了芙莲看过来的眼神,她有些看不明白。
自从那夜寒山寺泡过温泉之后,芙莲就有些奇怪,倒不是其他意思,只是每每她看向自己的眼光,总是清明得过分。
瑶草蹙眉抬手,借此挡住了她的目光,芙莲看着她的手缓缓抬起,食指伸出,又落在了她巧的鼻头,好像只是单纯想摸摸鼻子。
身后那人忽然动了一动,低声道,“我去?”
才瑶草手指的是。
芙莲沉默良久,微不可见的点了点头,身后便骤然一空,丝丝凉气钻入了她的脖子。
她拢了拢衣衫,这才发现原来那人站在这里,正好给她挡住了风。
“当年第一次见面,燃姐姐也不过八岁,哪晓得下一次相见,就是她成亲之时了。”芙莲笑道。
瑶草正想开口话,梅老爷却接了下来,一双遍布皱纹的眼里闪着细光,呵呵一笑,“那年花老头带你来的时候你也才这么一点儿大,”他伸手比了比,“没想到现在也长成大姑娘了。若不是青燃前几年患了重病,只怕现在早已出嫁几年了。起此事,你应当还没见过裴公子吧?”
芙莲眨眨眼,不明所以的点了点头。
梅老爷满意的笑了笑,缓缓转动脑袋。
嬴政眉心微皱,有种不好的预感。
果不其然,梅老爷的眼神落在了他的身上,“江湖盛传裴二公子一表人才,俊逸挺拔,想必花姐也有听过。现下他正好在此处,你们不妨多交谈交谈。”
瑶草闻言一愣,心中涌起了阻塞之感。却听梅老爷的声音还在响起,苍老的声音里满是笑意,“年后三月,我家女与武家子也快成亲了,到时候花姐来,姑苏又是另一番景色了。”
这话得巧妙又含蓄,场间的宾客也听不出里头的意思,只道是寻常客套话,听过便忘了。
嬴政却从中听出了满满的推拒之意,暗自冷笑一声,心想还明年三月,只怕今日这梦境就要碎裂了。
他缓缓吐出口气,看向了门外的大雪。
今日府中宾客众多,大多都是世间位高权重之人,梅老爷只坐了片刻就离了位置,厅中一下寂静了起来。
除了贴身婢女外,其他众人都隔了些距离,瑶草唤婢女去添了茶水,轻轻吹了下杯中漂浮的嫩青茶叶。
瑶草:“梅青燃似乎发现了什么。”
“不合道理。”芙莲微微皱眉,“按理来她只是虚影,不应该发现梦境之外的事情。”
“我也是这样想的。只是她才和我了一番话,让我有些在意。”
瑶草把刚才梅青燃的那段话重复了一遍。
敖煜沉思片刻,道:“你们还记得我们在去寒山寺的路上的那些话吗?”
嬴政:“目的?”
敖煜点头,“如果他真是为了梅青燃,那她必然有什么求而不得,或者得而又失的西,如果我们要抓住蓬蒙,必须从她身上下手。”
瑶草沉默了许久,终是摇了摇头。
暂且不这个法是否可行,就算可以,她也不忍心。不知是因为与梅青燃相处月余,了解了她的脾性,还是那一眼不能忘记的火红大袍,让她觉得她很可怜。
从里到外的可怜。
所以她不想利用她。
“那就还是按照之制定的计划。”嬴政,“等拿到仙药之后,蓬蒙必然会注意到我们。到时候和织女里外配合,暂时困住他。”
但是只有一次机会。
敖煜看了看芙莲身后的位置,那人虽木讷,但做事却稳妥,只要仙药一到手,这一切大概就会完结吧。
门外的交谈声依旧,来往之人或喜或怒,或笑或哭,都只是从前的故事。
瑶草盯着廊上悬挂的大红灯笼,忽然觉得一阵惋惜。
元冬新做的粉红衣衫在其下倏然一晃,去到了梅老爷身边,低声了几句什么,便见梅老爷笑着向众人告了别,搀着元冬的手朝厅内走来。
从梅府大门进来有一条笔直的路,沉默的穿过门前石梯,穿过庭中众人,停在门前三寸。
奏乐之声悠然响起。
古钟敲打得清脆,隐闷的绕梁三圈再升腾而上。
大门之外忽然出现了一道身影。
蓬蒙低头看了看身上的玄色礼服,兀自笑了一笑,那年在那人身上见过一次之后,他确实很想试试,只是那时却没想到,他真有这么一天。
梅青燃向前走了一步,也进入了众人的视野里面。
她就长得漂亮,虽然因为气血不好而显得有些苍白,但在红唇的映衬之下竟然比雪色还要耀眼,庭间顿时响起一片呼吸声。
梅青燃脸色红了一瞬,连忙用扇子挡住了脸。
“走吧。”
蓬蒙笑着看向她,整了整衣冠,随即向前走去。
大雪落了满地。
瑶草远远看去,见到他们行过了藏青色的大门,行过了大雪纷纷的庭院,玄色衣衫男子眉目似玉,红色长裙女子肌肤胜雪,竟是不出的好看。
梅青燃婚服上挂了些许珠玉,走起路来铃铛作响,她右脚踏在雪上,压出了丝丝碎裂声,左脚跟上之时,脑海中却骤然浮现出一个画面。
她也在看着这片雪,也在看这片地。
珠玉之声顿止。
“怎么了?”
蓬蒙见她忽然停下脚步,轻声问道。
“没什么。”
梅青燃皱了皱眉,继续向前走。
细微的迟疑并没有逃过蓬蒙的眼睛,他抬起双眼,看向大堂之中。
依旧是向前走着,但却和之前有了些不同。
梅青燃路过瑶草之时,轻轻抬了抬扇子,偷看的眼神和瑶草不期而遇,缓缓涌上了一些笑意。
又是一段画面。
“婿虽无大志,但却愿为青燃做任何事。”
堂下有人长膝跪地,堂上有人朗声发笑。
奏乐声缓缓停止。
梅青燃站在离拜堂处一米开来的地,神情恍惚的看着父亲。
为什么她会有这样的记忆?
蓬蒙的目光渐渐沉寂了下来,终于觉察出了不对的地。
那日寒山寺分别,他就应该注意到的,原就是他梦中的幻影,怎么会只是他太过关心她,竟不想怀疑她。
他无奈的摇了摇头,也不再走。
引赞那人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呆愣了半晌,竟就这样唱起了贺词。
“两姓联姻,一堂缔缘。”
鹅毛大雪覆了地。
蓬蒙抬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记起了多少?”
梅青燃碰到脸上的泪水,这才发现眼睛早已酸楚。
贺词还在咿咿呀呀的唱,“良缘永结,匹配同称。”
随阳之雁落枝头。
“如果他是他,那你是谁呢?”梅青燃喃喃自语,将目光落在了瑶草身上。
“那你又是谁呢?”
蓬蒙的目光也落了过来。
瑶草缓缓站了起来,她并未看庭中的场景,但四周已是鸦雀无声。
嬴政神情严肃,没想到蓬蒙这么早就发现了他们,温琼尚未找到仙药,但出梦之路已断了。
既然他已经注意到了,那他自然就明白了诸事由来。
那你们就别想走了。
蓬蒙单手解开了礼服的外袍,摇头笑了笑,却没笑出声来。
倘若不是他眼神幽深得厉害,众人都不会去察觉四周凝聚起来的灵气。
瑶草又一次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
她深吸了一口气,:“没想到你的执念,是一个女子。”
蓬蒙看着放在梅青燃头发上的手,沉默了片刻。
“其实我已经很久没有记起她了,最初那几年有些想念,但时间长了,也就记不清楚了。”他转身面对着他们,摇了摇头,“你们知道,我活得太久了了。”
话音刚落,他朝瑶草的向走了一步。
嬴政怦然色变,手还来不及抬起,蓬蒙就已经将手放到了瑶草的脖子上。
气氛骤然凝固。
“咳—”瑶草只觉得嗓子被巨石碾压了一般,嘴里涌起一股铁锈之气。
敖煜几乎和嬴政一起出手,却在蓬蒙身前一尺被灵气轰开。
嬴政一口鲜血喷在地上,目眦欲裂,“放开她。”
敖煜一头撞在墙上,五脏六腑都差点移位,哑着声音道:“既然活得够久了,那你为什么不去死?”
蓬蒙手上一松,竟然真的思考了起来,“既然活了这么久,也自然想再活久一些。”
瑶草颤抖着喘了口气,讽刺的看着他,“原来你也怕死。”
“谁不怕死?”蓬蒙,“猪怕死,狗怕死,恶人怕死,好人也怕死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不能怕死?”
嬴政静静的看着瑶草,沉寂的脸下却有着从未有过的慌乱,他以为他能把他保护得很好,却忘了他终究只是一介凡人,她所遇见的敌人比他想象的强千万倍,当她受到伤害时,他只能像如今这样束手无策。
“不要怕,我陪你。”
我陪你死。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
瑶草听见他的声音,忽然之间就红了眼眶。
蓬蒙看着这一幕,觉得有些好笑,正想开口讽刺几句,却突然感到背后一股灵力袭来。
弱得可怕。
“噗——”
芙莲一出手就是最强大的招数,受到的反噬比原先强了几倍,她背靠在椅子上,连手都抬不起来。
四人败。
瑶草也猜测过蓬蒙的实力,却终究还是低估了他,她原以为以他们几人之力总能拖住他片刻,却没想到一个照面,他就将他们打得毫无还手之力。
蓬蒙抬眼看了几人一眼,终究觉得无聊至极,手中再次加大了力度。
“不要。”
微弱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
梅青燃颤抖着嘴唇道。她什么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但一些记忆却不由她意愿的涌了进来,她看到了三月的梅,九月的水,公子谦谦伸出的右手,两岸垂杨的柳。
看到比今日更大的雪,比往日更大的火。
雪上是血。
血上是火。
她深爱的男子,提了裴家最著名的承影剑,砍掉了她父亲的头。
而他在她苦苦质问之时,自怀中取出梅氏上古宝物十品丹,再轻描淡写擦尽剑上之血,放火烧了梅家满门。
而她怒急攻心旧病复发,吐出了此生最后一口血,在冲天而上的火光里祝他永生永世不得好死。
从此怨念便郁结在梅园之中,直到蓬蒙终于入梦,直到瑶草他们来到梦中。
“不要杀她,好不好?裴郎。”
这是她自那年终,那年始,再一次叫出这个名字。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又一次出现,不知道面前这人是谁,也不知道瑶草到底是谁,但她不想让她死。
蓬蒙呆愣了许久,微微叹了口气,转头看着她,像在看一个很久不见的旧人。
“虽然你和她很像,但终究不过是我梦里的虚影,梦中如何梦醒都该忘记,对不起,这次我不能依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