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瞧什么?”有一言温温柔柔却有着势不可挡的力量,打了个旋儿,刺破了心上的那层隔膜,重重地凿进心坎。
蒙络太过入神,竟没分辨是哪里飘来的言语,撇撇嘴答:“看戏。”
那人又问:“什么戏?”
蒙络一甩辫子,“没长眼睛吗?房中之戏啊!”
她甚至咬了一口果儿,晃荡着腿儿,对答如流。
她嚼着水分很足,甜度差了几分的果子,努努嘴,吐出了果皮。
迟迟没听见下一个问题。
蒙络猛地回头。
正巧看进那一双泛着潋滟波光的桃花眼里。
她手中的红果子掉了,嘴张得老大。
“大……大人。”她后悔了,为什么话不过大脑?
看来,兄妹俩是真实的血亲,思考问题的式一模一样。
云岫打着呵欠,她看的累了。
眼角有了一滴晶莹渗出,困乏的不行,“叶大人也来听墙角了?”
“这哪是什么墙角,分明是墙头,这墙头上生的草,偏偏喜欢两边倒。”叶惊阑意有所指的话,使得蒙络红了红脸。
曾经蒙络表示如果有一天和云岫共处一处超一个时辰,就要自戳双眼,自废双耳,砍了这双没用的手,为何没用?没有杀掉这个碍眼的人就是没用。
可是她周身是完好无损的,头发丝一根未断。一直叫嚣着不喜欢云岫的人,如今和云岫就差头碰头,肩并肩的亲昵了。
她硬着脖颈子,为自己辩解:“我……我只是担心大人。这不,大人常靠山山要倒,靠人人会跑,蒙歌这个还没被靠上便能跑个无影踪的人,我是靠不住了。我就勉强靠靠云姑娘吧……对吧,云姑娘?”
她腆着脸求认同。
云岫稍微别过头去,不置可否。
“看来,明日我可以见着一只长鼻象。”
蒙络埋下头,两只食指不住地绞着,她咬咬下唇,眼角发酸,怪自己不够坚定,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自己立的誓言。
“我……我真的很担心大人。”她还想着给自己洗脱“罪名”。
其实蒙络解释与否都无关紧要了,她的慌张已经出卖了她的那点心思。
“多谢。”叶惊阑轻声着。
“云姑娘也在……也在……”蒙络觉着自己的脑子里好像被人剪断了一根弦,刚好那根弦的两端就系着她所看所想的事儿,她的话就哽在喉咙口,将未,憋着难受。
“也在想我?”叶惊阑随口一。
“对,也在想你。”蒙络疯狂点头,肯定了他的话。
对于狂热支持自己的拥趸,他贴心地递上了一张干净的锦帕,“擦擦。”
淡色偏红的汁水顺着嘴角往下坠,她以指腹按住,咧嘴笑时依稀能看见她牙齿缝子里的果肉残骸。
蒙络摆摆手,“不用。”
云岫探出手两指拈住锦帕,迅速往蒙络嘴边一送,手腕一转,给这只花了脸的猫儿擦了个一干二净。
“麻烦。”她看起来有些不耐烦。
蒙络吐吐舌头,“待你啃果子的时候,我定会好好地给你擦脸。”
云岫暗道:免了。没安好心的蒙络铁定要伸长手,等着她张嘴,朝她嘴里塞一团臭抹布。
他的手一撑,跃上了墙。
在四合的夜色里,三人并排坐着。
不可谓是不胆大。
光秃秃的墙头上两大一,明目张胆地望着当朝天子。
“帝王的墙头竟有人敢这么坐着。”云岫自嘲地笑笑,“我居然会有嫌命长的一天。”
不知该元清洄是胆大,还是傻大胆。
在云岫看来,元清洄是一个极度矛盾的人。
譬如她头上还压着一个皇太女之时,她爱着圣洁的莲,参拜着高高在上的佛,焚香、抄经、祈福,事无巨细皆是亲力亲为。素净的衣裙,从里到外无一处出挑。她将自己藏在了一众皇家子女之中。
但是熟悉她的人,会予她一个“披着兔子皮的狐狸”的评价。
初到盛京城的宫折柳败了,她们的短暂交锋让宫折柳记上了巍巍宫城的鹅毛大雪,日夜念着那场大雪里,一滩红迹在纯白的雪地里弥漫。
与她争帝位的每一个人都败了。有的人拼上了部身家,输得很彻底,不仅丢了命,最后还落个草草下葬的结局。有的人让了她一步,她也就装模作样地往后退了一步,如元十三,带着天家“恩宠”,做了她给忠臣的大礼。
坐上了龙椅,黄袍加身的她,还要用莲花来标榜自己。
似乎这些假仁假义已成了渗入骨,融于血的习惯。习惯使然,她便顺道做了。
朝元宫外的石阶上早洒满了宫人的血。
她从不以仁义道德来约束自己,但想以这类看不见摸不着的标准来强求别人。
在她这里,散漫和严谨并存。
“这是她的一贯作风。”叶惊阑指着元清洄的案几,“这是秦大人为她定的位置,她的每一处居所都必须按这种摆位,一丝不差。”
“秦知年……”云岫呢喃出声。
蒙络听到这三字,立即偏过头来。
“正是。”叶惊阑的神情凝重,他捏了捏鼻根,给自己提了提神。
云岫有些讶异,“她竟信了那神棍。”
“不得不信。”
秦知年为元清洄卜过一卦,这才使得她做了一个偌大的梦。江山尽入囊中的梦,如何不美?那位置不该是元清洄的,然而秦知年笃定地告诉她,只要你想,你就能成。
“他确实是个奇才。”
“我原以为你会这人神神叨叨,不足为虑。”
云岫沉吟半晌,道:“他的斑斑劣迹在前,引得众人予他的风评极差,可评判一个人能力高低并不能以他的曾经作为定数。且元七非等闲之辈,这样心交托于一人,着实少见。”
“原来你是以她的好恶来定论一人的好坏。”
“并不是,只不过没真事的人,是走不到她的跟前的。”
“的也是。”叶惊阑的目光落于几个角落,“她就不需要巡逻侍卫,她认为养着那些没用的饭桶,在关键时刻除了拼人多之外,别无作用。在她的身边有暗卫存在,寻常人还没走到她的窗前,就会丢了命。”
“看来叶大人并非寻常之人。”云岫有意地对着他的那张脸笑笑,意味不明的笑,姑且可以认定为不怀好意。
“何止。”叶惊阑扯起一边嘴角。
“是我看了你。”
“我们在这里聊得够多了。她的那些暗卫不会管顾这些爬墙头的事,而她只会对站在她眼前的人上心,你与我,不够资格。”叶惊阑扬手点了蒙络的睡穴,“把她带回去,不然蒙歌该担心了。”
“她可是来救你出水火的。”她接住了叶惊阑丢过来的蒙络。
“她可能会推我入水深火热之中。”
云岫捏了捏蒙络的脸儿,手感挺好,软糯如糕,“真不知该那人是自信还是自大。”
“我想,各占一半。”叶惊阑跳下了墙头。
她觉得这里的风景并不好。
透过窗格子,昏黄的光里,她看见了那人在浅笑。
她抱着蒙络在这里吹凉风。
而元清洄在热茶氤氲出的雾气里,就着烛火的光晕,落下寥寥几笔,悉数绕过了那朵不真切的花。
浓绿见着叶惊阑来了,悄然抚上了胸口,念叨着:“老天爷保佑。”
差一点就没了项上人头。
幸好叶惊阑及时赶到了。
香炉里斜插的香正燃到了一半。
叶惊阑行了一个简单的礼,元清洄没有抬头,反倒是拿起纸,啜着嘴吹了吹未干的墨迹。
“叶卿,你看看朕画的这朵云如何?”她平淡的语气如同在刚吃过了饭这类没有任何实质性意义的话。
叶惊阑仔细端详一番,称赞道:“陛下的画技发进。”
“这朵云像不像叶卿喜欢的那一朵。”她的话仍是平淡如水,还是一杯晾了几日沾了灰的凉水。
“臣,爱着这世上每一种事物,天空、大海、云朵、泡沫,无一不喜,无一不爱。”他答话也是平淡如水的,这是一杯尚且有余温的茶水,还可以从中嗅到淡淡的香。
元清洄的笔直直戳进那朵几笔勾成的云里,再往下一使劲,纸上留下豁大一个口子,“你还未和朕道道你这张脸的事儿。”
她终于放弃了谈论她的画如何,改为谈天气似的询问。
尽管这里面包含的西有如天空大海般广阔无垠。
“因缘际会,西平王世子可为我作证。”
“现下,宫二的功大于过,早已是一之主了,叶卿是忙糊涂了。”她以一指勾住了叶惊阑的下巴,“看来是那朵云绊住了叶卿。”
早就知晓元清洄不会随意谈及任何事。
叶惊阑在低头前,暗自扯起一抹笑。
“怎么,叶卿这是在进行无声的抗议?”
元清洄收回了手。
“你这脸,朕便不问了。”她努力分散自己的注意力,缓缓地研墨,推动墨汁时,她想了许多,“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到你这,倒反过来了。”
“陛下乃天之贵女,凡夫俗子自惭形秽,不敢奢望。”
元清洄的手一顿,浓稠的墨汁溅出,在灯下绽开一朵花,“为了她?”
“臣不懂,望陛下明示。”
只一眼,似凛冽的风刮了面,留下几道无痕的伤。
元清洄拂了拂袖,“浓绿,将温在灶上的甜汤端来。”
“喏。”浓绿福身,碎步往外挪。
“陛下何必支开浓绿。”
“既然你很清楚朕是为了把她打发走,你又为何装不懂?”
“陛下话中有万千玄机,臣至今未参透。”
元清洄冷冷地哼出一声,这人是铁了心要跟她装不清楚不明白了。
她在犹豫是否放下身段去计较一些事。
“把外边的阿猫阿狗赶走。”她弹弹指,自有人为她驱赶她眼中的野猫野狗。
元清洄在等叶惊阑主动坦白。
叶惊阑在等元清洄挑明了讲。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眉眼盈盈笑。
云岫抱着蒙络溜了,她可不想和元清洄的暗卫有正面交锋,万一被眼尖的人看出了武功路数,她可能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目前,不是暴露身份的时机,先走为敬。
屋子里,元清洄盘坐在矮几前,继续勾着简单的线条,细看之下,倒是能分辨出是一种花——莲。
叶惊阑鄙夷地别开眼。
这人装了这么多年,还没腻。
“叶卿,你是在扬城便认识了她吧。”
叶惊阑将思绪推回几月前。
扬城?有意思……
他不同她打太极了,坦荡地接上话:“军饷一案,最初的案犯是她。”
“朕知道。”
“将此案调查清楚之后,她无父无母,孤苦伶仃,便领在了身边给她一碗饭吃罢了。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臣想为九泉之下的父母攒些德。”
“端了你的饭碗,就化作了狐媚子?”元清洄特地在“狐媚子”三字上加重了音,其实她也不大确定,这两人怎么就看对了眼。她宁可相信自己的判断。
叶惊阑恢复了他懒懒的性子,漫不经心地:“臣以为,男儿身的狐媚子果然不好当。”
“你……”元清洄一时气结。
他这一言是毫不留情地堵了她为他寻的由头。
“莫要忘了你的身份!”
“臣有什么身份?领皇家俸禄的大理寺卿?娶妻生子和这身份不矛盾。”叶惊阑忽而正色,掷地有声,“若是为陛下豢养之宠,臣宁愿脱下这顶乌纱帽,交予大能之人。”
元清洄在一秒之内蹙眉,舒展额头。
“薛漓沨又对你讲了什么?”
叶惊阑轻笑一声,她摸得是门儿清,又何故弯来绕去地试探他。
“薛将军对沙城一案分析得头头是道,臣获益匪浅,还未来得及感谢他。”
元清洄一瞥,纸上再添一笔,“朕要你归京,你不肯,请命到沙城。自找没趣,怪不得他人。”
“臣心怀感激。”他捞过盘中的鲜果子,“薛将军有大才,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元清洄睨着自顾自扒拉着葡萄果儿的他。
“难道陛下不想逮住薛漓沨的软肋?”
“如此甚好。”她搁下笔。